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流浪的狸猫
第32章 入宫
◎我陪你去吧◎
上次来渭阳君府,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加之心慌意乱,楚萸根本就没关注过府内光景,只记得里面屋房层叠,游廊纵横,耳边似有潺潺流水声,却不知飘自何处。
此次再度造访,她甫一进门,就被庭院里开阔清幽的景致惊艳到了,就像是一进大观园的刘姥姥。
她看见淙淙水声,来自于庭院东北角的一处飞瀑流泉,流泉旁是颇具规模的假山,下方依偎着一座青砖搭建的亭台,被火红色的枫树环绕,美得仿佛电影里精心调过色的一幕布景。
因为曾在这里有过不愉快经历,她让郑冀不必跟着,在车里等她就行。虽然心有惴惴,但她觉得渭阳君找她,不是为了为难她或者其他什么的。
正当她要将视线从这气派的美景中移开时,忽然捕捉到一抹青灰色,定睛看去,是个少年,正在枫树下舞剑,一招一式干脆利落,犹如一只青色的燕子,在满树金红下轻捷飞舞。
年轻真好,她感叹道,短暂地忘了自己现在的身体也才16岁。
她收回目光,紧跟着带路的仆从穿过胡杨林,爬上白石桥,秋风拂过,将她的耳珰摇出哗哗的声音,她抬手压了压鬓发,免得被风吹得散乱,失了礼貌。
等走近了,不经意扭头再看,她发现那名少年居然是子婴。
子婴这时也收了剑,抹着额头上的汗珠转过身,与她的目光遥遥相撞。
见到熟人,楚萸本能地露出微笑,并冲他摇了摇手,一颗忐忑的心总算平静了下来。
上次就是他为自己解的围,在她眼里,他就是天下第一靠谱的小大人一枚。
然而子婴却蓦地一愣,没有对她做出任何回应,反倒僵硬地一转身,将刚刚收好的剑又拔了出来,对着空气再次比划起来。
楚萸一头雾水,不及多想,便到了正厅门口,仆人提醒她注意脚下门槛,她立刻收敛心神,提着心随他步入里间的会客室。
神采奕奕的渭阳君正端坐在刷了黑漆的桌案边,他今日着一袭紫红色锦袍,青铜高冠,看着心情不错的样子。
楚萸稍稍松了口气,拢起长袖做了个礼。
渭阳君满意似的“嗯”了一声,指了指右手旁的座位,让她落座,而后有女仆为她奉上茶水和水果。
水果都是市面上难买到的新鲜货,然而楚萸实在是心中装了太多的烦心事,面对如此晶莹诱人的食物,竟觉得毫无胃口。
她拘谨地询问渭阳君,找她来所为何事,渭阳君却并不急着答,慢慢地饮着茶,问了她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诸如最近身体如何、生活上还有没有困难。
楚萸沮丧地埋下头,有一瞬间产生了向他诉苦并寻求帮助的念头,然而她实在是拉不下脸,薅羊毛也不能总可着一头羊啊……
她抿了抿唇,垂着睫毛说还行,托渭阳君的福,吃的喝的用的,都能跟得上。
渭阳君透过茶水的氤氲蒸汽,探究地打量了她好一会儿,也没多说什么,慢条斯理喝完整盏茶后,甩着袖子自案后站起,负手踱步到她的案几旁。
楚萸眨着眼睛仰头看他,不确定自己需不需要也站起来,就在为难间,渭阳君笑了一下,以一种很温和慈祥的口气开口道:
“今日请你来,是想让你帮老夫一个忙。”
“诶?”楚萸惊诧,满眼不解。
她都混的这么惨了,还能有帮得到眼前这位嬴姓宗室族长的地方?
莫非是他老人家想举办一场家宴,让她唱歌跳舞助兴?那样的话,直接把她从家里提拎出来就行,何必搞得这么委婉呢?
