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金一两
可是世上不止爱情具有排他性,任何感情都有。
一想到被我敬重如师如父的老师对我的疼爱源于另一个人,一个让他在病重时心心念念却始终没有叫出名字的人,一个背弃了他医学理想分道扬镳的人,我就无法克制心中的妒火,恨不得将这座洋馆都烧得一干二净。
“医生的职责是救人救更多的人,如果因对方是刽子手放弃救治,那医生的存在毫无意义。如果对方没有被德行感化继续杀人,那医生的善举毫无意义。”
这是老师对我说的话。
他是怎么总结出这句话的呢,是从森鸥外身上吗。
从一次失败的教学,一个坏学生身上总结来的,可从那以后他教过的每一个学生都听过这句话,可如他所愿成长的学生寥寥无几。
我突然好想太宰治,想扑到他怀里大哭一场。这个世上只有我和他知道过去的事,知道我曾在镭体街的小诊所待过短短几个月,所以我不能对照顾过我的的森鸥外发火,我也不能怪老师抱着怀念的心态收我为徒,他真的对我很好。
但我就是很委屈。
如果我不是对方的第一选择,那我就不要了,我的性格就是这样。
森鸥外已经上完了香,看样子打算和我聊上一会儿。
他全身一套纯黑的西装,外面披一件破旧的白大褂,我怀疑是他翻箱倒柜把小诊所时的白大褂穿上了,但形制略有不同。他没有喷发胶做造型,头发自然地垂落,柔顺的黑发中掺杂了几根白发。
想一想,大概也有七八年的时间了,这是我和森鸥外第一次正式的见面。
可我却能一眼看出他的沧桑衰老,眼角的皱纹比之前被太宰治气得上火时还有多几条,他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细致的观察他,身为首领自有巍然不动的气势,还友好的笑了笑。
“父亲”真的不认识我,那场莫名其妙的穿越只有我和太宰治记得。
我突然觉得很孤单,让本没有父亲的人又一次失去“父亲”,实在残忍。
“咦,姐姐你和我穿的衣服好像呀。”
爱丽丝同样穿黑色的和服,从进入我视线的那一刻她就是木然的,如真正精致的人偶,湛蓝的眼睛定格在了空洞悲哀的一瞬,好像下一秒就要哭泣了。
借着爱丽丝的搭讪,森鸥外名正言顺地将目光投向我,准备和我说点什么了。
我笑笑,回答爱丽丝的话。
“对啊,因为这是丧服,我们都是来给老师送行的不是吗。”
——
已不知多少年没再踏足这座小城,看到那片熟悉的诹访湖,森鸥外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森林太郎幼时就有神童之称,汉学外文信手拈来,他考上东帝大学医学部刚刚是普通人上中学的年纪。作为学生代表在开学典礼上演讲时,当他站起来步履从容地从学生中间走到舞台的中央,一些个子高的同学坐在座位上甚至能平视这个孩子淡漠的眼睛。
这样出类拔萃、格格不入的学生,又年纪尚小,在东大这样充斥着“精英氛围”的校园里自然是惹人眼球又让人望而却步的。但森林太郎早就习惯了独来独往,他和同龄人没有共同语言,觉得他们愚笨吵闹;和同学又厌恶他们不经意地排斥轻视,森林太郎得以心无旁骛地投入到学习中以及更危险,更政治性的社会议题里。
就在这时,绪方严一出现了。
有着绪方的姓氏又是首屈一指的外科大师,却直到年近四旬才拿到教职,在此之前他作为主治医生都有十个年头,如此不寻常的岗位安排的原因很简单,那就是他太“危险”了,学校担心他给学生们灌输“不正确”的思想。
但他们又需要绪方严一,不然怎么在国际交流时堵上外国人的嘴呢,所以绪方严一终于成为了教授,开始招研究生。
森林太郎是他第一个学生。
绪方严一非常非常、非常珍惜他来之不易的第一个学生。
