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方赤火
第77章
靠着宋江牵线搭桥, 蔡九知府终于屈尊纡贵,把凌振召进府里。
宋江深知江湖人脉的重要性。自己成功上岸,立刻便知恩图报, 热心回馈,给阮晓露行了这个方便。
再者, 宋江心中到底存了些为国分忧的心思。为海沙村发声呼吁, 便是他积累功绩的第一步。
凌振跪在阶下,不卑不亢地解释, 因着盐场剿匪失利,不敢回复本州。素知恩相宽宏仁济, 因此斗胆前来求见, 道明真相:是方腊贼寇妄图吞并盐场, 这几百官兵乃是当头撞上了方腊的反贼军队, 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然而英勇不屈, 直到力战而死, 没一个降贼的。而海沙村灶户不仅没有从贼, 反而尽忠为国,不畏□□,和官军并肩对抗方腊贼军……
官场上最要紧的不是事实, 是讲故事。凌振这故事,是阮晓露和盐帮众人集思广益, 精心编的。说出来感人至深。不能算滴水不漏,但猛一听也找不到破绽。
况且凌振是那批官军里,唯一一个活着回来的。不管他把那场战斗描述成什么样, 都不会有人给他挑刺。
至于方腊那边,杀的官军百姓他们自己都数不清, 不在乎多这一口锅。
宋江侍立一旁,看准时机添油加醋:“这是忠义之民,可歌可泣啊!凌统制一身是胆,孤身逃脱,不惜上官怪罪,也要带回如此珍贵的情报,也是英雄壮举… …”
蔡德章听得直咋舌:“哪里的贼寇,这么厉害?”
凌振:“恩相不知?睦州方腊,原本是占山草寇,近来胆大谋逆,设了小朝廷,自称圣公,公然和宋室分庭抗礼,还开始打江淮盐场的主意……”
宋江在一旁配合地表示震惊,脸上金印一抖一抖:“这、这样的大事,当地地方官不知道?”
凌振叹息:“近处的地方官早就被他们给杀了。而百姓也不敢跑出家乡去报讯。听说凡是他们认为的异己,都被割肉断肢,乱箭穿身,虐杀得惨不堪言……”
宋江忍不住垂泪。
蔡德章却喜出望外,拍案而起:“还有这事?得赶紧上奏天子哇!”
方腊扯旗造反没多久,这消息还在半封锁当中;而在千里之外的江州,他蔡九知府却率先知道了这个惊天动地的新闻。这、这是送上门来的政绩啊!
他要是抢了这个功,老爹蔡京还不得刮目相看?
蔡德章被这个念头冲击得满心愉悦,也就不再追究凌振这故事里的漏洞。
“好,好!你首报有功,本官也不会忘了你的!”
这才想起来:“来人!给他个座。”
凌振开始也紧张,生怕这知府明察秋毫,听出自己在扯谎,那自己前途都毁了。及至看到蔡德章这副表现,也放下心来,小心翼翼坐下,语调自信了些,又道:“那小人斗胆再求一事。海沙村村民奋勇抗敌,眼下伤亡惨重,人丁锐减。若是官府能适当减免岁额,使之休养生息,并能恩准他们私蓄少量兵器防身,以免再被贼寇劫掠……”
蔡德章这下有点为难:“这,这海沙村不在本官辖境,本官也不好置喙同僚;盐课之事更是并非本官一个府尹能染指的……”
蔡德章这知府当得还是很有智慧:送上门的绩效他能抢则抢,稍微需要付出点劳动的,他能推则推。
凌振犹豫片刻,转身拍拍手。
咯吱咯吱,衙门口的木门推开。几个“军健”费力地拉进来一尊火炮。
火炮巨大,擦着门进来,把门框蹭掉一片漆。
“这是小人从甲仗库调来的霹雳炮,改良过的,整个京师只有三十尊。”凌振道,“如今炮筒略有损毁,是不能带回去了。但修一修还能用。江州粮米富庶,亦多被草寇侵害。如果大人需要的话……”
蔡德章本来都困眯了眼,闻言一双眼睛又亮了。
“需要,需要!”
送上门来的城防利器,如何不要?
他从小久居京师,混迹权贵圈子,虽没上过战场,但也听说过火器的种种厉害。甲仗库也参观过好几回,识货。
又粗又长的大铁炮,仅仅是炮筒有些许刮痕,就是凌振口中的“略有损毁”。这完全不影响使用嘛!
当今吏治松弛,军费吃紧,地方上的防御也不尽如人意,不管是装备还是人手,基本上都靠地方官求爷爷告奶奶,管中央朝廷要。
就连蔡德章也不例外。天底下又不止他一个官二代。
如今天降一门火炮,蔡德章如何不喜?
