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流浪的狸猫
这是一种很可怕的感觉,比腰斩和车裂还折磨人。
她明明活着,但所有人都以为她死了,久而久之,她都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死掉了,现在徘徊在这偏僻殿舍中的,其实只是一缕心有不甘的幽魂。
若非这针尖般的刺痛感如此清晰,她恐怕又要不受控制生出这个想法了。
她叹了一口气,雪白的双手掬起一捧水。
水光粼粼,倒映着烛影,她出神地望着手心中那片金色碎光,不知怎的,一下想起大婚那日,他袍服上的金色纹路。
闪闪烁烁,连缀成一片梦幻般的金光,甚是好看。
水从指缝间一点点渗漏,金光也溜走了,她又掬起一捧,将泛着潮红的脸孔慢慢埋进去。
借着这流动的水温,她又想起了他宽阔长袖之下,那双骨节粗大、修长有力的手,它们曾牵着她走过半个咸阳宫,踏上高高的白玉台阶,在她险些绊倒的时候,稳稳地搀住她,竟叫外人看不出一点端倪。
她满怀慌张与愧疚瞥向他,却见轻轻晃动的十二串冕旒后,他毫不在意似的冲她淡淡一笑,手掌越发将她攥紧,微微放慢步子,牵引着她一同踏入殿堂,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祝贺。
少年郎君身躯高大,薄唇挺鼻,目若朗星,俊美耀眼得像是东升的朝阳,却又总是在眼底埋下些阴鸷,仿佛有着难以化开的浓重愁绪。
她知晓他的苦衷,也用力反握住他的手,将自己的力量与体温传递给他。
一对少年新人,就这样互相搀扶着,在无数道各怀鬼胎的目光下,步履坚稳地走到终点。
又是一声轻叹,她侧过脸枕在膝盖上,手指轻轻拨弄一片花瓣。
那漫长一天的每个细节,她都记忆犹新,甚至每一刻的感受,也都鲜活地保存在了记忆深处,一点也没有因为时光流逝,他们的关系逐渐破裂,而褪色、黯淡。
毕竟她现在,也只剩下这些念想了,它们勉强支撑着她,挨过一天又一天。
不过现在,她的念想又多了一个。
珩儿胖乎乎的模样和欢快的笑声浮现脑海,令她唇角止不住地向上弯起,一阵很久未再体味过的幸福感伴随而来。
真可爱啊,和扶苏小时候一模一样,不过要更胖些,也更活泼些,不知道他现在有没有长大,这个年纪的孩子,基本隔几个月就变一个样,若是下次再来,她怕是都认不出来了——
想到这儿,她陡然哀伤了起来。
还会有下次吗?他还会允许她见到他们吗?
她知晓他有放她出去的意思,可为了扶苏,她不能出去。
父亲的背叛,已然将他们母子架到了一个富有争议的危险境地,好不容易靠着她的自刎,换来了舆论平息,若是她不管不顾地“复活”,重新出现在公众视野,难保不会让那些舆论死灰重燃,进而影响扶苏,还有珩儿的未来。
她难受地抿住红唇,睫毛上挂起细碎的泪珠。
她又何尝不想能够经常地,光明正大地见到自己的儿子、孙儿,甚至是芈瑶,她也特别特别喜欢,可她不敢冒这个险。
浴桶里水温有些散了,她抬头朝外唤了一声,让侍女过来给她添些热水,脸换了一个方向,重新枕在膝盖上。
内门被慢慢推开,一道身影走了进来,不疾不徐地绕过屏风,来到她身后。
她兀自沉浸在伤感中,一点也没察觉到那脚步声不仅完全不似女子,还透着一种掌权者独有的威迫与从容,一步步朝她逼近,最终站在了她身后,目光一寸寸掠过她裸露在水面之上的肌肤。
“帮我浇些热水吧,春岚。”她闷闷地吩咐道,脑中还充斥着珩儿摇摇晃晃的小身影。
春岚没有回应她,也没有热水浇下来。
她终于觉出了异样,正要扭头向后看时,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忽地按上了她的肩膀。
一股战栗感瞬间流遍四肢百骸,她猛烈哆嗦了一下,肩膀像蝴蝶振翅那样,轻轻地瑟瑟地颤抖起来。
她太熟悉这份触感了。
那只几乎比水温还滚热的大手,沿着她一侧肩膀慢慢游走,指尖渐次划过她的后颈、锁骨和肩头,又缓缓划回来,如此反复,最后扣上了她雪白脆弱的前颈。
五指带着某种威胁与挑逗,轻轻收拢,几乎将她整个纤细优美的脖颈,都扣握在了掌心之中。
“王、王上……”她低声嚅嗫道,脉搏在他手指下怦怦狂跳,紊乱又急促,仿佛失了控。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会在这样一个月色凄迷的夜晚,闯入她的寝殿。
他没有回应,手指长久地停在她颈上,指腹在柔嫩的肌肤上按压、摩挲,却始终没有收束得太紧,似乎只是想威慑她,享受她的慌乱,并无意于伤害她。
良久,他总算松开了她瑟缩的脖颈,手掌贴着雪肌继续下移,滑到了水面之下。
她的身体在他的触碰下紧紧绷起,许是太长时间没有被爱抚过,她的一举一动都显露出几分生涩与抗拒,令他十分不悦。
他近来又做了一些诡谲的梦,每一个都充满腥风血雨,令他焦躁难安,尤其是昨日那个。
他再次梦见了扶苏,他被人用刀架在脖子上,跪在地上听着一份似乎是来自于他的诏令,诏令宣读完毕,他听见他大笑起来,然后空手握住持刀人的刀刃,鲜血淋漓地闪身出来,抽出腰间佩剑——
梦境到此戛然而止,他却再也无法入眠。
这些梦,凡是与扶苏有关的,全都被鲜血浸满,仿佛某种不祥的征兆,令他暴躁不已。
他忽然特别想她。
这个世上,能让他感受到一丝亲情的人,寥寥无几,而她是其中之一。
他有太多的事要忙,有太多的野心需要实现,而一个人忙碌又充满野心的时候,是不会考虑亲情的。
它被挤到了最不起眼的角落,他甚至都懒得投去一眼,可它却总是在他最脆弱最没有安全感的时候,浮现出来,让他变得更加脆弱。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却遏制不住,于是放下身段,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
可她竟这样抗拒他,她难道不知道,他是她的夫君吗?
