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时镜
他看向沈取:“哥儿说笑了,劳累的还是沈爷呢。”
沈取却摇摇头,微微地一咳嗽,道:“甭抬举我爹,他是个懒人罢了,什么事情都是钟叔叔做的……”
“臭小子,翅膀都还没长硬呢,就敢编排起你爹来了?”
沈恙听笑了,抬手就是一扇子落在了取哥儿的头上。
不过接着他下一句话,更让所有人下巴都要掉在地上。
“今日借着李卫的生辰冠礼,也不妨跟诸位聚聚首,都是生意场上认识多年的老相识了。我沈恙,沉沉浮浮也快有二十载,想着长江后浪赶着前浪走,也该给后辈们让让路了。即日起,沈某人手里茶行的生意,都交给我儿沈取,还望诸位——”
沈取埋下一张精致的脸,却端了酒起来,轻轻地咳一声,却截断了沈恙的话,平淡道:“还望诸位,万毋手下留情,沈取先干为敬。”
沈恙抬眼,看着他儿子。
眼见着沈取面不改色饮了一杯酒,年纪还小,可看上去老成得厉害,打小多少波折?
气质气势都像自己,更不用说这带着狂气和病态的一句话。
万毋手下留情!
沈取有这个本事,近一年来,他也给沈恙出谋划策不少,打小耳濡目染着生意场的事情,还是被鬼才一样的沈恙给带着进门,种种奇思妙想,阴谋诡计,莫不浸淫沈取于其中。
他心智早非寻常稚子所能比。
年初赵家庄赵老板的铺子就是他下计给吞下的,这几年因为宋荦打击,所以沈恙的生意并不怎么顺畅,丢掉的地盘多,眼看着去年开始回收,就剩下赵家庄跟钉子一样,可取哥儿下计之后没出半月果然叫赵老板一家乖乖交出三十一家布庄,还感恩戴德。
这样的手段,却是尽得了沈恙真传。
如今座上之人看着那年纪不大的小公子,又看看在一旁一样神情垂着眼笑的沈恙,不知怎的就齐齐打了个寒战。
好好一顿生辰宴,他们却吃出了鸿门宴的感觉!
第一九五章 母与子
前厅宴席吃得人心底惴惴不安,后面还算是和乐安静。
女人们的世界,也就是那几样东西了。
吃过饭后众人又喊着去推牌,顾怀袖一直不大会,这几年也没出去,早忘光了,索性说让丫鬟们带着她去后面湖边逛逛。
沈园的丫鬟们自然知道顾怀袖虽然不拿架子,可是个实打实的官太太,脸上堆着笑,又艳羡地问她衣裳上的花纹是怎么来的。
顾怀袖只慢慢跟丫鬟们聊着,过了锦鲤池,后面还有桃花园,梨花园,挂了一排的鹦鹉。
她看着鹦鹉有趣儿,忽然问:“可知道有哪只会说话的?”
“您是要找八哥儿吗?”那丫鬟看着年纪不大,声音很甜,忙道,“我们哥儿最喜欢的一只鸟儿,就在这里,您看看,就是这只八哥儿,可聪明了,是沈爷给取哥儿找来解闷儿的,跟着学舌厉害得很。”
“厉害得很!厉害得很!”
一只毛色不怎么鲜亮的八哥儿,甚至看上去还有些灰,只有眼睛很亮,站着横杆上看着牢牢靠靠,便聒噪地跟着之前丫鬟的话说。
顾怀袖只站在前面瞧着,道:“果真挺能学舌,还知道夸自己厉害。”
丫鬟道:“一开始也不会说这么多,只会说‘哥儿好’‘哥儿好’,先起头的时候是沈爷教着喊的,那个时候哥儿年纪还没现在大,正是病得不能出门的时候。后来咱们爷就把鸟笼子跟他挂到床前头去,给哥儿说话。结果哥儿把它教得如今这样了伶俐。都说是哥儿比沈爷还厉害呢……”
听着这丫鬟一口一个“哥儿”,看样子取哥儿在沈园里,其实还挺得人心。
顾怀袖伸出手指,从旁边的篮子里拿了一小碟鸟食,放在了那八哥儿面前:“那是你们沈爷懒,他这人我虽不喜欢,可到底脑子还挺灵活。”
丫鬟脸色都要变了,只觉得顾怀袖说话太吓人了。
好歹也是园子里的客人,怎么说话这样不客气?
