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流浪的狸猫
“公主,您、您怎么了?莫非是他们对您——”秀荷捂住嘴巴,不敢继续猜下去了。
郑冀的关注点则在主子沾了血污的衣襟和袖口上,他刚想发问,眼睛就瞄到了她捂在鼻子上的丑娃娃,顿时了然,嘴角尴尬地咧了咧。
“呜呜呜,为什么我总在关键时刻掉链子啊啊啊啊——”
她像条鱼似的在床板上扑腾,倏地一下抬起头来,瞪住秀荷,眼神凶狠得犹如被苛扣了小鱼干的猫咪:“我昨天吃了那么多的大枣,你为什么不制止我?可恶,可恶!”
发泄完毕,又把头埋进了床褥,继续痛心疾首着。
秀荷跟郑冀交换了一个同情的眼神。
主子疯就疯吧,不管怎么说,活着就好。
他们现在是非常能够想得开。
扶苏一路策马,终于在三更的钟鼓声敲响前,赶到了章台宫。
章台宫内灯火通明,在浓稠的夜色下,仿佛正在燃烧。
一股悲凉漫上心头,他凝眸远眺片刻,整理好情绪,抬步迈上高高的白玉石阶梯。
父王让他一回到咸阳,就即刻进宫见他。
他没有守约,他先去办了点私事。
但他知道父王会等,因为他本就睡得极晚,阿母活着的时候,总是会心疼地敦促他要早睡,至少不要连续十天半月地通宵达旦,他不听,她就提着只灯笼负气地跪坐在他的长案边,直到他叹息着卷起成摞的竹简,才舒展开婉丽的眉眼。
一想起阿母,他的心就痛得像要碎裂。他已经预见到,今夜注定又是一个失眠夜。
“回来了?”秦王端坐于侧殿的书房中,单手握着一只竹简,目光徐徐抬起,落在一年未见的儿子风尘仆仆的脸上。
“儿臣回来了。”扶苏垂首,躬身拜礼。
铠甲与长剑已在门口卸掉,但他身上仍然湿淋淋的,与秦王酷似的眉眼,被雨水冲刷出浓郁的色泽,微微低垂的面孔,在万千烛光的映照下,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孤独。
秦王放下竹简,似乎是幽幽叹息了一声:“免礼吧,你旅途劳顿,先下去歇息吧,有事明日寡人再与你相商。”
“是。”冷肃克制的声音,就像殿外的秋雨。
父子二人之间仿佛横着一堵看不见的墙。
秦王重新将目光落在奏章上,在扶苏的身影即将拐出书房之时,他抬起了头,默默地又望了一眼。
好像……长高了许多。
也变得越来越会跟自己作对了,他想,唇边泛起一抹复杂的笑意。
他抬笔在奏章上落下一句批语,手向后一扬,侍奉在屏风后的赵高立刻疾步上前,将竹简双手捧起,吹干后卷起,小心叠放在其他已经批复完成的奏章之上。
殿外,雨势渐小,淅沥之声不绝于耳。
“长公子,年初的时候兴乐宫翻修了,现在可壮观了,诶,等等,长公子,您拐早了,兴乐宫在这个方向——”引路的内侍惊呼道。
“你回去吧,我自己能找到路。”扶苏淡然道,“今夜我不去那儿。”
内侍有点懵了,凡是被大王留宿咸阳宫的,必定都会在兴乐宫过夜,那里就相当于临时客店,有房舍十余座,离章台宫也近。
“那您去哪儿啊?”
