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蝉与狗
“好吧,给您介绍一下。”弗里西亚刚开口,就自己打住,“唉,妈妈,您看她把自己变成什么样了。”
我警惕地站起身,一只大鸟也满身灰尘。它后退直立,朝女士鞠了一躬。现在,它的脖子上系着燕尾服白色领结,胸前的皮带上吊着一串珍珠母色的女士望远镜,像是刚从剧场走出来。
“这都像什么啊,”女士大声说,“你连裤子都没穿,还系什么领结?”
“女士,鹈鹕是不穿裤子的。”那只鸟说出我心中所想,一本正经地回答道,“您是不是还想我穿上皮靴或者高跟鞋?女士,只有童话里的鹈鹕在会穿那个。可是,您什么时候见过什么人在舞会上不穿漂亮的衬衫,或者不系领结?我今日是参加舞会的,可是我没有漂亮的衬衫,于是就只能系领结了。”
“我的客人都是大人物,我可不想被轰出去。大家都要打扮得好一点,猫咪也是这样。”
“你何必又将问题引到我身上。”黑猫颤动着金色的胡子,“在这里,每个人都在选择自己最原初的角色。我知道你不待见我,你们都不待见我......哈,一个不受尊敬的老人的下场就是这样。”
“你的金色胡子又如何解释?”女士严厉地质问它。
“我看你是有意与我过不去,”黑猫好似受了委屈,声音发颤,“我发现自己正面临一个严肃的问题:我究竟能不能参与进这个家庭?你对此有何见解?”
黑猫气呼呼地一肚子委屈,眼看着肚皮要气炸了。
“你这个无赖,无赖。”弗里西亚摇着头,“每一回你的棋输定了,就要借故耍嘴皮子,像个蹩脚的桥头骗子。坐下来,别在胡说八道了!”
“我坐,”黑猫说,“不过,我在与你的母亲说话,你又插什么嘴呢。我并不同意你最后的说法,我的话与你一样,绝不胡说八道。”
“那么,格蕾雅,”黑猫对女士说,“我来向你介绍你的孙女派丽可。她装疯卖傻,无所不能。”
女士上下打量我,继续将油膏抹在婴儿的腿弯。
这时,黑猫跳到我的面前,大声说:“看啊,人都在这儿了。格蕾雅,我们这个团体是如此完整,人数不多,三教九流。”
“是还活着的人。”女士纠正道。她带着奇异的赞赏神色望着我,怀中还抱着那只丑陋的□□。
黑猫不再说话,它的爪子按在地球仪上。那个丈量世界的仪器做得十分精妙,它转动的时候,蓝色的海波就在球体表面波荡。
这时候,弗里西亚的棋盘正是兵荒马乱。穿着白袍的王气急败坏地坐在祺格上,绝望地举起双手。三个执斧钺的白色士兵慌张地望着那位挥舞长剑驱使它们进攻的军官。
前方相连的黑白两格上站着黑猫一方的两名其实,它们胯/下的烈马蓄势待发。
身上布满灰尘的鸟走到棋盘后面,在白袍王的背上轻轻推了一下。
白王绝望地双手捂住脸。
“你这个不守规则的坏孩子。”黑猫嘟囔着吞下胜利的果实,“不过做得好。我们就应该这样,对于败者残酷无情,对于胜者阿谀奉承。”
“那是你的胜利法则。”弗里西亚说,“我们的时代已经不再兴盛这种东西了。”
“嗷!那请可爱的弗里西亚说一说,既然我们已经不再有所追求,刚出生的莱丽莎又如何会得到她的玩伴呢?”
莱丽莎、玩伴。
我转头看向女士怀里的那只□□,它两栖动物的双眼也在此时转向我。在那细长的瞳孔中,我看见长着长喙的自己。
“替代者有替代者的胜利法则,被放弃者有被放弃者的生路。命运是公平的。在这里失去,就会在另一个地方得到。”黑猫接着说,“没有人能够占尽好处,这就是我从短暂的凡人生命中学到的。”
“生命的延续并不代表命运的延续,命运反复无常,生命却是一条直线。如果我们的生命也开始变得反复无常,那必然出现被替代与被放弃的象征。”
“弗丽达没有来这里,”女士打断黑猫的话,“这不算是一个完整的家庭聚会。”
“迪明迦也没有来。”我忍不住说,“你们忘记她了吗?”
在场诸女士将视线放在我身上。无不知道应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只是沉默地看着这些人。
“她再也来不了了。”最后,是弗里西亚幸灾乐祸地说,“她做了那么多错事,活着与死了还有什么区别?”
“那你们就没有做错过事情吗?”
“噢,”弗里西亚将王棋身上的袍子脱下来,披在一旁的士兵身上,“这个问题你可不能问我,得问最老的老祖母的多少多少辈老祖母了,对吧?”
