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僧 第27章

作者:鼎上软 标签: 快穿 武侠 BG同人

  趁天色尚早,他先去置办了些干粮,又复将破损僧袍换下,随后便不再耽搁,取道西南而去。此去巴蜀不为别个,而是往碧峰寺履诺。

  七年前,方天至曾与一位法号无忧的老僧在翠屏山瀑布偶遇,还应他所邀,在其住持的碧峰寺中留宿了几日。离别之际,他曾答应无忧,会寻机往寺中看他,如今七年已过,自该信守承诺,到翠屏山上去拜访。

  一路赏玩风景,及至嘉州府附近,秋去冬来,又到了十一月上。这回没了灵峰跟随在侧,方天至在青衣江畔遇到的船家一个赛一个的热情,他雇下一艘小舟,沿江溯流而上。此时时辰尚早,正是水寒雾冷之际。一篙划过,江上轻烟便借西风卷舒散去,岸峰万千,于白雾中攒涌而出,入目遍是凄红冷翠。

  方天至站在舟头,目及旧景,故人便也一一泛上心头。那船家在舟尾撑下一篙,瞧他是个眉目慈丽的斯文和尚,便开口搭讪道:“大师往翠屏山去,所为何事?”

  方天至道:“贫僧欲上碧峰寺去与故人相会。”

  船夫仰天想了一晌,才恍然道:“原来是那里!那寺庙自来就香火冷落,近几年更加不堪,常有和尚卷包袱下山,如今已好久没听闻寺里消息了,恐怕已经荒败了。”

  方天至心中一惊,正待细问,自江雾之中,忽而传来一阵幽幽笛声。那笛音婉转澈丽,一时如清流呜咽,又仿佛月影偷窗。方天至噤声静听片刻,待这一曲歇罢,才轻轻叹了一声,略带触动的开口道:“好曲。”他话音一落,那笛声又复响起,于迷离水雾中流转不停。

  船家笑道:“大师还懂吹笛子么?”

  方天至又静静听了会儿笛音,才答道:“贫僧略知一二。这曲子虽美,但吹笛人却仿佛是个伤心人。”

  船家便道:“那吹笛人伤不伤心不知道,但却是个大美人。”

  方天至听他仿佛知道个中缘由,问:“船家认得那人?”

  船夫又一撑篙,摇了摇头,笑着解释道:“大师自外地来,有所不知。每到这时节,便有个女郎在附近岸上吹笛,三四日后方才离去,如今已有好几年啦。常在这一带讨生活的船夫都清楚这事。”

  方天至怔了片刻,不再言语,只独自在江风中听笛。又过不久,天上忽而落下雪来,雪下得不重不急,宛如万点寒花于天地间飘落,又没入碧水之中,将雾纠缠得更浓。

  船家将背上斗笠扶到头顶戴好,好意嘱咐道:“大师不如进船篷里去坐罢。”

  笛声兀自不停,方天至双手合十,向船家谢道:“承蒙好意。”但话罢,却阖上双目,动也不动,随那笛声一起静立在了江雪之中。

  船夫觉得纳闷,但偷眼一瞧,却见雪花落到那和尚头脸肩背上,却不融化,渐渐落成一片雪白。他便猜测这和尚可能是江湖中人,心中紧张,不敢再多说话,只将力气全用在了划船上。

  及至翠屏山下,方天至拂下衣肩落雪,再谢过船夫,便对那笛声如若未闻般,头也不回的往深林中去了。

  无忧毕竟年岁已高,方天至心中记挂,便三步并作两步,往山上急赶。待转过青石牌坊,登上山顶法场,他才发觉山上一片寂静,半个人影也没有。他沿路穿过寺中殿宇,只见枯叶遍地,尘埃四浮,仿佛许久未有人打扫。而山上万树寒梅盛放,暗香浮动,却无人赏。他一路走,一路放声寻人,快至无忧禅院时,自梅树后忽而钻出一个小沙弥来,怯生生的望着他。

  方天至脚步一顿,只见那沙弥甚是瘦弱,一件单薄的淡黄僧衣套在身上,仿佛布袋般空荡荡的。他微微一笑,和声问道:“贫僧法号圆意,特来拜访寺中主持无忧大师。小师父,你知道他在哪里么?”

  那小沙弥闻言撒腿就跑,跑了两步才想起来似的回过头来,像模像样的双手合十行礼:“我师父在禅房,大师请跟我来。”

  方天至随着他赶到禅房内一看,只见无忧正闭目盘坐在僧床上。他眉须皆白,颇显清减,天上正自落雪,日光不烈,透进窗纸后更是黯淡,映得他脸容更显灰败之色。听闻有人进来,他眉梢微微一动,似醒非醒的睁开眼来。

  方天至心中甚为不忍,叹息道:“阿弥陀佛。小僧圆意,大师还记得否?”他话音未落,无忧却已看清他模样,登时眉开眼笑,一拍大腿道:“啊呀,是你!你可来啦!”

  方天至愣了一愣,见他虽老病不堪,却仍如此开朗,忍不住微笑道:“一别七年,大师风采依旧。”

  无忧有气无力的摆摆手,道:“不行了,我快死了。”他不说这话还好,旁边那小沙弥原本安安静静的坐在他身侧,闻言登时泪花乱转,扯住他僧袍一角,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无忧抚了抚他的光脑壳,颇慈爱道:“莫哭了,福慧。师父要和这个小和尚说说话,你出去玩罢,好么?”

