作者:南方赤火
“吾乃殿前太尉陈十四!汝等听旨,”那绸衣大官自顾自地展开一张金黄色卷轴,摇头晃脑读起来,“你们在海沙村做下的事,朕已知了。自古英雄出草莽。现特赦免汝等罪孽,早早归降,必为重用……”
刚听几句话,阮晓露就蓦然抬头,觉得四面八方涌来荒谬。
首先,这“殿前太尉”怎么不是东京口音,说话的调调儿反倒跟威猛兄弟有点像?而且他都做这么大官了,不改个文雅点的名字吗?
其次,“圣旨”怎么跟大白话似的,自己每个字都听得懂?不太科学啊。
最后,这大官是什么意思,是在进行传说中的招安吗?
左右看看,三阮二童李俊张顺,都是一副迷惑不已的神色。就连花小妹都觉得不信,轻声问:“招安?至于吗?”
在《水浒传》的原剧情里,宋江心心念念的“招安”,得大半本书之后才写到。那时候,梁山泊已经凑了一百零八个天罡地煞,那叫一个火热兴旺,把朝廷派来的天兵天将打趴下无数次,甚至还把高俅给捉上了山——不仅费了老鼻子劲打仗,还要“文武兼修”,斥巨资走了名媛李师师的门路,才换来朝廷正眼一看,决定把这窝草寇收归国有,给个编制。
现在呢,盐帮、灶户,加起来不过百来人,跟乡军械斗一场,就上达天听,不仅灶户直接无罪,而且为首的好汉还能摇身一变,直接当官……
而且听这陈太尉的口气,见者有份。不仅领头的李俊他们有封赏,前来旅游观光的阮氏三雄估计也能跟着蹭个官当。
这朝廷招安盗匪,都不带做背调的吗?!
阮晓露头脑里乱哄哄,各种思路串成死胡同。
她突然回过神来。陈太尉的嘴皮子一张一合,念完了“诏书”。
“……兹命令汝等率领赴清溪帮源洞封官领赏。别耽搁太久了!钦此!喂,你们还不谢恩?是有什么不满意吗?”
一帮南北盗匪跪在地上,风中凌乱。
阮小二小声道:“招安招安,不让俺们去东京,去什么——什么洞?那是啥地方,官家行宫?离梁山远吗?”
李俊知晓江南地理,微微蹙了眉:“不近。但……”
童猛忽然发现什么,小声道:“你们看他们的装束!”
“招安使团”人人穿着白衣,只是腰带头巾分不同颜色。除非服孝,正经人不会穿这么素。倒 跟以前强占盐场、又被盐帮消灭的白衫军汉,风格上挺一致。
张顺踟蹰片刻,快速道:“前些日子我听得风声,睦州好汉方腊,在清溪自立朝廷,发出诏文,令天下豪杰都来归附。那时咱们都在备战,我怕扰人心思,况且道听途说未必准确,就没跟你们细说……”
阮晓露差点呛着:“方腊?就是那个方腊?”
这不是水浒后期的大boss嘛!跟梁山干血架的哪个!他们来凑啥热闹!
阮小七:“没听说过,哪个山寨的?”
张顺:“不是山寨,是个教门……嗐,说了你们也不懂,反正是个厉害人物。我平时贩鱼都躲着他的地盘走。”
童猛低声问:“这么大事,怎么没通报江湖?”
“你傻啊,”童威怼他兄弟,“他都称王了,哪还瞧得上咱们这些绿林泥腿子。”
事情很明显了。还在扩张地盘的方腊集团提前现身,将海沙村划入自己地盘。先是派白衫军汉来接管盐场。这些军汉欺负百姓太甚,被张顺和盐帮见义勇为给剁了。不知方腊怎么想的,也许是得知海沙村后来大败宋廷官军,觉得这村子觉悟尚可,可以拉拢;也许是知道自己这些白衫军汉太过分,于是表示只要你们加入大业,我就不计前嫌。
太尉陈十四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连连催促。好汉们不叩首谢恩,那就是跟“圣公”方腊过不去。
李俊打量“招安”使团,忽然高声道:“卫四宝,是你么?”
使团里一个小军汉兴高采烈,挥手回道:“李大哥,是我!好久不见!我妹子和老娘还好吗?”