更何况这个学生如此的天才,如此的刻苦,他可以在和老师见面的第一天把老师上个月和五年前发表的学术论文通通倒背如流再附上见解,可以做他最得力的助手,可以用孺慕的目光望着他,让绪方严一想起他家中和森林太郎同岁的独子。
森林太郎的目的达到了,整个绪方家都是对他敞开的,医学界张开怀抱拥抱这位年轻的天才,天知道上一个拒绝森林太郎的教授理由是他年少轻狂锋芒毕露,难成大器。
森林太郎也喜欢这位老师,像父亲一样的老师。
假期他应老师的邀请去长野县的洋馆度假,从此每年的长假都是他最期待惬意的时光。不用再回岛根县的老家听迂腐的父亲摆封建家长的架子,独子的日益长成让这位曾经为他骄傲的父亲产生了危机感,开始愈发注重大家长的权威,开明的思想变成了呵斥威胁。森林太郎冷眼看着,最后的孝道礼仪让他体面的留下书信,再没回去过。
但诹访湖边的洋馆是不一样的。
老师师母慈爱,老师在上中学的儿子和他同岁但同样聪慧,而且性格更活泼一点,两个人刚好互补。
诹访湖,他和阿通一起游泳一起眺望过的诹访湖。
……阿通死了。
森鸥外闭上了眼,黑色的豪车缓缓驶进黑夜,趁着夜色一路疾驰,终于来到了长野县。
看到报纸上刊登的讣告,森鸥外算好时间赶在最后一天的夜里来上香。
还有一些事,他要单独和太宰治的女朋友森雪纪谈一谈。
森雪纪端庄地跪在灵位前,首先看到的是她流丽光滑的黑发垂在地上,和漆黑的丧服几乎融为一体。
等把蒲团让给他坐在一旁时,烛火映照下娇美艳丽的一张脸看到他时微微动容,然后迅速垂下了眼。
好像认识他似的。
森鸥外想,太宰君应该不是被美色所惑什么情报都往外说的人设吧。
香毕,森鸥外说:“师妹或许不认得我,鄙人森鸥外,是老师的第一个学生。”
森雪纪微微点头,“久仰大名,森先生应该知道我的名字,毕竟太宰君和伊藤君就是受您的委托来洋馆查案的,对吧。”
森鸥外不动声色,故左右而言他。
“森雪纪吗,好巧啊我们的姓氏。”
“是啊,没想到我一个普通人能和港口/黑/手/党的首领攀上点沾亲带故的关系,真是三生有幸。”
火药味满满,森鸥外本想迂回一下,结果他的便宜小师妹不领情直接点出来了。
“雪纪小姐消息灵通,怪不得来横滨短短半年就发展了自己的关系网,你的朋友各个都是横滨的人中龙凤,雪纪小姐能成为中心也必有过人之处。”
森鸥外停顿一下,见森雪纪依旧无动于衷,然后再他说出下半句话时不自觉地双手紧握成拳,更加温文了。
“比如说,如何不动声色地让梅津寺纯子落入你的圈套,让她满心以为是她将你拐来横滨,而非出自你的本意。”
“纯子是我的好朋友,她邀请我来她家暂住换换心情,这很正常。”
森雪纪说。
朋友,就是朋友利用起来才顺手,二人对视一眼,心知肚明。
曾经知晓绪方严一对战争无比排斥的森林太郎,也是利用绪方通试图让老师回心转意的。
结果小计俩被老师一眼看出,把儿子痛骂了一顿后关了他的禁闭。
“既然如此,为何要三不五时地给梅津寺小姐打电话,向她诉说目睹野田教授之死的你有多么害怕,多么担心下一个被患者捅死的人是你自己……明明真正杀死野田正雄的人是雪纪小姐你不是吗。”
森鸥外温柔地说:“用异能杀死的。”
他满意地看到森雪纪眼中聚集起的风暴,平静的湖水被他打水漂的石子打破。
阿通,这种时候我竟然还能想起你啊。
森雪纪坐直了身体,终于把森鸥外当作一个极有威胁的高压电而不是充电用的二号电池了。
但她很沉得住气,很快湖水将石子吞没又变回平静的样子。
“异能?来横滨后我听到这个词很多次。森先生如此笃定我有异能,那说说我的异能是什么。”
“我不知道。”
森鸥外坦然。
“我只是调取了当天医院的监控,发现刚巧那天案发的那条走廊的监控坏了,好在当时有好事者录视频发在网上,然后我就看到了雪纪小姐你,一直站在野田正雄的身后,在野田正雄倒下时你的手死死按住他的心脏。”
