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洗竹
她爹逃得,她便不行吗?
有道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亦或是,踏破草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几乎一瞬间,她的大脑便清明了。破局之阻碍还在范增。若真要离开楚营,除非这范增不再监视她。若想要范增不再监视,破局的关窍,在于霸王!
刘元看向席上的众人,忍不住笑了。昔日刘邦脱身于鸿门宴。
今日这庆功宴,如何不能是她刘元的“鸿门宴”?
第14章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1]
霸王有分封天下的心思,如今宴席更是讲究得很。项羽东向坐(最尊),范增、刘元依次南向坐(次尊),季布、龙且等人北向坐(次卑),其余的人是南向坐(最卑微)。[2]
昔日鸿门宴上,她的阿翁刘邦便是北向而坐,表示对项羽的臣服。刘元从未想到自己竟能混到这次尊的位置,这算不算青出于蓝?
便是连她这逃跑难度也比她老子还大,昔日刘邦好歹有个“关中王”的名头,身边有张良这等顶级谋士相伴,又有樊哙这等力士舍身相护。
而自己呢?除了范增的探子,还有个不太信任自己的老师季布,以及一个总想“李代桃僵”的侍女阿丑。
可怜她问刘邦要来的那队兵,本来就被项羽杀得没剩几个了,剩下的护送她阿母回去,如今也不知道是何种情况。
想起来自己给他们画得大饼,刘元就觉得脸有点疼——让你吹牛,打脸了吧。
刘元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膝盖,众人皆是跪坐,她也不好盘着腿坐下,便也随了大流。
这还是她第一次参加这般正式的宴会。昔日刘邦夺取彭城,也曾大摆筵席,彰显他尊贵不凡的身份,却也不过是暴发户进城一般:宰牛杀羊,带着一群狐朋狗友畅饮,然后通宵达旦地吹牛。
有时候兴致起来,刘邦还要拿筷子敲着缶,一边用力敲,一边大声唱歌。若是唱累了,他就手舞足蹈地拉着人跳舞——刘元实在是不敢恭维他的音乐才能,无比绝望地带着刘盈一起堵住耳朵。
可如今,项王的宴会却大不相同。
她面前摆放低矮的漆木食案,上面摆放着饭食:有烧鹿肉,还有一碟蜂蜜、一瓶青梅酒。
单是这蜂蜜,刘元长这么大也就只吃过一回——还是她幼时生病,吕雉想办法跟人换来的。毕竟蜂蜜算是高级货,是贵族才配享用的。
刘元抬头看向最中央,舞姬们姿态袅娜,却并不媚俗,她们身后有鼎、簋、壶等青铜礼器,颇有几分肃穆庄严的感觉,伴着编钟、鼓瑟的声音,更将霸王的贵族身份衬托了个十成十。
“这连弩当真是威力十足,我敬女公子一杯!”龙且起身,敬了刘元一杯酒。钟离昧抬起了头,眼神中似乎有些惊讶。
他是项羽帐下五大将中最狂傲的一个,这便是为那日的冒犯赔罪的意思了。
“岂敢岂敢,不过是为大王尽一分心意罢了,这连弩还是过于小巧,杀伤力不够大,待日后,我一定竭尽我的能力,为大王做出更有威能的弓弩!”
刘元这话说得诚恳又谦虚。在场众人,不论是懂兵的将领,还是范增这样的谋士,对她的连弩都是赞叹不绝的。
毕竟效果摆在那里,他们亲眼见识过,甚至亲自上手试过,哪里敢小瞧这位女公子。
如今刘元这“再造强弩”的话一出,项羽高兴极了,他拍手叫绝:“好!女公子好志气,寡人要重重赏你!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在场众人看向刘元,其中以范增为甚,他们都好奇这位女公子会要什么赏赐。
再没有人会因为她是铁匠之女而轻视她,毕竟她有做出连弩的本事。
是要金银财帛,还是加官进爵?亦或是以退为进,什么都不要?
项羽也很好奇,他宽和地催促:“大丫若有所求,但可向寡人说来。”
有项羽这句话,刘元便有了底气,不过是搏一搏罢了。
她起身离席,到大厅的最中央跪下:“先请求大王饶恕我这无礼的罪过。”
而后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抽出了自己背后的剑。
立时,便有几个护卫抽出了刀,正欲上前擒住刘元。
范增眼中流露出了一抹深色。他早就派去了不少探子监视此女,若她真敢暴起,无需这些护卫,不消片刻,她的人头也会落地。
项羽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下去,他堂堂霸王,岂会被一小女子吓到?