阮晓露看那卫四宝的相貌,二十岁不到,瘦竹竿身材,一张瓜子脸,猛省:“这是卫珠娘她哥。”
初相识时,卫珠娘曾诉苦,说她哥哥被白衫军汉抓走了。
现在看来,卫四宝已经光荣加入方腊集团,并且“衣锦还乡”,好不得意。难怪见了李俊叫“大哥”,一下比他妹妹高了两个辈分。
李俊站起来,旁若无人地走进使臣队伍,用力拍了拍卫四宝肩膀。
“多日不见,出息了!当官了!”他朗声笑道,“今儿带你们太尉过来,也是你的主意吧?都是响当当的好汉义士,休要赘烦,先回村喝他一醉方休 ,给你们接风洗尘!走吧!”
卫四宝以前是小小灶户子弟,李俊在他眼里就是个遥不可及的江湖偶像。如今“偶像”跟他称兄道弟,卫四宝一下晕头转向,乐得合不拢嘴。
“走走走,陈太尉,进村吃席去!”
他俨然成了半个东道主,热情招呼身边的白衣同伴。
这陈十四也是绿林出身,粗鲁了几十年,近来摇身一变当太尉,“工龄”不足一个月。带着个草台班子,多数也是过去自己的喽啰,各种繁文缛节还没背清楚。听人叫他“好汉义士”,也不以为忤,自然而然地露出笑容。
李俊回头连使眼色。阮小二阮小五立时会意,马上站起来,一左一右,十分热络地挽住陈太尉的手。
“走什么走?上船!我们亲自给你摇橹!”
*
“招安使团”浩浩荡荡莅临海沙村。村民们自然莫名其妙,惊恐不已。李俊让大家先别问,赶紧整饭,大碗酒只顾筛来。
几个老江湖轮流把盏,细说江湖豪杰之事。陈十四当了大官,却不忘本,拼酒量比谁都积极。酒过三巡,歪在一张椅子上,打起了呼噜。
其余使团成员也没啥组织纪律,喝得晕头转向,李俊令村民扶进民宅里歇了。
村民们也略微知晓了这群人的来历,一时间六神无主,悄声哀告:“不知这些大王要将我等怎样,全凭义士们做主,但求保我等性命!”
李俊一招手,“义士们”立刻酒意全无,跑到刚修好的盐宗庙里,关严门。
第73章
几人同时吸一口气, 想说什么,又觉得无话可说。
张顺从袖子里掏出几样东西。
“我摸了几样他们的随身之物。是方腊的队伍无疑。”
阮晓露凑上去看:一本手写的小册子,上头歪歪扭扭, 写着什么“明尊”、“日光偈”,以及一堆看不懂的咒文;一本江南州府地图, 其中睦州那里圈了红圈;陈太尉身上一枚大印, 几封文书,国号是“大明”, 年号是“永乐”,十分的穿越时空。
当然, 以阮氏三雄的文化水平, 看不懂这些带字的东西。但这印章可拉风得紧, 比县太爷的官印大多了, 尺寸明显是逾矩, 上头的字也繁多, 四个犄角装饰着不认识的动物。单单持有这么个东西, 放在哪个州府, 被请去喝个茶算轻的。
阮小七啧啧称奇:“睦州在哪?俺拿着这印,是不是能去那里白吃白喝?”
阮小五:“岂止是白吃白喝,多半天天有人送钱。”
阮小二笑道:“俺们兄弟几个心属梁山, 他们这番盛情只能推了。不过李大哥倒可以考虑考虑,以你的本事, 到了那,起码能混个太尉、将军当当,不愁吃穿……”
“得了吧, ”阮晓露赶紧泼冷水,“你们是没看见他手下那些人怎么欺负百姓的!比盐官还狠!”
花小妹也道:“这是造反, 你们活腻味了!”
三阮哈哈大笑:“俺们在梁山那不是造反?”
花小妹振振有词:“咱们在梁山,官军虽也偶尔来攻,但都是地方官做政绩,皇帝老儿根本不管的。这方腊胆子可大,还敢自立称王,这皇帝老儿在东京能坐得住?迟早派天兵天将,不剿干净不罢休!”
“可不是。”阮晓露积极帮腔,“咱们顶多是拦个路,劫个财,收点保护费;晁天王可曾自立登基?可曾擅改年号?可曾封赏大官?可曾说要杀去东京、夺了鸟位?”
