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流浪的狸猫
距离见到长公子,已经过去了好几日,楚萸努力将那些画面从脑海中抹去,可无论如何尝试,他那道饱含着讥谑的森寒视线,烙印一般难以擦除,时不时地就跃出来,践踏蹂躏她的心,令她脊背一阵阵发凉。
这天中午,刚刚结束例行的对账,姜挽云收好账本,忽然转头看向她,压低声音道:
“你听说了吗,最近不少世家大族家的小姐,被秦人强行拉过去陪酒侍宴了,也不知遭遇了什么,有几个人回来就自杀了——”
楚萸轻轻打了个哆嗦,点点头。
她自然是听说了,那帮秦人看腻了歌女舞姬,似乎更愿意欣赏名门闺秀屈膝服侍他们时,那屈辱又畏惧的情态,这显然比美酒舞伎更能满足他们的征服欲。
她们自杀未必是受到侵犯或者骚扰,她们只是受不了国破家亡后,还要供敌人取乐、戏弄,世家大族的女子从小可都是被宠大的,一时间承受不住这种屈辱,也很好理解。
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女人在盛世中都坎坷浮沉,更别提礼崩乐坏的乱世了,能活下来就已经十分强大了。
她内心也感到了一丝不安,她不是世家女子,却是楚王宫的漏网之鱼,他们会对她下手吗?
她想到那日登记身份时,将她打量许久的中年将领,心脏紧紧绷了起来。
但愿不要。
可就算轮到她,她也不会选择自杀。她暗暗发过誓,无论遭遇何等屈辱,都要默默地吞下,为了自己,也为了珩儿,坚韧地活下去。
野草虽卑贱,生命力却异常顽强,她从今天起,就要做一株野草。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然而就在刚刚发下誓言的第二天晚上,她就被毫无征兆破门而入的秦兵,目标明确地扯走了。
她才刚刚给珩儿喂过奶,衣裳凌乱,发髻松散,满眼懵懂。
珩儿昨日着了凉,今天有些发烧,她本想晚上搂着他好好睡上一觉,却连辩解都不允许说出口,直接被粗鲁地拉上了马车。
马车很大,里面已经坐了三名女子,有两名楚萸略眼熟,都是曾与景家交好的名门闺秀,还有一个年纪很小,看上去好像都不到十五岁,瘦瘦的,缩在角落直发抖。
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泪痕,衣袍微乱,一看便知也是被突然拖出家门的。
楚萸咬着唇,用力抱住双臂,忽然感到特别惶恐与无助。
昨天才发下的誓言,在冷酷直接的现实面前,如同蛛丝一样不可靠,一阵轻风就能轻易拂去。
他们要把她们带到哪里?会对她们做什么?
未知的恐惧,令她牙槽发寒,牙齿忍不住打起颤来。
车厢内啜泣声不断,没人开口说话,马车再就没停下过,急速而颠簸地飞驰许久,久到楚萸的双腿都开始发麻,才终于减速停下。
掀开窗帘,眼前是一片营帐,到处飘展着秦军的旌旗,与她梦中所见分毫不差。
她们像牲口似的被拽下车,不知是不是错觉,推搡她的那个人下手最轻,仿佛被刻意叮嘱过要注意分寸,其他人就没那么好的待遇了,那个小女孩突然起了惧意,死死拽着门帘不肯下车,被薅着头发强行拖了下来,扔在地上。
士兵凶狠地扬起手,似乎要揍她,却又想到什么似的马上放下,厉声呵斥了几句,扯着她的胳膊将她拽起来往前推。
看来他被下过命令,不能损伤她们的面容,所以说,她们果然要去供人取乐玩赏了。
一股寒意从脚底慢慢升起,她紧紧攥住袖笼下的手指,上去扶了女孩一把,强作镇定地拍了拍她的后背,搀着她一起往前走。
她还是太天真了,想要低调、安稳地抚养珩儿这个愿望,其实是十分奢侈的。
她现在只求能活下来,至于其他的,听天由命吧。
想是这样想,然而不断打颤的腿肚子和激烈搏动的心脏,还是出卖了她。
