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末烬
古来规矩,后妃是不得进御书房的,而这侍女竟可以无诏来此,想来那位容妃娘娘在后宫是极得宠的吧?盛紘眼见着皇帝的眉头疏散了许多,道:“你端进来吧。今日有外臣,你让她直接回去吧。”
虽说当着他不好明说,不过盛紘听得出来,皇上多半今晚是要苏在这位容妃娘娘宫中了。书中形容她“冷艳妩媚”,最受宠爱,想来皇上也贪恋新鲜花朵吧。不过盛紘有些不大能理解:这“冷艳”和“妩媚”难道不是相反的词吗?
喝完“爱心汤”,皇帝漱了口,道:“盛爱卿,你继续说。”
“是。”盛紘拱了拱手,徐徐道:“皇上登基已久,又有荆王的例子在,圣德太后不能重提皇上名分不正,是指望不上昔年三王爷那个嗣子了。皇后娘娘膝下已有二子,她若想一朝手握大权,便只能在嫔妃身上下功夫。”
皇帝皱了皱眉,不经意看着还未来得及撤下的汤碗,道:“爱卿的意思是……”
盛紘颔首,一语道破:“圣德太后需要一个宠妃,和一位宠妃所生备受宠爱的皇子。”
皇帝眉心一动,凝神思忖。眼下他的后宫除了皇后,只有四位宫妃。一个是如今最受宠的容妃,一个是新封的玉昭仪,另两个是自潜邸起就有的侍妾,一为婕妤,一为才人。盛紘是外臣,不会了解太多,想来绝非有意针对。所以当拨开迷雾看去,他忽然觉得脊背一凉。
“盛爱卿。”皇帝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去,代之以上位者的威压,“依你看来,朕是该罢黜六宫嫔妃?”
“收纳嫔御是为皇室开枝散叶,自然不可罢黜。”盛紘道,“若想取之,必先予之。圣德太后想要宠妃和皇子,皇上且给了便是。只是太后成日家照料皇孙,怕是身子受不住,要缠绵病榻了。”
皇帝猛然抬头,似乎从盛紘的话中听出了什么,却又不敢确定。盛紘仍是那样平静无波的模样,唯眼中略略释出一丝凌厉的冷芒。若说他真有什么本事,便是这看透人心。他总能主动说出皇帝想做又不敢做的事,如此,也能给皇帝一个借口和台阶。
君臣彼此都明白,皇宫之中龌龊手段数不胜数。昔年盛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让林姨娘“女儿痨”没了,以皇上能为,让圣德太后卧病不起而不为人所知,简直轻而易举。皇上所顾忌的,无非是一个名声罢了。
可若是没了名声这个顾忌,皇帝敢做的事可就太多了。
当下,君臣心照不宣。盛紘见时机成熟,便顺口提起甘老将军送“义女”之事。皇上好歹也算斯文人物,闻之面色铁青,遂问盛紘可有法子。
盛紘舒朗一笑,“皇上无非是担心有那么两个不成器的新贵贪花好色,被甘老将军收买。其实若真是轻易被收买,倒也不值得皇上重用了。皇上不妨反其道而行之,在这些义女其中插进咱们的人。若是有那么一两个反被甘老将军看上了,甘家后宅怕也就安分不了了。”
皇帝忍不住噗嗤一乐,道:“亏得你一个谦谦君子,竟能想出这个招儿来。莫非你已有了人选?”