她看向一旁的黑猫:“出卖自己的三个女儿,想来在通往永生的道路上,作为第一个品尝果实的您,应该能够给我们最小的孩子一个满意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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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梦境场合与乌姆里奇的幻境以及蒙卡洛斯巫师相重叠。往日的线索都藏在这三个重叠的场合中。
家族悖论重重,但是家族中也有永恒不变的东西。
第225章 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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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不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羞愧】
最老的老祖母说:“没有人规定过人必须去做什么,实际上,我们所有的‘规矩’都来自一种自我驯化。”
她说,生命从一开始就是自私至极。婴儿在母亲体内生长,即是对母体的掠夺;等到降临人世,更是在吃着各种尸体成长。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仅是存在,就在不断压榨他人他物。
生活中的种种规矩不过是争斗之中双方的妥协,就像是规定母亲必须去哺育自己的孩子,孩子必须去赡养年迈的母亲。老人与幼童都是弱者,斗争的往往都是那些年富力强的中青年。
孩子的未来是值得交易的,老人的血肉是可以榨取的。然而,时间残酷无情,青年的过去会是幼童,青年的未来会是老人。食人者理解自己吞食他人,却无法接受自己被吞食。
在不断的斗争与妥协中,“道德”诞生了。
所谓“道德”,它的本质也不过是在子宫里压榨母亲的胚胎,降临人世后吞食血肉的意识生灵。
对于更原始的长者——欲望而言,它还是太过稚嫩。道德的未来也是值得交易的,当道德被欲望所掌控,越残忍的就越是所向披靡。
“所以,我从不为自己而感到羞愧。每一个不知耻的人都会有好结果。”老祖母抱着襁褓中的□□,表情未变。
“莱丽莎和你说过‘蒙卡洛斯’的故事吗?”
那个故事是这样的:
【从前,有三名男巫......】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寡妇,她有三个儿子。儿子们对她说,他们想出去闯荡,于是寡妇为他们收拾好行囊,目送这群孩子离开。”我对她说,“三兄弟其中的两位娶走庄园主的女儿,唯一一个离开庄园的,却是为他两名兄长做媒的弟弟。”
“是这样的,我们从结局倒推,他一直在做同样的选择。”老祖母说,“铅坠落地,天空由明转暗,各色魔鬼就在黑夜中现身。贪婪的魔鬼、暴怒的魔鬼——最后,还有爱情的魔鬼。”
我看着她。老祖母的皮肤在蜡烛的火光中显出一副温暖的色调。她的眼睛是黑色的,腹部皮肤松垮,坠在耻骨上。手指关节粗大,黑色的头发垂在上面,打着卷像一副镣铐。
但是她看起来精神极了,像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人。而身形却是老迈的,胸脯随着呼吸一起一伏,抱着动物的背微微弓起,像一张紧紧拉起的弓。
当她朝我走近——这位伯德的祖先,首先带给我的并非血缘上的亲近,而是一种被猎手盯上的紧张。我难以描述此时那种腰部肌肉缩紧的酸胀所预示的究竟是什么。我所能做的仅是同样摆出攻击的姿态面对她。
我们就像是在照同一面镜子。
我们旺盛的攻击欲使那位倍受冷落的婴儿感到不安,她放声嚎哭,声音使那只□□蹬着腿,头上的睡帽歪了歪。
“不继续去讲那个故事吗?”弗里西亚说。
“他们闻到了陌生人的气味。”黑猫说,“那对老夫妇闻到陌生人的气味,便让仆人去取血。地下室的血用完了,便去取三位巫师兄弟的血。”
“然而,狡猾的赫里特·蒙卡洛斯调换了主人家的帽子,仆人杀死了主人。”
“这是赫里特的错处吗?这是仆人的错处吗?这是老夫妇的报应吗?”
弗里西亚抱起婴儿,笑眯眯地解答:“这只不过是‘替罪羊’的另一种理解方式。天父让信众将羔羊的鲜血抹在门上,这样,他们的长子便可免于杀戮。他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呢?难道全能的神明无法分清信与不信吗?”
“‘上帝的牧羊人’”黑猫推着那只披着白袍的兵,“谁在为上帝牧羊?上帝的羊群又是什么?”