她的内心,溢满了慌张与恐惧,几乎连步子都迈不稳。
她们被带往最大、最壮观的那只军帐,在夜色下宛如一只黑色怪兽。
门口,立着几名手持长矛、身材魁梧的士兵,一位约莫四十来岁、身着浅色衣袍的楚国女子,正局促不安地徘徊着,她身边的石案上,放了一只头盔大小的铜匣子。
还有一名身披铠甲、腰间配有长剑的年轻将领,在一旁慢慢踱着步子,看似有些漫不经心。
领她们来的士兵朝那位中年女子点了点下巴,女子连忙上前,为她们整理衣襟、鬓发,以手帕拭去她们脸上的泪水,为她们重新上了妆。
几个女孩都哭得泪水涟涟,她一边摇头叹气,一边借着火把的微光,继续往她们苍白的脸上拍脂粉。
最后才轮到楚萸。
女人见到她时微微一愣,端详了良久,才开始化妆。
为她化的时间最长,也最细致,甚至连眼尾都晕染了桃红色的胭脂。
除了大婚那日,她未再上过艳妆,脸上骤然铺了这好几层,竟有些难以适应。
她始终垂着睫毛,任由她操作,嘴唇几度抖颤,每次她颤抖时,都能听见女人发出低低的叹息,似乎是心疼她,但也无可奈何。
那个佩戴长剑的年轻男子,不知何时停下了踱步,默默而紧密地盯住她,仿佛在打量一只猎物似的。
修饰完毕,女人用指甲在脂粉盒里又挑了挑,才将盒子扣好,放进梳妆匣,搁在旁边的石案上。
女人随意地牵起她的两只手,左右端详了几番,满意地点了点头。
楚萸忽然感到右手拇指的指甲一痛,是那女人移开手指时,指甲不小心勾嵌进她的了。
眼下这点小痛根本不值得一提,佩剑男子这时走上前,一把撩开营帐厚重的门帘。
重重摇曳的烛仗明亮地扑入眼帘,酒肉鲜汤的气味伴随着男人们调笑的声音,浓烈地席卷而来,令她们瑟缩不已,驻足不敢前行。
身后被使劲推了一把,楚萸第一个踉跄了进去。
大约二三十个将领打扮的男人,半披铠甲,分列两排而坐,正豪放而酣畅地享用美食,营帐中央的空地上,十几个衣衫单薄的舞姬正在妖娆扭动。
随着她们陆续进来,现场男人们的目光立刻从舞姬曼妙的身姿移开,齐齐落到她们身上。
一个主事模样的男人在酒案后,随意地挥了挥手,舞姬们立刻停下,却并没有退出,而是熟练地分散开来,走到不同的男人身旁,屈膝跪下,为他们斟酒,而后举起酒斛,妩媚地送到他们唇边。
如果就只做这个的话,还能忍一忍……楚萸握紧手指想。
忽然,她察觉有一道冰冷锐利视线,从正前方直直地刺过来,狠狠戳入她的血肉,令她瞬间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她颤抖着抬起睫毛,望见正中央上首的位置,大剌剌却又不失庄重地坐着一个她无比熟悉的身影。
她连打了好几个哆嗦,惊恐地发现,那竟然是……长公子!
她心口猛地向下坠落,能感到几滴冷汗从后颈滑进衣襟。
方才被舞姬们挡住,未能注意到,若是一开始就注意到了,她恐怕也会和那个小女孩一样,死死抓着门帘不肯踏入吧——
简直太糟糕了。
她用力咬住下唇,再一次头重脚轻了起来。
第84章 侍奉
◎……◎
坐于左首的主事之人,轻轻推开侍奉在侧的舞姬,自酒案后起身,冲着长公子拱了拱手,笑道:
“难得长公子赏光,末将是粗人,忧心寻常酒宴会怠慢了公子,这些歌舞伶人也不配侍奉公子,恰听闻楚王有一女容色倾城,因外嫁他人,未被送往咸阳,便想着请了过来,陪侍公子再合适不过了。”
此人姓赵名戎,是李信的副将之一,为人颇为勇猛,冲锋陷阵时以不要命著称,肠子掉出来用手捂着还能斩杀敌军数人,凡是他领兵,士卒气势都空前高涨,十分适合冲锋战,也算是战功赫赫。
他个性刚毅又不失圆滑,不知从哪里打探到,眼前这位瑟瑟颤颤的美人,曾与长公子有过一段感情,最终却抛弃了长公子,逃回楚国令嫁他人。
而如今,被她辜负的男人高高在上地杀了回来,还有谁能比她更适合愉悦长公子呢?
