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流浪的狸猫
头皮蓦地一阵发紧,楚萸终于知晓,刚刚察觉到的那股不对劲在哪里了。
他好像从一开始,就知道她家里有一个赵国人……
指尖窜起细小的战栗,她不敢细想下去,拢了拢衣襟,从床上站起,稍稍往前迈出一步。
“我家中并无什么赵国奸细,请长公子明鉴。”她放柔声音,用不属于自己的娇滴滴口气说道,心想男人应该都吃这一套吧,先稳住场面,然后再随机应变。
楚萸的房间不算大,然扶苏一直驻足在门口位置,便显得两人相隔甚远,也让楚萸能在这场突兀而来的对峙中,稍稍稳定下心绪。
扶苏并未对她刻意伪装的千娇百媚作出回应,仿佛根本就没听见她说话一般,侧头将房间打量一圈,目光在门框稍作停留。
他回身,朝伫立于门槛外的军士要了一根火折子。
室内只有一根细小的蜡烛苟延残喘着,火光自低矮的长案向外发散,光团只有陶罐大小,还在不断减弱。
长案旁边的铜架上,是一只炭盆,偶尔零星蹦出几丝火光,微弱得就像是山东四国的国运。
楚萸半躲在阴影里,一脸惊恐地看到,长公子从门外小兵手中接过什么东西,紧接着,两扇门板在铰链滞涩的吱吱嘎嘎声中,缓慢闭合,隔绝了最后一丝夜色。
门外雨声,戛然而止。
整片密闭潮湿的黑暗之中,只有他们两人。
她顿时乱了阵脚,有种被困入琥珀的窒息感,感觉周围的空间似乎在不断缩小、稀释、朝她挤压,令她呼吸困难,几乎无法站立。
他、他——要做什么?
“公主身子虚弱,小心着凉。”漆黑的门前,响起他矜贵磁沉的嗓音,“咸阳的秋天气候多变,不似楚都,四季如春,请务必多添些衣服,切不可凭年轻肆意妄为。”
那嗓音在慢慢朝她移动,越来越近,楚萸甚至嗅到了他身上的雪松香,就在她鼻端萦绕。
她紧张地吞了下口水,吞咽声在寂静与黑暗的映衬下,显得尤为清晰,她微微涨红了脸,感到几分难堪。
伴随着一声吹气声,一簇火光在她眼前半臂开外的位置猛地炸开,映照出一张惊为天人的白皙脸孔。
楚萸短促地惊呼一声,就像是小老鼠被踩到了尾巴。
他的猝然闪现吓了她一跳,而他那被雨水冲刷过的俊美,更是一个猝不及防。
与刚刚在雷电下的惊鸿一闪不同,近距离看来,他的容色有种用水墨笔精勾细抹的细腻与浓烈,剑眉乌黑,双目黑沉,两片薄唇微翘,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楚萸翕动着嘴巴,却发不出声音,木呆呆地望着他移开火折子,弯身去点灭掉的几根蜡烛,最后连置物架上的火烛也被点亮,整个房间,顷刻之间亮如白昼。
烛焰摇曳,撩拨着楚萸的心弦。
这就是……公子扶苏吗?
她用力抿起两瓣唇,鸦羽般的眼睫扑闪,心里泛起一丝委屈。
自己今天,怎么就穿着这样一件灰扑扑的旧衣裳呢?
太寒碜了。
“公主家中,还是只有那两位楚国随从吗?”
扶苏的目光徐徐划过屋内寒酸的家具,带着补丁的床幔,最后落在眼前女子杏眸微垂的鹅蛋脸上。
楚萸睫毛抖了抖,抬起春水潋滟的双瞳,戒备地扫了他一眼。
他这话问得挺损,还不如直接问你家有几口人,都是干什么的,现在在哪儿——
那样的话,她还能胡搅蛮缠地含混而过,可一旦这么发问,就只能有两个答案。
回答是,就等于果断否认田青的存在,而这点稍作调查便会露馅;回答不是,则必须将田青单独提拎出来详细说明,难免涉及对籍贯、过往经历等的叙述。
好歹毒的心思,白瞎了这么一张帅脸。楚萸在心里暗戳戳地瞪他,然而面上仍然是一副小兔子乖乖的表情,丝毫不敢造次。
不知怎么的,面对他,比面对满屋子宗亲贵族还要慌张,莫非这就是所谓的自带气场?
这还只是长公子,万一以后有机会见到始皇陛下,还不得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不行不行,一定要振作起来呀,不可以被美色迷惑,他这是给你下钩呢,可不能着了他的道……
可是要怎么回答呢?
她的两条柳眉可怜兮兮地蹙在一起,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滴水不露的答案。
扶苏也不催促,慢条斯理地拿起旁边架子上,她笨手笨脚缝制的一只晴天娃娃,似乎对这坨圆乎乎又造型奇特的东西,颇感好奇。
娃娃缝得有点丑,还没来得及画上五官,下面那根线倒是抻了出来,尾端系着一只小铃铛,一动哗哗响。
楚萸从小就害怕被逼问,以前上学时,她总会积极举手回答问题,倒不是她显摆,或者博学多才,她单纯只是害怕处于被动逼问的状态,踊跃举手即便回答错了,也是她主动在先,而不举手被叫起来作答,一旦答不上,她就会因为陷入被动而开始手足无措。
然而目下的状况,可远比被老师批评,致命百千倍啊……
好难受。
根本回答不出来。眼前的男人,明显不是信口胡诹,或者装可怜能糊弄过去的。
头昏脑胀间,余光瞥见他清俊高挑的身影,在右前方轻轻晃动着,连忙偏脸看去,发现他正用拨火棍,挑弄着炭盆里的东西。
楚萸浑身猛地一颤——方才用来擦地上血水和泥污的帕子,正在里面焚烧,因为炭火实在微弱,她不敢保证烧没烧利索……
她急忙抻长脖子去看,却与他骤然挑起来的目光碰撞在一起,吓得她连忙收回视线,心怦怦乱跳。
到底……烧没烧干净?
