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方赤火
可蔡京感叹来感叹去,讲了半天政治课,就是没评价一句他的政绩。显然是找不到可夸的点。
正尴尬时,却见那通判黄文炳跪在地上,禀道:“太师容禀:正捉得一个公然叫嚣谋逆叛国言论之贼,岂不正合司天监之言?事非偶然,非同小可!……”
“哦?”
蔡京听完备细,矜持地表示惊讶,转头看向身边的儿子。
蔡德章连忙点头,佐证了黄文炳的话,期待地盯着自己的父相,满脸写着“求夸奖”。
当黄文炳派人飞奔告知,刚刚在浔阳楼发现“反诗”,捉到“反贼”之时,蔡德章喜上眉梢:来得正好,终于有政绩了!
于是跟蔡京东拉西扯,总算把老爹引到此时此地。跟黄文炳对视一眼。
两人没说话,但黄文炳眼中分明是:帮了你这么大忙,求恩相提携!
蔡德章回一个眼神:当然当然,今儿让你在我爹面前露脸,你抓紧机会表现。
两人四目相对,各自暗喜。
远处几声吆喝,几个军汉押来一个蓬头垢面的刺字囚徒,连滚带爬地丢在大门口。他一身酒气,黑矮肥胖,正是宋江。
宋江酒还没完全醒,但已不记得题反诗的事,大着舌头,连叫冤枉。
“呔!”黄文炳狗仗人势,指着宋江骂道:“你这千刀万剐的反贼!若非知府大人挂心国事、明察秋毫,险些让你逍遥法外,动摇国家根基!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宋江听了这指控,再醺的酒也醒了,慌忙辩解:“小人一介囚徒,猥琐低微之人,如何能动摇国家根基?况且小人适才醉酒,不知做了什么……”
蔡京如何看不出来,是他儿子小题大做,一个醉鬼乱涂鸦,非包装成什么“国家大事”,举到他眼前显摆。多半是底下那个通判撺掇的。
蔡京不说破,脸上闪过一瞬间的轻视之意。
蔡德章忙道:“太师,此事非同小可!常言道,醉后吐真言。这人醉里神智混沌,尚能题写反诗,正说明他早有反意,反意极浓,反入骨髓!下官这里有人证,无数百姓见过他癫狂之相;又有物证,那诗眼下明明白白地题在墙上……”
他说得声泪俱下,好像此反贼不处理,太阳明天就升不起来,大宋明天就要亡国。
蔡京不耐烦:“写的什么诗,我去看看。”
蔡德章慌忙拦住:“那如何行,休要污了太师的眼。”
蔡京微微冷笑。他诗书传世,位极人臣,上有星宿护体,背后是当今圣上,还怕一首反诗。
走进那临江的阁儿,酒菜香气未散,墙上果然几行字。
蔡京一眼望去,但见柳暗花明,峰回路转,如蚯蚓钻洞,如野猪出林,如荒山猛兽之张牙舞爪,如魑魅魍魉之乌面鹄形。在寻常人眼里可能算难看,但在当时第一书法家蔡京眼中,无异于不拘世俗的先锋艺术,当真是一笔好字!
蔡京忍不住放声大笑,慢慢往下读:
闲来乘兴入江楼,渺渺烟波接素秋。
呼酒谩浇千古恨,吟诗欲泻百重愁。
铁马夜嘶山月暗,玄猿秋啸暮云稠。
志气冲天贯斗牛,更将逆虏尽平收。
——郓城宋江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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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面带笑意地读完,疑惑地看看蔡德章。
“反在何处?”
蔡德章已经愣了,立马看黄文炳。黄文炳脸色灰败,在蔡太师读出第一句的时候,就觉得不太妙。
这几句诗,跟他方才瞥见的、宋江一笔一划写出的“反诗”,不仅一个字不像,怎么反而有点似曾相识,好像……好像是他自己以前的大作?!
蔡京目光严厉了些:“虽然文采平平,律调也不甚规整,但你们说是人醉后狂书,那也正常。可是,难道本官几十年诗书白读了?怎么一点没看出反意呢?”