她刚才使劲回想《水浒传》里的方腊结局——梁山受招安以后,奉命征讨方腊,结果两败俱伤。方腊团灭,梁山好汉也没剩几个,落得个凄惨落魄的结局。
大宋朝廷兵不血刃,消灭两支农民起义军队,成为最大赢家。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如果宋江好好在江州牢城服刑,刑满之后重新做人,不到梁山上当老大,梁山不招安……
那朝廷也会派别人去征讨方腊嘛!
虽然阮晓露历史学得一般,但她确信,“北宋”后头跟的肯定不是“大明”。
综上,这方腊集团看似大厂,许一堆天花乱坠的头衔期权,其实就是个缅北诈骗团伙,一进去,绝对有去无回。
两个姑娘一唱一和,三阮无话可说,只能:“啊啊啊对对对。”
这次不是敷衍。花小妹毕竟是军官世家出身,比起在场几个草莽,政治觉悟高了不是一星半点。别的事她也许能异想天开。但这番言论,却是无人能驳。
童威童猛听着各方发言,脑袋都大了:“大哥?”
阮家兄妹和花小妹都是梁山编制,方腊鞭长莫及,管不到;张顺常驻江州,也可以躲在坚固的城墙背后;现在压力都来到李俊身上。
李俊支颐许久,才道:“这个方腊我见过。前几年自立山头、招兵买马时,曾跟我叙老乡,叫我去共聚大义。只是这人有些神神叨叨,且有个规矩,进了他的队伍,就要终身茹素,不能沾一点儿荤腥……”
三阮大哗:“不让吃肉?那还跟他作甚?去他娘的!”
李俊:“我还没说完。我想着,不贪口腹之欲,也是好汉品格,留在他那吃了一顿素斋。净手之时,却见后面小房里炙着一炉肥嫩羔羊肉。我当时便托酒醉,寻机会溜了。”
花小妹:“噫,这种人不能相交!”
“那是过去!”李俊笑道,“依娘子见,现在我有得选么?”
阮小二忽然想到:“不如跟俺们一同去梁山!那方腊总不会跑去山东把你给捉了!”
李俊:“那海沙村的乡亲们呢?”
大家又沉默。
都是朴素的江湖儿女,谁也不会劝他“别管乡亲了,自己前程要紧,性命要紧”。
于是只能各自喝一口闷酒。阮小二拍拍李俊肩膀。
摆在眼前的路似乎很明显。海沙村得罪了方腊,又得罪了官府。如今方腊表示宽宏大量,不算旧账。官府会这么慈悲吗?
可若是海沙村归顺方腊,那就等于明着叛反宋廷。等大军来剿时,手无寸铁的村民就是头一批祭刀的。这一点,弹压官徐登已经给了他们一个明确的答案。
若不从呢,方腊 大可再次派兵,把村民杀个干净,换一批灶户继续制盐,直到大军来剿……
江湖是弱肉强食的江湖,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有只小虾米不愿被吃,奋起反抗,咬伤了大鱼——
它不可能逍遥一辈子。
李俊猛地喝干一杯酒,站起身。
“但我混江龙也不是那屈居人下、助纣为虐的浊物!”他对梁山诸人道,“烦请你们照护好村民。我暂去片刻。”
阮晓露立刻问:“去做什么?”
童猛这回跟老大一条心,刀出鞘,恶声恶气道:“方腊托大,只派个文官过来,也没几个精兵强将护送。”
童威狞笑:“可不是。这路上大老远的,豺狼虎豹,深山老林,还有巡逻官军,多容易出事啊。”
李俊眉眼压低,闪过杀意,忽对阮晓露道:“妹子,再厚颜相求一事。看好那个姓卫的小姑娘,别让她知晓。”
阮晓露默然。看看身边兄弟,也都神色复杂,知道他这招太险。
“李大哥留步,”李俊推门一瞬,她终于忍不住,叫住他,“我、我觉得还可以再想想办法。”
“那就请讲。”李俊回身,“讲快点,那个陈太尉估计快醒了。”
阮晓露:“……”
李俊不止一次拿这语调来反诘她了。但有两难之时,表面上虚心求教,问旁人有何妙策。别人急切间当然说不出来,只能听他指挥:
——大家都没辙了是吧?那我说了算啊!
但阮晓露已经熟悉他这套把戏了,在发言之前已经整理好了自己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