凌振要是掏出金银珠宝来,蔡德章不一定看得上这点贿赂。但京师霹雳炮,可是金子也买不来的稀罕物。
当然,他也知道,这尊大炮不是白给他的。
“这么着,”蔡德章沉吟片刻,说道,“海沙村盐课之事,虽非本官分内,但本官心系民生,也不能置若罔闻。可巧当朝蔡太师巡视江州,本官就拼着责怪,斗胆为民请命一遭,如何?”
说得跟舍生取义似的,其实翻译一下就是“待会我去跟我爹提一句”。
有这“提一句”就足够了。凌振赶紧下拜,宋江也跪下磕头,拼命拍马屁:“知府大人爱民如子,奋不顾身,是我等楷模!”
蔡德章哈哈大笑,踱着方步退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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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功!”
小小的客房里,阮晓露和花小妹击掌相庆,然后不约而同开始脱衣服。
军健的号服都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穿了好几天,该扔了!
花小妹对镜上妆,可是眼角总酸,那胭脂涂了又花,花了又涂,最后她不耐烦,干脆把粉盒一丢,拿帕子把脸蛋抹干净。
“岁额减半,连减三年,那些灶户就不必起早贪黑的赶工了吧?没有盐官每天的鞭子,童太公也可以在家养老,那些孩子能有时间玩耍读书,胡大娘子也可以专心养崽子了吧?”
花小妹感情丰沛,虽然仅仅在海沙村闪现数日,但已经跟不少村民都熟络起来,成了朋友,天天惦记着。
“岁额减半,也难免辛苦。”阮晓露歪在榻上,若有所思,“读书可能暂时指望不上,至少没那么容易死人,也不用做流民逃户……”
花小妹雄心勃勃:“等明年开春,再去看看!”
这还没回山东呢,就开始规划下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了。也不知下次又是哪些冤大头跟她组团。
“别高兴太早,”阮晓露笑一笑,心里依旧记挂着,“也不知大俊那边谈出什么条件……”
李俊没让她俩等太久。过了三五日,蔡京前脚刚走,一艘快船悄悄停在城外江边。
客栈小二捎来口信:“娘子,有位威风凛凛的相公,说是您失散多年的大哥,请您和同住的几位,往浔阳楼一叙。”
阮晓露一听,喜上眉梢。
李俊能活着回来,说明这事儿八九不离十。回来就浔阳楼约喝酒,说明办得还挺顺利。
当即收拾东西过去。
她换回女装,浔阳楼那酒保迎来送往,早不认识她了,恭恭敬敬给请到个雅阁儿里。
阮晓露一掀帘,哭笑不得。
那日她为了救宋江老命,临时拼凑的《七律·爱国》,已经被店家用红布框子围了起来,周围的墙面还刷了一圈金粉,团团围着那一圈墨迹。贴墙还放了个鱼缸,里头养着几尾锦鲤,在那墨迹的映衬下游来游去。
“娘子不知,”那酒保眉飞色舞地介绍,“就前几日,咱江州牢城里一个刺配囚徒,醉后在墙上题了首诗,让当朝蔡太师赏识,当场释放,带他回京师做随员,鸡犬升天!啧啧,这就叫时也运也,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你勉强也勉强不来!”
阮晓露绷着脸,忍着笑,一本正经地搭话:“此言差矣。我若偏要勉强,也能把那‘天意’稍微扭曲一下下……”
“娘子好志气。只是这世道啊,不容咱们勉强来勉强去的,哈哈哈。”酒保敷衍两句,引她入座,“不瞒您说,自那日以后,定这间雅阁儿的人,排队挤破头!哎哎,娘子您小心着些,别摸那字,当心摸坏了!——嘿嘿,要摸一下也可以,摸一下五文钱……”
阮晓露连忙说不用不用,回身一瞧,李俊已在窗边坐着了,背着光,身边桌上一壶酒。
重回江州,他总算洗刷了多日憔悴,束了头发,刮干净脸上胡茬,又终于披了身像样的衣裳,从“杀人不眨眼的黑恶势力”变成了“也许有点灰色产业的私商”,不然这酒楼还真不一定放他进门。
“这事我也听说了,来时船上艄公讲了十来遍。”李俊也盯着墙上那首诗,神色复杂,“这便是……宋公明宋大哥的墨宝?”
墙上几行车祸现场,在书法家蔡京眼里,也许还算得上与众不同的先锋艺术。但在李俊这种凡夫俗子眼里,只值得四个字——什、马、东、西!