龙且眼中有些疑惑,季布则是饶有兴味。显然,二人清楚刘元的剑术水平,若是与普通士卒对打尚可,但断然不会对霸王有威胁。
“女公子这是何意,莫非是对待大王不诚实而有谋反的心思吗?”范增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诘问道,“你若有所求,应当真诚地告诉大王,而非是拔剑挑衅!”
范增可算是逮到了刘元的把柄,他与项羽一样看重刘元这造□□本事,却与她积怨已久,乐得看她惹恼项羽,失去这个受赏的机会。
可下一秒,刘元的举动却出乎他的意料、出乎项羽的意料、出乎在场所有人的意料。
刘元将剑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起身,环顾四周。
“这些日子,我一刻也不敢忘记对大王的许诺,想做出这天下最好的神兵利器献给您,可却每日都在遭受着非人的对待。每日,不论是我吃饭、睡觉,还是如厕,都有人在监视我!我虽出身贫寒,却也有‘士’的追求,绝不甘愿忍受这等耻辱!”
刘元越说越激动,满脸通红、浑身战栗,她颤抖道:“若是大王信我,便不当如此对我,若是大王不信我,大可一刀将我砍了。”
“我左思右想,您不杀我,或许是为了这弓弩,既然如此,我便日夜不停息,将这弓弩造出来,也好了无牵挂地死去,不叫大王为难。我待大王之心,日月可鉴,却绝不愿受此屈辱!”
“大王既然要赏我,那便请速速将我赐死吧!”刘元咬着牙跪下,泪水早已经流了满面,剑刃也在脖子上划出了血痕,似乎只待项羽一声令下,她便抹了脖子去死。
项羽被这刘元这一波操作弄得有些懵圈,随着刘元这些话,他的脸色越来越差:“女公子误会寡人了,大丈夫光明磊落,我又怎会暗中行此龌龊之事?我保证,此事绝不再有,还请快快将手中的剑放下吧!”
刘元似乎有些不敢相信:“大王所言为真?”
“西楚霸王一言九鼎,这话自然是真。”说话的便是范增,方才项羽瞪了他一眼,显然是猜到了,此事是他的手笔。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出来给个台阶了。
刘元这才放下了手中的剑:“是我小人之心,误会大王了。您就如同雄伟的高山,有着比天空还要宽广的心胸,有着比江水还要滔滔不绝的德行,还请您原谅我的过错,允许我自罚三杯赔罪!”
接着,刘元便端起大碗,满饮三大碗酒。
她这诚意满满的举动,看得龙且、钟离昧都有些佩服:“女公子雅量。”
这话一出,这酒一喝,项羽的脸色终于是好看了些:“寡人自不会怪罪你。”
“多谢大王,我定当为您做出更有威能的弓箭,助您荡平天下。让那汉王为您牧马,让那齐王为您洗脚,让他们这些王来服侍您,才能报答我对您的万分之一感激。”
听着这话,项羽总算是露出了笑容:“你是个忠心的,以后再有人监视你,来与我说,我定不轻饶。亚父,你说是不是?”
这定不轻饶几个字,项羽是看着范增说得,还加重了语气,大有敲打之意。
“究竟是何人陷害大王,连女子如厕都要监视,好生无耻下流!”龙且眯起眼睛看向范增,他可没有忘记刘元说得大型弓弩,范增竟如此妄为,离间此等大才。
范增脸黑了又黑,这龙且惯是个直肠子,如今竟也会指桑骂槐。他知道龙且是为了那弓弩,可自己又有什么错?对于这样的从汉军俘虏的女子,又有这样的才能,他当然要将人给看住了!
他尴尬笑笑,本想不承认,毕竟项羽也算是给他留了脸面,可却突然见刘元来到自己面前。
莫不是想当众戳穿自己,然后让大王主持公道?当真是狡猾阴险!