“这倒没有。不过臣知道有一个人定能为皇上分忧。”
“却是何人?”皇上好奇问道。
盛紘耸了耸肩,慢条斯理道:“若问朝臣之中何人对青楼楚馆的妙人儿最了解,莫若顾家二郎。”
俗话说,死道友不死贫道。在盛紘的“极力举荐”下,顾廷烨被皇上钦点去花街柳巷“体察民情”,还不准他对人解释。那张氏也就罢了,私下里知道后也不会乱说,更不会泄露出去。可为免人多口杂,英国公府上下都被蒙在鼓里,只以为是顾二郎故态复萌,连日来对他“颇为关照”。
比如,顾廷烨去军中,他的坐骑就会不小心吃了巴豆,把他摔个狗啃泥。
再比如,顾廷烨上朝,恰好就会有那么两个内侍不小心把茶水洒在他身上,污了他的朝服。
凡此种种,不胜枚举。盛紘对此表示深深的同情,顺便送去些膏药以表同侪情谊。
与顾廷烨的苦哈哈不同,盛紘是四月末,海氏又给长柏生了个小闺女涵姐儿,夫妇俩也算儿女双全。不出半月,华兰又给袁文绍生了个大胖小子,小名宗哥儿。
在盛紘的授意和明兰的提议下,这次在华兰的婆婆提出要扶养实哥儿时,便提前完成了“撺掇大姑姑给公公纳妾”任务。忠勤伯夫人多年不宅斗,一时间竟招架不住,哪里还有空闲作幺蛾子。所以华兰这一胎顺顺当当,实哥儿和庄姐儿也没出什么变故。
六月里,顾廷烨的苦难日子终于到了头,寻了个颇有心机颇有才情颇有美貌如曼娘一般的女子,想方设法推荐给甘夫人。甘夫人本来还琢磨着给哪家倒霉催的送过去,可没想到有一日这甘老将军不知怎么见着了这位“义女”,惊为天人,一见如故,当即放在了自个儿的书房里。
没过多久,甘老将军府后宅大翻天,甘夫人又是个脸皮厚的,竟一时疏忽让人散播了消息出去,于是京城差不多的人家都知道甘老将军府多了位徐姨娘,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更难得的是还会些拳脚功夫,与老将军颇有共同话题。
在一次去甘老将军府赴宴后,盛紘总算见到了这位徐姨娘——官方说法是甘夫人生病了,所以才叫徐姨娘出席。席上,甘老将军兴奋地叫徐氏表演剑舞。看罢,盛紘不得不感慨:怨不得顾二郎受了一个月的苦,这也不知是从哪里寻来的尤物,我见犹怜。
☆、朝堂纷争
六月的暑热,并没能阻挡长梧一去北疆靖边的行程。重整边贸的事顺势拖延,好在甘老将军被绊住了,圣德太后也不敢明目张胆地牝鸡司晨,便一头扎进后宫的浑水里——据偶尔受召入宫面见皇后的王氏透露,宫中最近不大太平。
因为在蜀州时与皇后的交情,现为一品诰命及平翼侯夫人的大娘子王氏颇得皇后青眼。其实王氏短见近利不假,但也不是那没得一点成算的,至少她还知道如何牺牲自己娱乐大家(主要是对皇后太后),装个傻充个愣。宫里的人什么阿谀奉承没听过,似王氏这般real耿直的反而少见,是以对她印象还不错,时不时皇后办个赏花会呀,品茶会呀,邀请几家重臣夫人或亲贵太太时,便不忘叫上她。
盛紘对皇帝后宫的了解,也多半来源于此。原著对后宫着墨不多,且如今许多人或事都不一样了,多听多看总没坏处。
据知情人王氏透露,近来皇上时常宿在皇后宫中,再就是那位宠冠六宫的容妃娘娘处,其他地方几乎就没光临过。宫妃们不敢嫉妒皇后——谁让人家是大老婆呢,于是便同心协力对付容妃。今天挤兑你两句,明天给你找点儿小麻烦,容妃偶尔哭诉,皇上也不大管,只是加倍补偿她金玉绸段之类。
赏赐也不赏赐到紧要的地方,不知算恩典呢,还是惩罚呢?彼时王氏是这样嘀咕的,她没办法理解后宫里的弯弯绕绕,也不愿意浪费脑筋去思索,只当是闲事,夫妻夜话时说与盛紘听。
盛紘倒是看得明白,不过懒得与她解释罢了,也是怕她嘴上没个把门儿的。
王氏还告诉他,她听一个小宫女随口念叨,说颐宁宫的宫女比皇上皇后的加起来还要多,个个儿花枝招展的也不知给谁看。颐宁宫便是圣德太后的寝宫,她在宫中多年,人手多也不奇怪。不过说到花枝招展……怕就是和华兰的婆婆操着同一份儿心了。