她实在是想不出来答案,只好继续眨巴着乌溜溜的眼睛,屏息等待下文。
“你前些天送来的桂花酒,老夫尝过了,非常不错,老夫希望你去一趟甘泉宫,给太后送去一罐,她一向爱喝甜酒,应该会很喜欢这个味道。”
原来如此。楚萸心下稍安,但很快,又升起了一些新的疑惑。
自己去送不就好了?还能卖太后一个人情——
像是看出了她的想法,渭阳君摆摆手:“老夫乃外臣,不宜入宫面见。再者,太后长年情绪不佳,见到故人或许会勾起不好的回忆,故而老夫才想请公主代劳。”
“哦。”楚萸讷讷地点头,总觉得渭阳君的语气里,隐隐透着股唏嘘与遗憾。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看到他眼里闪过一抹湿亮的光。
“我会派人随公主一同入宫,甘泉宫的守卫我已经打点好了,你们放下东西便可走人。”他缓缓踱着步子道。
他身量高大,脊背拔直,从身影上完全看不出上年纪的样子,楚萸能够想象到他年轻时是何等意气风发,他与先王是否也为了王位展开过厮杀?
“好。”楚萸点点头,虽说冷不丁让入宫有些紧张,但能帮到渭阳君也算是报恩了,“那我现在回去,抓紧时间酿制,三五天应该就能入味了——”
“不必,我这儿还剩一罐,你一会儿就去。”渭阳君手一抬道。
啊,这——
然而她还能说什么呢,只好顺从地“诺”了一声,简单用过茶水后,就来到与马场毗邻的枫树林旁,等待送她入宫的马车。
郑冀已被她连推带搡地支了回去,走得不情不愿,一步三回头,就像怕再也见不着她似的。
车还没来,她突然起了玩心,抬手想摘下一片枫叶,然而枫树太过高大,她的指尖蹦起来也才勉强碰到叶片下缘,红灿灿的枫叶在风中摇晃,似乎是在向她挑衅。
她来了脾气,上蹿下跳地一阵扑腾,总算撕下半片残叶,看着手心里枫叶被腰斩的尸身,她又感到一阵愧疚。
一道身影无声落在她旁边,接着头顶响起细碎的沙沙声。
脚下树影摇晃,楚萸惊讶地抬起头,只见一只骨节修长的手,稳稳地摘下几片叶子,那只手臂是青灰色的,她扭头一看,果然是子婴。
这孩子,好像比上次见面时高了些,长得这么快的吗?
子婴绷着脸,把枫叶往前一送,楚萸摊开掌心,枫叶便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谢……谢谢。”她眨眼道,总觉得子婴看上去怪怪的,就好像在刻意和她保持距离似的。
“……”子婴欲言又止,但也不走,默默杵在一旁,拿余光瞄她。
楚萸低头瞅瞅手上线条流畅、色泽浓丽的枫叶,脸上露出欢喜的神色,小心翼翼将它们收到袖子的口袋里。
这时,一辆红色帘子的轻便马车辚辚驶来,驱车的小厮看着和郑冀差不多大,他将车停在他们身旁。
“公主,上车吧,酒我已经装好,咱们现在就入宫。”他的声音有着不和年龄的老成。
楚萸紧张地“哦”了一声,提起裙摆正要上车,想起身旁还站着个人,连忙转过头:“我先走了啊,谢谢你,子婴。”
“你要入宫?”子婴轻轻蹙起眉头,比驱车小厮显得更加少年老成。
“嗯,渭阳君托我办点事。”楚萸谨慎地回答道,声音已然有些颤抖。
即便一开始不那么紧张,可随着时间逼近,她越发慌乱起来,毕竟那里是整个大秦的政治中心,庄严肃穆,巍峨壮阔,让她的畏惧之情压过了好奇。
万一她偶遇了哪个千古名臣呢?或者,万一她偶遇了未来的千古一帝——
仿佛看穿了她的紧张,子婴轻握了下拳,声音抬高几分:“我陪你去吧。你只管进去,我就在车里等你。”
“可以吗?”楚萸的表情一下子明媚起来,子婴耳朵微微泛红,点了点头,还没等她说什么,就从另一侧跳上了马车。
楚萸也摇摇晃晃落了座,这辆马车很宽敞,六个人面对面坐着刚刚好。
这让她不禁感到些许诧异,为何那日长公子的马车那么小呢?是没有钱买大的吗?如果是那样的话,自己去他那儿打工,还能挣到钱吗?
她开始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起来,越想心越酸,抬眼看着对面的子婴,可怜巴巴地问道:
“子婴,在你们大秦,卖草鞋,赚钱吗?”