顾怀袖需要跟沈恙客气什么呢?
她晃着手里的小碟子,想要吸引这一只八哥儿的注意,嘴上慢悠悠道:“放心,听了这些沈恙又不会杀你。我这是夸你们沈爷呢……”
至少她顾怀袖,从不否认沈恙这个人很有本事。
人人都熟读三十六计,能用的不多罢了。
偏偏张廷玉与沈恙都是个中高手,你忍我也忍,各有各的本事。
端看最后收网的时候,到底是谁倒霉就是。
“它是刚吃过东西,所以现在不吃了吗?”
顾怀袖晃了半天盛着鸟食的小碟子,也没见八哥儿啄去一粒。
她有些奇怪,所以回头问了丫鬟一句。
话题一下子转移了,丫鬟也就回过了神来:“八哥儿没有取哥儿喂,是什么东西都不吃的。”
“……还认主?”
顾怀袖有些不信邪,依旧拿着东西在八哥儿面前晃。
结果八哥儿叽喳道:“不吃,不吃,不吃!”
手上动作一顿,顾怀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什么人养出这样刁钻的一只八哥儿来?
瞧瞧这伶俐样子。
其实不过是学舌,听见“不吃”两个字,也就跟着说出来了吧?
端怕是平时不吃的时候多了,所以这两个说起来很是熟练。
这边顾怀袖无奈,倒是桃林里头走出来个穿苍青色长袍的少年,见着顾怀袖与丫鬟,怔然了一下。
沈取是听着丫鬟跟顾怀袖的对话过来的,他笑道:“八哥儿不吃旁人喂的东西,是个很机灵的小家伙。夫人把这碟给在下吧。”
扭头过去一看,顾怀袖就愣住了:“取哥儿?”
沈取有些讶异,却是忽然想起来了,“您是张老先生的夫人吧,我一时觉着面善,前面却忽然忘记在那里见过了。”
想来那一日忽然见着顾怀袖过来看他,取哥儿也是不明白的。
只有顾怀袖知道,那一天走进他屋舍的时候,她满心都是欢喜忐忑。
不过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顾怀袖笑看他,只问道:“这八哥儿哪里能认得人?平时若是你不来喂,这八哥儿便一直饿着不成?”
“它不认得人,他认得这只手。“取哥儿将自己掩着手背的袖子一拉,只给顾怀袖看虎口处一块小小的疤痕,道,“这还是当年这小畜生给啄的,死活不让我逮着他,现在却只吃我给的东西。”
说着,他已经接过了顾怀袖手里的小碟,右手拿着放到了灰色的八哥儿的面前。
那鸟儿这一回倒是乖乖低了头,啄了鸟食来吃。
遛鸟的架子挂得不高,沈取倒快到顾怀袖的肩膀了,微微地仰着头抬手将东西给鸟儿吃。
不大烈的阳光下头,顾怀袖看着这孩子眼睫毛长长地垂着,眼睑一片浓重的影子,眼神却很温驯,注视着那一只八哥儿的时候,就像是一只小马驹,皮肤在阳光下头跟透白差不多,手指纤细得似乎只剩下骨头。
都说人长筋骨皮肉,沈取看着却像是皮包骨。
不过现在看着,却比之前要健康了一点,至少嘴唇上带了些血色,若是再多一分,兴许就能算是唇红齿白的少年了。
顾怀袖望着他,只道:“你倒是跟你父亲越长越像。”
“张二夫人很了解我的父亲吗?”