阮晓露想说什么,又咽下去。欲言又止好几次,在“到底让李俊对宋江幻灭还是对自己幻灭”之间抉择不定。
李俊没等到答案,目光不着痕迹地从她脸上扫过,又好奇:“你有何事,偏要勉强?”
阮晓露装没听见,数数那桌上碗碟,冲外喊:“多余的碗筷收了!来个人烫酒!”
然后对李俊解释:“凌振急着回东京,说怎么也要去甲仗库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让他复职。顺子惦记他生意,这会子在江边盘点欠账,你从窗户外面就能看见。花小姐非要去庐山观光,我跟客店留了口信,让她回城便过来,不知能不能赶上今天的蒸鱼……”
李俊听她这轻快的口气,就知道蔡九这次给了不小的面子。跟着往窗外看一眼,假装怨愤:“没人关心我死活。”
“我不是人?”阮晓露嬉皮笑脸,在一碟腌渍酸梅里挑挑拣拣,“这不来了?”
虽然她也想去游山玩水,但最好别跟花小妹一块去。爱护 生态从我做起。
她瞅一眼李俊,热情相邀:“要不要去爬山?”
“看你表现。“李俊直截了当,问:“岁额减多少?”
“减半,为期三年。”阮晓露坐他对面,得意地数,“关键是,官府承诺,允许灶户自行修建防御设施,自行制盐、定期自行缴纳,不再派人暴力监管——你想想,这自由空间给得相当多啊,相当于村级自治啦。”
虽然是凌振孤身上场谈出来的条件,再加上宋江在后头推波助澜。她自己只是帮忙推了个炮。但这主意最初是她提的。她自己当然要居个头功。
官府也不是傻子。方腊叛乱,对江淮盐场虎视眈眈。作为地方官,对于这些逐渐失去控制的边陲地区,有两个选择:
第一,派重兵守把所有盐场,不让一粒食盐落入江南贼寇之手。但地方上显然没这个兵力和财力,朝廷中央军又不是说来就来,因此此举不现实。
那么另一种选择,就是允许盐场自行武装,抵御侵犯。同时,适当减免灶户身上的重担,免得这群人被盘剥太甚,倒向方腊伪政权。
这个“怀柔政策”,说是灶户们用鲜血争取来的,也不为过。
阮晓露让酒保筛出两杯,喜气洋洋:“干!该你了!”
李俊笑了,给那酒保递个眼色。酒保乖觉,退到帘子后头,叮叮咣咣收拾碗碟。
“谈妥的结果是,我定期派人,将海沙村的食盐输至太湖,”在那碗碟叮当声中,李俊倾身,轻声道,“价格是官盐的十分之一,结付现银,每月封顶六百石。让那卫四宝做中间人。条件是不再进军淮东盐场,并且与我盐帮互不侵犯……”
阮晓露忍不住开始算:“给方腊交保护费,每月六百石,一年十二个月,就是七千两百石。咱这盐场岁额也不过两万石。官府给减了一万,你又给加上七千多……这工作量也没减多少嘛!”
李俊无奈笑道:“七千石还算多?你是不知,方腊一开始狮子开口,每年要三万石。这人是个地主出身,一辈子没见过盐田,当真张口就来。底下朝臣也都是草台班子,丞相是个教书先生,枢密是个云游神棍,国师是个酒肉和尚,底下大将军都是一群越狱逃犯……就是没一个懂盐的。又只会阿谀奉承,对他们大王只知附和,没一个肯好好算一算。”
阮晓露听得咋舌,又隐约想:这草台班子的配置,咋恁地眼熟呢?
她问:“那你怎么办?”
李俊放下酒杯,袖子一撸到肩膀,露出饱满的肱二头肌,流畅的肱三头肌,紧实的三角肌……
上头青一块红一块,大大小小的淤伤十几块。
阮晓露肃然起敬:“物理谈判。”
方腊手下也有诸多江湖大佬,政治觉悟虽然不敢恭维,但打架水平绝对登峰造极。李俊又不是二郎神,单枪匹马“谈判”的结果,阮晓露推测,他走出睦州城门的样子肯定不太好看。
李俊放下衣袖,闷一口酒,愤愤不平:“这七千多石都是我亏本白干,还得搭上船只和人手……”
阮晓露安慰他:“不过好歹,村民们能有个安稳日子,不用在朝廷和反贼之间当炮灰。你们盐帮的生意也可以继续做,兄弟们的衣饭都有着落。”
海沙村“自治”尘埃落定,官府不会三天两头怀疑他们通匪,方腊以低于成本价获取了食盐,大大缓解了小朝廷的经济压力,也就不再派人来杀鸡取卵。
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三赢。
灶户们每日唯一的任务,就是劳作、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