可下一秒,范增伸出手揉了揉眼睛——
这小丫头居然给自己行礼,还鞠了一躬,脸上满是诚恳。
他听见这丫头用温柔的声音说:“范公实在是我大楚之功臣,我从前莽撞,对您多有冒犯。我不敢乞求您的原谅,只盼您心中能高兴些。我们都是一心一意为了大王,还请快些化解与我的仇怨吧,我愿意像侍奉父亲一样侍奉您!”
这番话一出,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这跟踪人的事情是范增做得了。偏偏刘元又表现得十分大度,愈发显得范增像个阴险小人。
范增善谋,更是明白刘元的用意——是他小瞧了这丫头,此人不除,后患无穷。
但他还是忍住一阵阵的反胃,将刘元扶了起来:“是我小人之心了,女公子有这份心意,是我的福气。”
项羽看他们二人握手言和,点了点头:“二位都是寡人的股肱之臣,看见你们和睦相处,寡人心中也甚是高兴。”
听见这话,范增面上笑笑,实际却觉得自己受到了天大的侮辱——他项籍尊称自己一声“亚父”,竟拿一小女子与他相提并论。
奇耻大辱,实在是奇耻大辱!
范增咬牙,且过几日,他寻个机会,定要报此仇。
第15章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刘元一手搭在阿丑的肩膀上,另一只手拿着酒壶,正跌跌撞撞地向营帐走去。
她吟着李太白的诗,却非要用古怪极了的调子唱出来。便是对她忠心耿耿的阿丑,也难以昧着良心说,这歌好听。
季布见她这般醉态,皱了皱眉——停杯投箸不能食?这丫头是一口也没少吃了,方才在席上又唱又跳,一直到这宴会结束。
谁曾想都快到营帐了,也不消停。
季布正欲转身,不想同醉鬼打交道,却不料被刘元一把抓住胳膊。
“老师,我观你面相不凡,定会大富大贵、安度晚年,成为一代贤臣。”
听见这话,季布笑了笑,这弟子怕是还在发梦,忽悠人的时候也不挑点好听的。
自己都已经是将军了,待他日,西楚霸王一统天下,这“大富大贵、一代贤臣”,岂不是板上钉钉之事?
“好生将这醉鬼带回去,莫要让她乱跑,”季布脸上浮现出一抹浅笑,对阿丑叮嘱着,“她这几日甚是疲倦,身上又有伤,我已派人送去了药油,你要好生服侍。”
阿丑板起一张圆脸,郑重地点了点头,架起刘元往营帐中走。
刘元不算重,但半边身子的重量都压在阿丑身上,因此阿丑走得也颇为吃力。尤其是地面上刚下过雨,有些泥泞,此刻阿丑是一脚深、一脚浅,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刘元扶到营帐前。
季布见此,放心了些,迎着细微的小雨,回了自己的营帐。
下一秒,进到帐中的刘元,哪里还有先前醉鬼的样子,她目光炯炯,如同刀子般锋利。
“女公子,你怎得连我都骗!”阿丑眼中是大大的疑惑,她有些不解,“你没醉吗?”
“醉?那自然还是醉了的,不让你知道,也是怕在老师面前漏了馅。”刘元倒也没说谎,她演技尚可,但也是真得有些上头,不然怎么骗过这些久经沙场的将军,真当他们是草塑泥捏得不成?
三分酒劲,三分演技,剩下的全靠运气。只需三分醉,演得范增掉眼泪。
逃跑总要担点风险,哪怕范增刚被敲打,此时在她身边的那些探子已经不见。但她也是真不想再留于此处了。
雨点拍打在帐篷上,白天的时候便异常闷,刘元便料定晚上这雨跑不了。果不其然,这会子的雨下得急,劈里啪啦还带着狂风。
这风也邪门,大得似乎能将这帐篷掀翻。
“我们走,不要带任何行李。”刘元毫不拖沓,抓起一把剑,往怀里揣了俩饼子,便想走。
转头她又看见地上的阿黄,将拿了出来,捏起阿黄的后勃颈,抓到了怀里,低声威胁:“不许叫,若是招来追兵,就将你丢出去。”
阿黄颇有眼色地将头埋进了她的怀里,一声不吭,找了个合适的姿势窝着了。
刘元不放心,还是拿布条将阿黄的嘴筒子绑了一下,当然绑得不算紧,意在提醒阿黄不要叫。
它若是想挣脱,用爪子便能扒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