沈取有些讶异地回头,他微微地一笑。
“我都不大了解他,不过要说长得像,我还是长得像仙姨娘。不过大家都说我更像我爹……”
是了,如今顾怀袖也这样说。
“骨子里刻着的味道一样。”顾怀袖终究难以对取哥儿生出什么恶感来,孽都是他爹作下的,冤有头债有主罢了,“听说你也要拜先生了,可挑定什么日子了没?”
“日子要跟着父亲那边的走,父亲是个磨磨蹭蹭的性子,这种事没有小半个月拿捏不下来。”
沈取神态轻松,能这样走在外头晒太阳,感觉太难得了。
往日里,他只能看着旁人走。
舒服地微微眯着眼,沈取一点也没有愧疚感地说着自己的父亲,“夫人若是想要知道,只怕是要亲自去问他了。不过问他多半还是不顶用,要问钟叔叔,钟叔叔拿主意比他快多了。”
这些倒都是新奇的见解。
那鸟儿一点一点啄着碟中的鸟食,有笃笃的声响,顾怀袖与沈取都这样看着。
顾怀袖道:“我一直觉得你父亲应当是个手段狠辣的果决之人,怎你说得如此优柔寡断……”
若是让沈恙听见他儿子这样评判他,不知道是个什么感觉。
沈取却没一点心虚的意思,笑着摸了摸八哥儿的头,然后将手中小碟子连着里头剩下的鸟食,都抛入旁边的篮子里,一举一动,莫不像极了沈恙。
难怪人说,若是这孩子能在多病多灾之中长大,必定是下一个沈恙。
沈取道:“他在生意的事情上果断,不代表在旁的事情上就那么善断……您别瞧着他精明,钟恒叔叔常跟我说他是个糊涂鬼。”
说到这里,他左右看了看,然后对着顾怀袖竖了竖手指:“我爹耳目众多,当心被人知道了。”
顾怀袖顿时觉得好笑起来,只一指旁边丫鬟:“这个不是你爹的耳目吗?”
“她是我爹的走狗,耳目还算不上……”沈取摇摇头,“李卫跟钟恒算是左膀右臂,下面的眼线跟铺子上的掌柜,才叫做耳目。至于丫鬟仆人,在我爹眼底约莫是不值钱的。”
嘴里说着这些的沈取,其实也不过是借着他爹说他自己罢了。
顾怀袖对他们这一类人也算是了解得很清楚了。
沈恙是这样,说出这番话的沈取自然也是这样了。
这孩子,年纪轻轻,心机却很沉,有些恣意妄为的时候,不过看着不是很明显。
约莫是因为病的原因,所以处处都带了点克制。
他自打能出门了之后,便按着惯例每日来这里喂鹦鹉,都是这几年里沈恙陆陆续续找人挂上来的。不过父亲那边的事情开始忙,就不大有空,今日趁着李卫的生辰,所以出来了一趟。
却没想到,他竟然在外面遇到了张老先生的夫人。
钟恒叔叔常跟他说,漂亮的女人都是毒,碰不得,还说他爹若有哪一日出事,定然是因为最漂亮的那个女人。
如今沈取想想,他见过最漂亮的,也就是张二夫人了。
沈取一直觉得钟恒那句话是意有所指的,可一直没明白到底指的是哪里,直到现在。
他一面若无其事地跟顾怀袖说话,一面想着近年来父亲的种种反应。
可以说,他父亲心里一直有人,万花丛中过,几乎片叶不沾身,园子里新人旧人一拨拨地换,到底他还是浪荡子一个,即便是有了他这个儿子,也是该怎么玩就怎么玩,带着沈取下青楼游画船的时候更不胜数了。
沈取想过那是兴许是哪家的姑娘,但是高门大户,不喜欢他爹,他爹敬着她爱着她,所以从来不敢用自己手里的东西去压人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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