渭阳君府上。
“这丫头,居然一个字也没提。”老管家笑道,“倒是咱们小看她了。”
方才他一直在后面的厅堂里盘账,将他们的对话一字不落听到了。
他原是安国君,即秦孝文王的仆从,因颇善理财,被安排给了当时花钱如流水的儿子渭阳君。
渭阳君自小养在安国君身旁,很受宠,所以年轻时性子桀骜不驯,为了管束他,老秦王没少费心,最终还是在上郡军营的几年磨练,彻底改变了他的浮躁与傲慢,让他蜕变成为一个稳重可靠的长辈,同时也在秦王嬴政亲政的艰难过程中,成为不可或缺的存在。
玉不琢不成器,男人大多都得遭受点苦难,才能成大器,否则一辈子就只能是纨绔子弟。
老管家对此深信不疑。
渭阳君捋了捋胡须。刚刚他在谈话间,特意问过她生活上有无困难,她明显是想到了补税这件事,却提也没提,说实话,他挺惊讶。
在他的认知里,这个娇滴滴的楚国公主,一直是菟丝花般的存在,靠着攀援在其他植物身上,气若游丝地存活,可面临了这样巨大的难题,她居然能忍住不向他哭诉,这点确实出乎他的预料。
“依我看,多半是不好意思开口罢了。”管家活了一辈子,见多识广,什么人一打眼就能看出八九分,“倒还挺有廉耻心,少了点儿死皮赖脸的劲儿。方才她分明可以借着您提出帮忙的东风,直接讲出来作为交换。”
渭阳君笑笑,并没有回应什么。
他现在脑子里想的,都是太后会不会喜欢那罐酒。
桂酒醇甜甘美,应该能让她稍稍回忆起一些美好的事物吧。
只是不知道有生之年,她还会不会露出与他在城门口初次相遇时,那抹令绚烂阳光都黯然失色的甜美笑容。
那抹微笑,永远刻在了他心底,至今回想起来,仍然令他心头发烫,涌起阵阵少年般的炽热情愫。
只可惜,他们都已经老了,而那个人,大概一辈子也不会再笑了。
她是秦王嬴政永远的耻辱,她的所作所为,是永远横在他心头的一根刺,他恨她,她也恨他。
虽然秦王顾及声名,将她接回了咸阳宫,但她的心,早就已经死了。
第33章 赵姬
◎若没到生死关头,她是不敢让人看见此物的◎
马车行至王城东墙外的坊区时,天光已经大亮,道上车马辚辚、行人熙攘。
沿街各商铺、会社、作坊、客栈早已开业,有人向街上洒水,有人往门口挪货物,喧哗声从街头涌至巷尾,热闹的景象让楚萸忍不住频频探头观望。
真不愧是临近王宫的街坊,规模是自己家门口的几倍大,即便以她现代人的眼光来看,也是极其繁华昌盛的。
更吸引她的,是每个忙碌身影脸上蓬勃红润的气色,他们奔走铺排,热络地操持各种活计,处处彰显着老秦人吃苦耐劳的本色。
整个秦国,从上至下,如同一架精密高效的机器,强势而有条不紊地运作着,每一根螺丝钉都各司其职,汇聚成一股碾压般的力量。
楚萸趴在窗框上,看得投入,晨风挟卷着浓重的市井气息扑面拂来,让她体会到了生活的淳朴乐趣。
子婴靠着软垫默默地看她,眼神有一丢丢的幽怨。
她知道长公子要纳她为妾的事吗?她……答应了吗?
他低头翻看自己的手掌,它们已经如成人一般骨节宽大、青筋虬露,再过两年,他也可以长成堂兄们那样高大健壮的模样。
他们赢姓一族,几乎都有一副挺拔如松的身躯,那个时候,他也可以保护她,让她做自己独一无二的妻子,而非妾室。
可是,做自己这样的人的正妻,恐怕还不如长公子的妾室来得风光吧,他沮丧地想,目光再度落在她半扭着向外张望的侧影上。
忽然,楚萸猛地一回头,眼神清亮如流泉,指着前方一处空地问道:“子婴,那里是做什么的呀?我看有不少人围着。”
子婴抬了抬眼皮,不假思索地答:“是刑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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