就算将她贬为庶人,半是惩戒、半是发泄地幽禁起来,他也还是她的夫君。
他想对她做什么,便可以做什么,这是他的权利——
“王上,臣妾……这副样子,实在不适合见您……”她微抖的手指,轻轻搭在他手腕上,试图将他肆虐的手掌推开,“请您不要这样……”
他剑眉骤然紧蹙,有些凶恶地俯下目光,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是吗,那寡人今夜偏就要留下来。”他涌上一股犟劲,手上力道蓦地加大,成功让她溢出一声破碎的呻#吟,沾染着湿发的香肩縠缩不已,“既然你不想这副样子见寡人,寡人不勉强你,等你沐浴完毕,寡人在寝房等你,如何?”
他已经决定,借着这次侍寝,给她一个出去的借口。
如此这般,已是他能做到的最大让步了。
他给了她一个台阶,希望她能识趣些,不要再像以前一样拎不清。
她垂下睫毛,肩膀抖得更厉害了。
“臣妾今夜实在身体不适,不……不宜服侍王上……”她鼓足勇气,咬着牙说道,手指仍在努力推开他的手掌。
能感到覆在身上的那只手猛地僵硬了一瞬,她知晓自己有些得寸进尺了,可她别无选择。
她的不给面子与肢体抗拒,令他陡然大怒,他强压下翻腾而起的坏脾气,以及再度扼上她脖颈的冲动,从水中抽出手掌,阴郁地凝视她片刻后,愤然拂袖离去。
当他愤怒的背影消失在浴室后,她终于脱力地瘫倒在浴盆里,脸埋在手背上,低声断续地啜泣起来。
返回章台宫时,秦王嬴政的心情更加暴躁了。
他坐在长案后,第一次没有了批阅奏折的心情,上次这样心乱,还是得知母后打算杀掉他,立她与嫪毐的私生子为王的时候。
他黑着脸坐在王案后,手指不知不觉按上了腰间长剑。
很想砍点什么,发泄一下坏情绪……
就在他将剑身拔出一小截的时候,门外传来通报,说是扶苏和蒙毅求见。
“扶苏”这个名字,瞬间浇灭了他一大半的怒火,他咔嚓又把剑推了回去,挥了下袖子。
“让他们进来吧。”他嗓音暗哑低沉,像是一匹黑暗中的受伤的狼。
然而被带进来的,可不止扶苏与蒙毅。
还有渭阳君,芈瑶,和——韩非?
他目光诧异地一一扫过他们,一时间搞不明白,这五个人是如何组合在一起的。
以及,他们是来做什么的?
“父王。”扶苏拱手拜礼,声音恭敬稳重,令他忽地又想起梦中情景,心里一阵阵心疼与烦躁,“儿臣有非常重要的事情,想向您坦白。”
秦王一怔,不解地盯着他。
什么叫“坦白”?坦白什么?
一道身影从扶苏身后,胆怯又勇敢地闪了出来,将一件看着硬邦邦的奇怪东西,交到他手上,两人默契又诡异地对视一眼,并排站在了最前面。
是那个楚国公主,他的儿媳妇,芈瑶。
他怀疑地扫了她一眼,看见她眼皮唰地垂下,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
可疑,太可疑了。
每个人身上,都刻着“可疑”两个大字,他很想发作,然看见渭阳君也在其中,便忍了下来。
扶苏清了清嗓子,说道:“父王,接下来我们要和您说的事,有些超出惯常认知,请您……做好心理准备。”
说罢,扭头瞅了楚萸一眼。
楚萸抿抿唇,点了点头。
一阵猛烈的风,从殿口刮了进来,掀动众人的衣角。
这其实有点诡异,他们所处的是偏殿,按理来说是不会有风灌进来的,不过一想到将要诉说的事情,楚萸便觉得这点诡异,不过是小巫见大巫罢了。
她深吸一口气,往前迈了一步,然后扑通跪下。
“王上,臣女有事坦白。”她将音量放到最大,声波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内。
其实她可以不跪下的,然而她觉得这样更有安全感,就好像礼节可以抵消她接下来的“大放厥词”……
秦王简直摸不到头脑。
“何事,快说。”他有些不耐烦了,觉得今夜真是处处透着古怪。
楚萸抬起亮晶晶的小鹿眼,真诚地望着高高在上的秦王,红唇开合:
“王上,臣女其实来自两千多年后的未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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