但凡是天下男人,都会恨不得好好搓磨一番,以泄心头怒火吧。
他朝楚萸瞥了一眼,心中更是腾起阵阵喜悦。
雪肌艳骨,婀娜丰腴,一双桃花眼里水波涟涟,只要被那楚楚可怜的目光扫一眼,怕是连圣贤大哲都要酥下去三分。
果真是难得一见的殊色,和她一对比,身边这些妖娆浓艳的歌伎,瞬间暗淡无光,粗俗无味。
在他毕生所遇的女子中,恐怕就只有故去的芈王后,能胜过一筹了吧。
脑中不禁浮现二十年前,秦王大婚那日的惊鸿一瞥。
美人如玉,身披红霞,至今思之,心口仍然悸动不已。
他捋了捋茂密的胡须,对自己的这个谋划,深感满意。
扶苏却只是淡淡一扬唇,长眸沉黑幽邃,看出不出情绪波动,目光从赵戎身上挪开,如网一般,慢慢压覆在楚萸那张血色尽失的雪白脸孔上。
他将她的局促与恐惧尽收眼底,眼瞳深处掠过一抹寒意。
“景氏,还不赶快过去服侍长公子?”赵戎胡子一横,揶揄似的催促道,“若是今日你伺候得当,我自是不会为难你,还会派人送你回家,若是你怠慢了长公子,怕是不仅不能回家,还要连累这几位美人陪你一同受责罚,你可不要不知好歹啊。”
楚萸闻言,顿时面容煞白,周身滚过一阵寒意。
她抖抖颤颤地抬起视线,与坐于上首的长公子遥遥对视上。
她在他的双眸中,看见了一抹欣赏好戏似的嘲弄神色。
他果然恨她。
她仓皇地错开目光,一点点垂下,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脑中嗡嗡直响。
他们明摆着是以捉弄她为乐,而她,为了不连累其他人,更为了能安然返家,不得不舍弃一切尊严,卑躬屈膝,任由他们颐指气使。
即便事先已经做过心理建设,然而如今身处其中,却仍羞愤得浑身发抖,仿佛被当众剥光了衣服。
“还愣着干什么?”赵戎压低声线,不虞地再次催促道。
涣散的意识陡然回笼,她打了个长长的哆嗦,袖摆下的手指紧紧握起,宛如提线木偶一般,踉跄着往前迈开步子。
她端起长袖,顶着几十道炙热的视线,眼皮低垂,慢慢走向坐于台阶之上的长公子。
他正把玩着酒斛,偶尔抬一下眼,眉梢微挑地看着她一步步狼狈走来,步履艰难得宛如正行走于刀锋之上。
楚萸的眼眶早已潮湿一片,她垂着脑袋往前走,有那么一刻仿佛感觉不到自己的灵魂了。
脚下忽然不小心绊了一下,打了个趔趄,营帐内立刻响起洪亮的哄笑声。
全身的血液都在向脸颊冲刷,她紧紧抿住红唇,泪珠直打转,抬脚踏上五级台阶,来到他身旁,压低身子,屈膝跪坐了下来。
膝盖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硌在坚硬冰冷的地面上,凉气丝丝绕绕而上,令她打起了细小的战栗。
他身下是一块厚厚的兽毛长垫,若是她再往前跪一些,膝盖便可以搭个边,可那样的话,就不得不与他衣料相缠,呼吸相挨。
明明已经有过那样肌骨相融、紧密交缠的夜晚,她却仍对他存有难以言说的生疏与畏惧,即便被他的呼吸沾染到,也会立刻慌乱不安起来。
他久违的气息就萦绕在身畔,令她越发呼吸紧促,她始终勾着脑袋,眼睛盯住自己的袖口,柔嫩雪白的长颈弯成一道恭顺的弧度。
熏香的气味和着淡淡的奶香,自领口缓缓飘溢而出,一点点攀上他的衣袍。
有仆从暗处走过来,放了一壶酒在案上,又悄然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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