不仅没有反意,反而有忠君爱国之心、排患解纷之略。若按蔡德章方才那番“醉后吐真言”的逻辑,这人“酒醉未敢忘忧国”,比他蔡京还忧国忧民。
扑通一声,黄文炳跪下了。
“下官……下官看过的不是这首诗!绝对不是!下官记得那诗里明明白白写着什么,‘敢笑黄巢不丈夫’……”
蔡京勃然大怒:“本官眼又不瞎!这种大逆不道之言,墙上没看见,只是听得从你嘴里说出来。难道是你写的?”
黄文炳磕头如捣蒜,绝望地呜咽:“真的有,真的有反诗啊……对,对!许是让人用字画遮住了!来人!把这些字画都……”
“大胆!”蔡德章突然喝道,“这墙上字画都是名人手笔,还有蔡太师早年真迹,你说揭就揭?你胡闹够了没有?”
黄文炳被自己老板背刺,震惊地张了嘴。
“太师,”蔡德章道,“这黄通判立功心切,不惜构陷无辜,若非太师执意要上来看一眼,下官险些被他瞒过了。”
又骂黄文炳:“枉本官对你多年信任,你为着一己之私,不惜捏造事实,欺瞒上官,骗得脸自己都信了!真真可恶!”
黄文炳被这口巨大的锅给甩懵了,失声道:“明明 是知府大人你授意……”
蔡德章连连挥手,来两个亲随,把黄文炳拖出了雅阁。
“且将他下狱问罪!”
蔡京冷眼看着。生子不肖,这混小子行事不靠谱,但他也不能真的罚儿子。只能让这通判顶了所有罪过,也算是给蔡德章一个小敲打。
蔡京看向门口那个瑟瑟发抖的跪着的囚徒,和蔼地说:“让你受惊了。”
整个阁子里,虽然几个当官的呼来喝去,但情绪起伏最剧烈的,当属宋江本人。
他还醉着酒,迷迷瞪瞪被人从单间宿舍里拽出来,一步三打地赶出牢城。抓他的人自称是州府手下,口口声声管他叫反贼。宋江全程懵然,还以为是他跟梁山泊暗通款曲事发了,今番必是个死。
魂飞魄散地趴在地上,等了半天,却等来了蔡京的笑声。
“你是郓城宋江?”蔡京和蔼地说,“是那边的押司?犯什么事了?”
宋江俯伏在地。当朝太师亲自问话,他一辈子没接触过这么高级别的大员。
虽然他跟江湖兄弟在一起喝酒的时候,没少唾骂“当今天子至圣至明,只被奸臣弄权闭塞贤路”云云。如今“弄权奸臣”近在眼前,他却吭不出一声,只觉得自己无比渺小。
他惶恐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不敢看蔡京,却看到门缝外头一个熟悉的大姑娘面孔,在朝他挤眉弄眼,伸出右手,掌心向上,微微斜劈两下。
宋江看到她,就觉得安心靠谱。再定睛一看,认得那是梁山上的作战手语,意思是周遭安全,放心行动。
宋江心理素质也不差,回忆蔡京父子和黄文炳的对话,隐约明白了事情的大概。
阮姑娘简直活菩萨,这次又救他一命!
不过,他方才到底在墙上写了啥?
他略定一定心,恭谨回答蔡京的问话:“小人是郓城小吏,不合失手误杀一个烟花女子,因此刺配在彼……”
蔡京熟读法典,当即不解:“一个烟花而已,值一个刺配?你没钱赔付苦主?还是潜逃了?”
宋江再拜:“那妇人已经厚葬,也赔了她家人钱财。为是家中老父年事已高,无人侍奉,因此一时糊涂,冒险潜逃回家,在家中被捕……”
这话模棱两可,但也不能算假。当初他被捕之后,宋太公到处使钱,已经把卷宗里的罪行改得能轻则轻,阎婆惜从“妾室”改成“烟花”,又给安排了孝顺老父、回家侍奉这样的加分点,这才给宋江争取到了刺配江州、无薪度假的机会。
因此就算蔡京当场命人查他案底,查出来的也是如此。
蔡京笑道:“还是个孝子——你这首诗感情挺真挚啊。”
宋江惶恐磕头,心里却拼命回忆:他酒醉之后到底写了啥?不管是啥,文采肯定比现在这首好……
“小人……”宋江顿一顿,潸然落泪,“小人到此以来,无时不在悔恨自责,因着一时冲动,不仅令老父蒙羞,而且就此蹉跎人生,无法报效国家,实在是可怜可恨。因而日思夜想,有所感怀,这才醉后狂言。但小人不敢隐瞒,这写的内容,小人记忆疏失,不曾记得……”
蔡京笑道:“这却不稀奇。本官曾醉后书帖,酒醒来看,写不出那样的筋骨——你既是书吏,应该练过字吧?现在酒醒了,你给我写几个字看看。”
…………
蔡德章黑着个脸,看他老爹跟一个囚犯拉家常。蔡京说的每个字,脸上的每一个笑,都是在无言地扇他巴掌。
最后,蔡京道:“宋江,今日无故累你惊吓一场。你虽是小吏,却有见识,懂规矩。你既在牢城抄事房做事,不如到本官府里,也做个抄事,如何?”