“没有上帝,没有耶稣。”婴儿死死地揪住弗里西亚的领子,但是,她细弱的手掌被轻易拂开。弗里西亚看上去也开心极了,“在神的眼中,我们与羊群没有任何区别。因此,羊可以代替我们而死;同样的,如果我们死了,羊也可以代替我们而活。”
“对于我们来说,替罪的是羊;对于羊来说,当长子的头颅落下,小羊羔就免于被屠宰的命运,我们便是‘替罪人’。”
“蒙卡洛斯兄弟是伯德兄弟的替罪羊,伯德兄弟也是蒙卡洛斯的替罪羊。生命的意义是平等的,即使双方悲伤之处各有不同。上帝之下都是平等的,生、老、病......如果想要离开,只需要最后一步。”
“永生。”
“所以,你们在探寻‘上帝之上’的东西。”我说。
“或许如此。但是,这只有老祖母知道了。”
她们两个将头转向祖先。祖先的手指缓慢动了动,那双黑色的眼珠一错不错地看着我。
“赫里特·蒙卡洛斯并没有为我带回雌鹿的皮。”她说,“那个巫师崽子明显比我更有办法,他偷走我的永生。是什么令他逃走了死亡的双手?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杀死那只鹿的人必不会有好结果,而他动手了,却没有付出代价,这是错误的,是失衡的。”
“好在他的兄弟还在我的手上,那两只崽子——”祖先的表情慢慢沉下来,“我让他们和我的女儿生下孩子,让他们延续后代,让他们的子子孙孙都流淌我的血。”
“他们更名改姓,东躲西藏,最后,还是成为伯德的替罪羊。”弗里西亚的表情难辨喜怒,“原本的一切都是好的,灾难是在哪一天降临的?”
“是那位耶/稣吗?”
“血变成白色,它来了。”
“子子孙孙,世世代代。”弗里西亚看着祖先,说道:“病态的杂交与近亲结婚,你的孙女造出来一个好物件。”
“永生伴随着基督徒的信仰被禁锢在地下室的耶稣身上,替罪羊与人群再无分别。人即是动物,动物即是人。”黑猫与弗里西亚一起弯下腰,说道:“我们不该再上去了,祂在上面等着我们哩。”
祖先做出一副要教训她们的模样。
“但是,你还活着。你难道没有得到你想要的那种——‘永生’吗?”我问她。
她终于支撑不住,拿起桌子上的烛台就朝我这边砸。
真是坏脾气,我心想。
弗里西亚怀中婴儿放声大哭,祖先的视线在她身上转了一圈,立刻摆出刻毒的嘴脸朝着我:“你也是个巫师崽子。”
“真是造孽,你偷走了多少人的永生。你的兄弟,母辈,祖辈......你像弗丽达一样擅长忤逆我,破坏我们的人生。”
“看看我们的小莱丽莎。”祖先举起手中的□□,弗里西亚则举起那个婴儿,“她本来可以活着的,只要你再等上一点时间。她会在可爱的羊羔体内复活。”
“是什么蛊惑了她,令她心急如焚,令她在一个一无所知的巫师手中复生,因而抛弃自己永恒的生命?”
“你夺走了她的生命,派丽可。”祖先讨厌的嘴唇一张一合,“你简直是格蕾雅三个女儿罪过的总合。当你的灵魂如同铅坠落地,我就知道,另一个赫里特出生在我们的子宫中。”
那张嘴还在说:“现在,哈,轮到你付出代价了。派丽可,为了使生命的等式平衡,替罪羊与我们是平等的。亲爱的小宝宝,你将大祸临头,她还活着,她想要继续活着,就得去找另一个伯德。小宝宝,你觉得,她能找到几个足以替代莱丽莎的伯德?”
“您不必激怒我。找到伯德并不是一件难事。”我说,“因为您的决策,或许,伯德的血脉早就像蒲公英一样出现在世界各地。甚至于——我还遇见过自称为赫里特·蒙卡洛斯后人的家伙。”
“他还活着吗?他也在延续血脉吗?”果然,祖先也紧张起来,她似乎无法控制自己地仇恨那位巫师。
我大发慈悲地告诉她:“赫里特是否活着我并不知晓,但是,那位后人先生同样是一位巫师,甚至在巫师的观念中能够被称为‘纯血’。”
见她神情紧张,我便继续说:“如今,后人先生希望能够与我结合,您觉得,如果我们诞下子嗣,潜藏在暗处的替罪羊小姐会选择谁?”
“你不能——”弗里西亚打断我们的对话,她瞪着我,这时候就难以装出母爱十足的样子了,“迪明迦答应过我的!”
黑猫则幸灾乐祸地大笑起来:“爱情的魔鬼!弗里西亚,金德的牺牲将毫无价值。”
“毫无价值。”我复述,“真可惜,在老祖母这样我无法获得答案。又或者,您愿意直接告诉我,那位替罪羊小姐是谁?”
弗里西亚激动地想要开口,却又被祖先扔出的金碗打断。黑猫的后腿踢翻茶杯,带着满脚的茶水走在桌面上。
在弗里西亚与祖先火药味十足的对视中,它调皮地朝我眨了眨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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