“华泉宫。”抛出这三个字后,扶苏便不再理睬他,转身大步离去,而内侍在听到这个回复后,呆站在原地,没办法也没有理由阻止。
因为那里,是已故王后的寝宫。
也是长公子满十四岁前,一直居住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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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梦
◎亡秦者,胡也◎
寝殿西南角的香炉里,噗噗喷吐着令人怀念的沉香的香气,扶苏和衣而躺,手中握着一卷落满灰尘的竹简。
他以指腹温柔摩挲其中一块竹片顶端的细小缺口,一些记忆翻涌而上,带来温情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激起一阵更加绵长的痛。
他眸光低垂,视线凝于一点,像是在做某种心理建设,而后用袖口轻轻拭去竹简上的浮灰。
哗啦哗啦,清脆得就像流水,竹简徐徐展开,一些歪歪扭扭但还算工整的小篆跃入眼帘。
扶苏唇角浮起一抹遥远的笑意,指尖顺着一排排字迹逶迤滑动,脑中浮现阿母端坐于案边,肩膀紧绷,眉头微蹙,小心翼翼临摹秦篆的画面。
她浓密的乌发就像一匹缎子,在烛光下泛着星河般光晕,那日他下了学堂,和几个弟弟去马场骑马,一时贪玩,回来时天色早已暗沉,他把脏兮兮的两只手藏在身后,心虚地来到偏殿准备挨罚。
遥遥地看见阿母咬着笔杆、愁眉紧锁,见他进来,也不揪耳朵打屁股,只瞟了他一眼,就唉声叹气地又埋下头,在黑乎乎一片的竹简上,落下几个笔画繁复的字。
阿母不会秦国的文字,但一直都很努力地学,最后也写得像模像样了,只是仍改不了楚国字体那圆润的笔锋。
一阵疲惫毫无征兆地袭来。这大大超乎了他的预料,他原本以为故地重游的今夜,注定会是个失眠之夜。
许是太累了的缘故,他想,毕竟连赶了两天两夜的路。
他收起竹简,扬手屏退侍奉在侧的宫女,缓缓阖上眼皮,打算先小憩一会。
然而这一睡,便仿佛睡到了天荒地老。整整一年来,他第一次睡得这么踏实。
鼻端温婉缭绕的气味,就像是阿母俯在身边,为年幼的他掖好被角,昏沉的意识中,他隐约看到了她久违的笑靥,只是五官朦胧,一如以往的每一次梦境。
他越是努力想要辨清,它越是模糊,最后就如同被石子搅乱的水面,波动着扭曲成一团迷雾。
“阿母……”他于睡梦中呢喃。
蹑手蹑脚走过来为炉子添炭块的老嬷嬷,闻声一愣,抬手抹了抹眼角,朝他投去心疼的一瞥。
嬷嬷姓林,和王后一起自楚国而来,那件事后,她声泪俱下地哀求秦王,最终得以留在这座空旷荒废的宫殿,只是其他宫女侍卫都被撤走了,只留下一个眼神不大好、看着笨笨的小宫女。
林嬷嬷一边唏嘘一边往香炉里夹炭块,没一会儿也老泪纵横了,这时她听见长公子又发出一声梦呓。
“芈瑶……”
完全陌生的名字,是谁?隐约有些耳熟……
怕打扰到公子难得的深眠,她很快就悄声退下,脑子里还在思考“芈瑶”是哪家姑娘。
不管怎么说,能在梦中呼喊女人的名字也是个安慰,至少说明公子还是喜欢女人的,她乐观地想。
炭火窸窣燃烧,火星时而迸溅。睡梦中的扶苏微微挑起一侧眉毛,像是梦到了什么极其无语的场景。
而实际上,他正在经历一场梦中梦。
刚刚还在为面目朦胧的阿母而揪心,下一秒就感觉有人在晃他的胳膊,他疲惫地扭头去看,居然看见那个楚国公主,斜斜坐在他榻边,一只手捂着鼻子,小鹿一样的杏眼瞪得圆圆的,紧张兮兮地朝他靠来。
“别闹,芈瑶,别闹——”他含混不清地嘟囔,似乎叫了她的名字,阖上眼皮想继续追寻阿母的身影,突然浑身一震,唰地睁开眼睛。
她、她怎么会在这里?