“你或许不知道,老师要求给野田正雄做尸检,尸检报告里有一句,心脏内有约直径1.25毫米,长2.05厘米的刺伤。”看着森雪纪的眼中有了别样的神采,森鸥外微笑,“不相信这么点的伤口也能被发现?因为那是我托人找的法医,也是一位[独具慧眼]的异能者。”
“老师啊,只要是他认定的人,就会一股脑的对那个人好,不惜一切代价地回护他。”
森鸥外怀念道。这是曾经只有他拥有的待遇,如今野田正雄这个宵小之徒也有了。
森雪纪问:
“你的意思是老师看到了视频和尸检报告,但是放了我一马,对吗。”
森鸥外点点头,又摇摇头。
“不,我只给了他尸检报告,老人家就什么都明白了。”
……
森雪纪的肩膀毫无预兆地塌了下去,森鸥外满意地看着这一切。
“平心而论,我很欣赏你的做法。”森鸥外看了眼灵堂中心的黑白色照片说:“敢蒙骗老师的人就要付出代价。我只是好奇你用的是什么异能,因为与此同时视频里的野田正雄是正面被人刺杀,他的脚就像被定住了一样动弹不得,直到你扑了上去按住他,野田正雄不正常的并立贴合的双腿才分开。只有异能能做到。”
“这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森鸥外冷笑。
“那你来到横滨的原因是什么呢,总不能是异能者自觉的来到横滨接受管制吧。你还和太宰君恋爱,是因为他的异能能够克制你的异能吗。”
准确来说,太宰治的异能能克制降服所有的异能,但森鸥外还不确定森雪纪了解多少,索性含糊其辞。
“就像你说的那样,我就是那么想的。”
森雪纪无神的眼睛注视着她对面墙上的照片,这位大人物也曾是被绪方家的[起死回生之术]救下一条命的人,多亏了他绪方严一在那个年代才得到应得的待遇,没有在家中愤懑而死。而这位理论上早该离世的大人物却还活着,他藏起自己的行踪,把自己关于管理异能者和横滨的“三刻构想”交给了年轻的一代。
此时森雪纪无神的眼睛比老照片上精神矍铄的老头还要灰败一些,仿佛夜内盛放的百合花渐渐枯萎。
“我杀了人,救人的手不该杀人,我不配做医生所以离开了横滨,我不能再随意使用异能所以选择待在太宰治的身边,”
“这是克己,你也可以说是伪善。说到底,我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你也这么认为,不然你就不会委托治君来到洋馆观察我。我猜你的意思是让治君自己发现我的错漏,发现我一直伪装成普通人骗他,让治君把我撵走。但是,对于野田正雄的处理你是认同我的,否则来的人就不会是太宰治,你会在我的车踏上国道的刹那让杀手杀了我。”
说着森雪纪灿然一笑,如花火大会上最夺目的烟花。
“在你心里,我是可控的可被拉拢的,是不是,我就当是大师兄对小师妹的关照了。”
森鸥外颔首,“你很聪明。”
可以多留她在横滨些时日,如果能吸纳进来最好……就要看太宰君的心意了。
森雪纪身上还是有太多的不确定性,她档案里的记录不像被篡改,但总觉得可疑。
“相同的姓氏,合算下来正当时的年龄,选择医学的天才”,森鸥外娓娓道来,“怪不得老师不对你偏爱一点,连我现在都有点喜欢你了。”
森雪纪失笑,“森先生的意思是为了碰瓷您我特意取了这个名字?还不用到这种程度,森是我的本姓,巧合而已。”
她话到最后有一股咬牙切齿的感觉。
“森先生把我调查的清清楚楚,可我却不知道您和老师的故事,而我又仰仗您的遗泽让老师对我心慈手软……”
确定了,她真的对自己是“老师最喜欢的学生”这件事恨得牙根痒痒。
森雪纪说:“能不能讲讲您的故事呢,老师可是经常在我面前提起你,又什么都不说。”
她适时地流露出一丝孺慕,像是小女儿缠着父亲讲他年轻时的丰功伟绩,换了别人定会忍不住对她多疼爱些。
这个女孩的演技可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