宋江呆愣半晌,撅起屁股咚咚磕头。
“今日蒙恩相抬举,如拨云见日,如醍醐灌顶。小人若得寸进,当效衔环背鞍之报!”
一阵江风吹过,蔡京打个呵欠,转身出了阁子。一众人簇拥围上。
宋江兀自在里面磕头。
半晌,官员们都走了,酒楼众员工大胆围上来,巴结着恭喜贺喜。
“虚惊一场,虚惊一场。”那酒楼主人捧着一脸笑,作个大揖,“宋押司福气大,连带我们酒楼也沾光。以后您再来江州,尽管来浔阳楼吃酒,敝处免费招待!”
宋江唯唯谢了。再抬头,看见阮六姑娘小心翼翼地冒头,给他递了一卷手巾擦泪。
“呼——紧张死我了。”阮晓露自己狂擦汗,“这要是穿帮了,咱俩都没好果子吃。”
被她用米饭粘上的那副字画已经摇摇欲坠,方才一直在蔡京背后晃悠。此时轰然落地,露出一片可疑的毛坯墙。
宋江吃一惊,抬头看看那块毛坯墙,又看看那首完整的“爱国诗词”,突然热泪盈眶,跟阮晓露抱头痛哭。
“呜呜呜……贤妹啊,大恩不言谢……呜呜呜……”
对升斗小民来说,牢城的围墙是永远无法逾越的桎梏。但是对蔡京这么大的官来说,随口提拔释放一个囚徒,就跟吩咐买个菜一样寻常。
抄事就是抄写员,太师府里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每人三尺小工位,也许几年了也见不到太师一眼;然而对此时的宋江来说,那无异于鲤鱼跳龙门,从一介刺配囚徒,一跃而成京师太师府参随,是他梦寐以求的大编制!
终于,上岸了!
“别、别磕头了,”阮晓露赶紧跳起来,低声附耳,“我本来以为只能糊弄一下,你怎么也得挨个训,受个罚;谁知你这么会说话,把蔡京都给忽悠住了。这全是你自己能耐,不用谢我……”
“忽悠?如何叫做忽悠?”宋江怒容闪现,随后严肃道,“我只是说了些肺腑之言,真心的话,绝没有半分欺瞒糊弄之意!贤妹以后说话可要注意点。”
阮晓露:“……”
进入角色真快,这官威就起来了。
“您说得是。”她笑道,“来个醒酒汤?”
这一个时辰真是大起大落。宋江躲过了谋反死罪,重新进入体制内——虽然只是个临时合同工。这样一来,他也就不会被救到梁山,当山寨的二把手。梁山也就离招安的死路越来越远。
阮晓露隐约有种“送走瘟神”的感觉。
虽然宋江此时和蔼可亲,对她像对亲妹一样,说他是瘟神,确实有点不厚道。
但总之,阮晓露心情舒畅,宋江说啥她都觉得好听。
这时候一个知府亲随转回来,朝宋江匆匆一揖,催促:“宋押司,你怎么还不走?赶紧回去签保释文书。然后去府衙,知府大人找你训话。”
知府此时找宋江,意思很明显:这人马上就要到他爹府上打工了,趁他出发之前,赶紧拉到同一战线,嘱咐叮咛对好口词,万一蔡京问起知府在江州的施政细节,宋江能帮着美言两句。
宋江忙起身称谢,给了那人一锭小银。
正要抬腿走人,阮晓露拉住他袖子。
“宋大哥,今番知府不敢得罪你了。”她的笑容带着许多暗示,“有个小忙,你帮不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