“长公子,呜呜呜,我又流鼻血了,止都止不住,怎么办、怎么办啊?”少女哭唧唧道,面容就悬在他头顶,眉毛蹙成了个八字,既怪诞又有一丝好笑,“您快救救我,救救我吧——”
她的身体向他俯来,纤白如葱的手指之间,嫣红的鲜血汇涌,很快就顺着指缝滴落到他的脸颊之上。
其中一滴,不偏不倚,恰好落入他因惊诧而睁大的眼睛里。
就如同墨汁入水,那滴浓稠艳丽的血珠,带着滚烫的温度,在他眸中氤氲散开。
一副陌生的画卷,随之在他眼底展开。
画卷的底色是褪色血迹一般的暗红,里面奔腾着千军万马,尘烟飞扬、胡马嘶鸣,远处还有一片高耸的、仿佛是绵延到天际的巍峨墙体。
军士们气势雄浑,披着秦军的铠甲,不过制式稍有差异,扶苏迷茫地凝望着眼前场景,觉得有些眼熟,却又不知道这种眼熟的感觉从何而来。
突然,耳边传来一声遥远却清晰的断喝:“谁说‘亡秦者,胡也’?今日我大秦勇士誓要把这群北方豺狼驱赶出境,让他们永生永世莫敢来犯!”
这声音甚是熟悉,可一时又对不上号。还有,“亡秦者,胡也”,是什么意思?是在说他们大秦,会被与燕赵毗邻的胡人给消灭吗?
简直是痴人说梦。
就在他努力想看得更清楚些时,一团黑暗倏然笼罩,浓稠沉闷的倦意避无可避地席卷而来,使得睡梦中的那个自己,也陷入了深海般的沉眠。
一觉醒来,天光大亮。
他一只胳膊搭上前额,半闭着眼睛,回想昨晚那一连串匪夷所思的梦。
林嬷嬷已经为他准备好了洗漱用的水。
“公子你醒了?”她轻步走来,挑起帘幔,“昨夜休息得可还好?”
扶苏轻轻喟叹一声,翻身坐起,笑道:“还不错。”
林嬷嬷也跟着笑。
长公子沐浴在晨光中的模样,越发英姿勃勃了,完全是个成熟的大人了,真想让王后也看看啊……
这样想着,心中又泛起酸涩,怕自己失态,她连忙转身绕到衣架旁,整理公子昨夜换下来的衣物。
忽然——
“公、公子,你袖子上,怎么有血呀?”老嬷嬷惊叫着跑过来,指着手中袍服上一团不起眼的血渍。
扶苏稍稍一愣,自嘲地“哼”了一声:“那不是我的血,帮别人处理伤口不小心沾上的。”
林嬷嬷这才松口气,将衣服折叠好,趁机念叨道:“公子,您也该成家了,身边好有个人照料。大王在您这个年纪的时候,都已经有两个儿子了。”
扶苏不语,撩开被子下了床。
老嬷嬷看他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心里着急。她听说,赵夫人那头早就紧锣密鼓地开始了相亲,若是公子濯先于长公子成婚,再率先诞下一名长孙,那王上心中的天平势必会有所倾斜。
现在王后不在了,她可得把这件事当成天下第一大事给办了。
于是,她抱着不把长公子耳朵磨掉一层皮不罢休的气势,再度张开嘴,然而声音刚刚冒出个尖,就被一道奶声奶气的叫唤给截胡了。
“哥哥,扶苏哥哥——”殿外跌跌撞撞跑进来一只粉色的肉团子,后面还跟着一个手忙脚乱的小侍女。
“小公主,您慢点跑呀,可别像上次一样摔倒了——”
粉色团子是一个六岁的小姑娘,扎两只冲天鬏,脸蛋肉乎乎的,随着跑动一颤一颤,煞是可爱。
扶苏弯腰,将扑过来的小姑娘抱入怀中举起来,笑道:“一年未见,阿嫚好像又吃胖了呢。”
小公主不满意地嘟起嘴巴:“才、才没有呢,阿嫚最近在节食,迟早会瘦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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