忠勤伯夫人好歹还是袁文绍的亲妈,圣德太后充其量是个姨娘。她安的什么心,盛紘用膝盖都能想出来。想来是打量着哪一日皇上过去请安,便叫这些宫女出来侍奉着,皇上能看上最好,看不上就当宫女送过去伺候伺候茶水,伺候着伺候着说不定就伺候到龙床上了。
而据盛紘两世的经验,像皇上这样在穷乡僻壤待久了的人,多半对美色的抵抗力很低,从容妃身上便可见一斑——如果那一日,他没对皇上说过那番话,说不准这会儿皇上都把容妃奉为此生挚爱了。
可他毕竟说了,而根据容妃的处境而言,皇上显然也听进去了。为了防止别人嚼舌根说他宠妾灭妻,他在设计容妃之余,还不忘优待了自己的糟糠之妻。
于是,在如此高密度的宠幸下,如果还没有喜事传出来,盛紘都要怀疑是皇帝有什么隐疾了。果不其然,就在八月金桂飘香的时节,宫里的喜悦传进了京城勋贵人家的宅邸:皇后与容妃双双怀孕了。
与此喜讯同时展开的是朝堂永不休止的论战——或者说,自从长梧去了北疆,不同党派之间的论战日益严峻了。皇帝的政治敏感度才培养了三年,显然不及昔日浸淫朝堂多年的三王四王,朝堂之险恶,让盛紘不得不时刻提高戒备心,免得皇帝开心过了头就一头栽进大坑里。
譬如皇帝要给先帝仁宗上谥号,里面到底要不要加个“文”字?眼看着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可礼部侍郎头都磕破了,满嘴的之乎者也,引经据典,从先帝拖拖拉拉十多年不肯立储,到晚年宠幸小荣妃,顺带提一下申辰之乱的遇难者名单,掬一把眼泪汪汪,明里暗里说加了“文”字不妥。
另一边呢,内阁周大人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控诉,先帝将皇上从不毛之地拉上来,其用心之深远,苦心栽培,临死都不忘给皇上攒人脉,皇上怎么能对先帝不孝?
从天亮到天黑,眼看着皇上的脸都绿了,盛紘也算看够了戏,施施然出列,先拜了拜皇帝,转头笑眯眯地看着同僚,温声道:“苏大人,方才您是想说,申辰之乱是先帝之过?”
礼部侍郎差点被口水呛死:我不是我不想我没有!老头子竖起两指,指着盛紘高声道:“盛尚书怎可凭空污人清白?申辰之乱是四王与小荣妃悖逆勾结,老臣断无归咎先帝之意,然先头若是……”
“若是先帝早早立储,便无碍了?”盛紘打断他的话,慢条斯理道:“可是苏大人在朝堂也有二十年了吧?这二十年间,先帝犹豫不决也就罢了,为何当时苏大人不劝谏先帝?也不知苏大人当时看好了哪位王爷,不拘是谁,苏大人这般忠心耿耿,若是也如今日这般死谏,说不得也不会有昔日之祸。既然苏大人也说不是先帝之过,那便是说当时的满朝文武为臣无能了?”
什么叫诡辩?《史记·五宗世家》有云:“彭祖为人巧佞卑谄,足恭而心刻深。好法律,持诡辩以中人。”今日看似是党派不和之争,实则是矛头直指天子。文官们善于以诡辩混淆视听,逼迫皇上妥协,盛紘深知,一旦输了第一场,后面便只有让步的份儿。
如何应对诡辩?如沈国舅顾廷烨这般的武将大约想不明白,如内阁姚阁老那般的斯文人是不屑于伤了颜面,可盛紘不同。他看得明白,皇帝一派的人只会拥护他,而其他派系的人,一时伤了和气也不要紧,因为往后终有一日,他们要么加入帝党,要么粉身碎骨。
盛紘对面的这些文官,诡辩之时往往是模棱两可,不敢将话说绝,而他需要做的,便是反其道而行之,将事情的答案限定在非黑即白,再一语切中那些人的要害,如此,诡辩便赢了一半。
再给苏侍郎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明晃晃地说先帝是非。而盛紘末了那句话,算是让他把满殿的人都得罪光了。老头子的花白胡子气得一抖一抖的,只差没执起玉笏照盛紘的头上砸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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