扶苏唇角向上弯起,放下拨火棍,信步踱回到楚萸跟前,静静望了她片刻。
“公主,你的衣襟上,有血。”
他轻笑着开口道。
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在她耳边却犹如惊雷。
莫、莫非是先前和田青推搡时,沾到身上的?
一股冰冷的战栗,从脊椎底端一路窜上后脑勺,楚萸的瞳孔在瞬间紧缩,连忙低头去看。
然而雾蓝色的曲裾前襟上,除了一些暗白发灰的煤灰外,什么也没有。
她被骗了。
楚萸半是气恼半是惶恐地抬起眼睛,对上了他黑曜石般垂下的眸子。
她在他的眼里,看见了一抹幽深的笑意。
心脏在胸腔里一阵猛坠,额上瞬间渗出一层细汗。
她有点反应过度了,他肯定知道她这儿有猫腻——
她绝望地想到,身体向后跌跌撞撞退开数步。
完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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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琉璃
◎那不是鼻涕,是鼻血——◎
楚萸上大学时是个资深美剧爱好者,《犯罪心理》、《千慌百计》之类的都有涉猎,所以她很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刚刚因为慌乱,落入了他的陷阱。
如果她完全无辜,被诈的时候首先呈现出来的应该是茫然,而后再满面惊讶低头查看。
但她却表现得如遭雷击,一副生怕狐狸尾巴露出来,心里有鬼的样子,任谁都会起疑心。
可恶,怎么办?
“我……家中还有一位仆人,是今年年初新来的。”楚萸提着一口气小声说道。
她无法再承受他沉默凝视的目光了,若是不说点什么打破寂静,她害怕自己会因心脏急跳而猝死。
而且长时间不吭声,只会显得更可疑。
“他叫田青。”她又补充道,声音比蚊子嗡嗡大不了多少,纤长的睫毛始终垂覆着,似是要遮住眸中慌乱,簌簌颤颤,宛若收拢起翅膀的斑斓蝴蝶。
扶苏的目光沿着她清丽的面庞逶迤滑动,看见面前这个比自己矮整整一头的女孩,秀气的鼻尖微皱,一张雪腻丰艳的小脸憋得通红,两腮微微鼓着,特别像只气鼓鼓的桃子。
简直……可爱又可怜。
唇角泛起淡淡笑意,他为自己瞬间而起的这个联想,感到不可理喻。
他确实是特意赶过来的。
傍晚时分,刚进咸阳城南门,就有密探来报,说是城中正在搜捕赵国奸细,而楚国公主家的那名男性仆从,似乎也参与其中。
他很早就知道,那个叫田青的男人是赵人,虽然婚约被单方面撕毁,但他也没无情到让她在狭窄的巷子里自生自灭,他在她身边布下了眼线,不为别的,只是尽可能地让她活下去。
大争之乱世,波诡云谲,她的身份就注定她即便什么都不做,也可能随时遭遇无妄之灾。他原本以为退婚后,她会被接回楚国,万万没想到楚王竟如此绝情,将自己的女儿直接抛弃在了敌国。
眼下秦国已经吞灭两国,一统四海的气势无可阻挡,而楚国的体量和曾经天下霸主的身份,就注定两国之间会有场恶战,在这种情况下还将女儿扔在咸阳……
届时她会遭遇多么悲惨的境遇,他是一点也不在乎啊。
“公主可知晓,大秦对于窝藏反贼者,会如何惩处?”他无视了她细声细气的回答,别有深意似的沉声质问道。
空气骤然紧绷,他看见她肩膀猛地瑟缩了一下,鼻子皱得越发厉害了。
自己是不是……太过火了?
虽然她被吓住的样子很可爱,但万一刺激过头,她会不会又把脖子套进白绫?
一个月前,远在雍城军营的他,得到楚国公主投缳自尽的密报时,首先感受到的不是痛惜,而是茫然。
为什么他身边的人,都只想着用死来解决问题呢?
那晚,他再一次失眠了。
自告奋勇去雍城监军已经快满一年,自从远离了咸阳城那仿佛浸透了鲜血与悲鸣的压抑空气,他就很少再失眠了,阿母的面容渐渐模糊,他努力将她锁进记忆的牢笼,不去想,便不会彻夜难眠,心口撕痛。
而楚公主的自杀,变成了一把钥匙,将那段牢笼里的悲伤记忆重新释放。
幸好不久之后又传来她奇迹般苏醒的消息,他总算松了一口气。
他原本可以不管她的,也没有必要管她,将她弃在秦国的是她的父亲,不是他。
各国联姻,正式成婚前毁约并非罕见,且不说他们只是公子与公主,就算是王与王后,也有在成婚之夜因脾气不和,大闹着分道扬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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