  福慧不肯动,泪珠满脸的凝望着无忧。

  无忧便道:“你出去玩一会儿,回来时再瞧我,我定还没有死。”

  福慧想了想,终于犹豫的抹了把眼泪,一步三回头的走到屋外头去了。他没有走远,就在院外的一棵梅树下玩耍,一抬头就能瞧见屋里的情景。

  无忧目送他离开,才和方天至道:“说来也巧,正是遇着你那年冬天,我在山下江边捡着了福慧。七年真如弹指之间,不知不觉他就这般大了!”

  方天至问道:“寺里怎落败如此?如今还有甚么人在?”碧峰寺便是香火不盛,但好歹也有百年基业,何至于主持病重,众人便作鸟兽散?

  无忧搔搔头,想了想道:“大约只有我,福慧,还有我师弟了。我瞧其余徒弟都不喜欢,便将他们都赶走了。”

  方天至微微诧异,又问:“那这碧峰寺今后怎办?”

  无忧道:“不怎办啊。”他顿了顿,道,“当年我师父在世时,便不喜欢寺里许多僧人,圆寂前将人赶走了大半。唉,他亦不喜欢我师哥无牵,也将他赶走啦。我们师门自来如此,小和尚不必奇怪。”

  方天至听他这样说,便也点点头,不再过问,只道:“贫僧身上还有些大饼,大师饿不饿?”

  无忧喜上眉梢,道:“快来快来!饿得狠呢!”

  方天至便从包袱里撕了块饼给他,又给外头的小沙弥福慧送去一些。这眨眼功夫,待他回到禅院里来,无忧已经将饼吃了一半了,方天至便又问:“我瞧大师肠胃也还健旺,何以病弱至此?”

  无忧闻言,抬头望了一眼方天至。他虽行将朽木,目光却一如赤子般清澈。这一眼过后,他想了想,开口道:“那我便同你说了罢。我师父一共收了四个弟子,我有两个师哥,无牵和无挂。我大师哥无牵,佛法上不怎精益,但他甚会打理寺中事务,心里一直想继承我师父的主持之位。我师父一个不高兴,便将他赶下山去了。这个我适才也和你说啦。”

  方天至忽而听他说起碧峰寺旧事,似有交代后事之意,便郑重听着。无忧见他听到了耳中,才继续道:“无牵师哥下山时,我还小。山上便只有我和无挂师哥一起,我俩从小长大,感情自然深厚。原本一直很好,但有一日,寺里来了一个女香客,于寺后精舍中住了些时日,结果就坏了事。”他叹了口气,“我无挂师哥生得很俊,你虽没见过他,但你瞧我师弟无虑模样,也能猜个七八分。”

  桥,桥豆麻袋?!

  贫僧好像没听懂啊!?为何看你师弟长相,能知道你师哥啥模样!

  难,难道他们是相差几十岁的孪生兄弟?

  让贫僧静一静!

  方教主还未来得及作出个表情来,无忧自个儿愣了一愣,然后道:“啊呀,我怎说这样快!”

  贫僧怎么知道!

  你就这样告诉贫僧了真的好吗!

  方教主脸上仍一片木然的郑重,就听无忧续道:“唉,总之无虑下生时,这事便瞒不住了。我师父一怒之下,便要一掌拍死我师哥。师哥他固然不对,但我却也不能瞧着他死,便上前替他挡了一掌。这一掌险些将我打死,我师父却更生气了,打完我一掌,又一掌往我师哥头上拍。我师哥素来敬重师父,跪在地上一动不动,便被他打死了!”

  方天至听他三言两语,将这样惨烈的事情道来,不由叹道:“阿弥陀佛!”

  无忧沉默了片刻,才道:“总之师哥就死了。无虑他娘生他时亦死了。只留了这么个襁褓婴儿来。我本以为他必死无疑了,却不知怎么,师父没将他扔了,而是留在了山上,还甚是疼爱他。师父打死师哥后,身体忽然就衰败了,没过多久便圆寂了。唉,他打死我师哥,心里又何尝好受呢!故去之前,师父将无虑收作弟子,嘱咐我不可告知他身世。我便也就这样将无虑带大。”他最后道了声佛,愁眉苦脸道,“唉。无牵无挂,无忧无虑,我师父给我们四个起的法号,除了我来,竟没一个准的!真邪门哉!”

  方教主一时语塞,只好随之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无忧叹了口气,复又将大饼从腿上拿起,张口大嚼一番。咽下去后,才道:“我早先受师父一掌,差点死了。如今多活几十年,也差不多到时候了。”他目光宁和的望向方天至道,“我嘱咐你来,便是想问问你,愿不愿意将我师弟领走?如今嘛,多了个福慧,要不你也捎带上?我思来想去,总不能叫他二人饿死罢!托付给你,倒还可以,我虽不喜欢寺里其他徒弟,但挺喜欢你这小和尚的。”

  方天至望着他枯槁的脸孔,沉默片刻,最终道:“贫僧知晓了,大师且放心罢!”

  无忧闻言,脸上也没露出甚么惊喜之色,仿佛已料到了这般结果,只是欣然的拍掉手上饼渣,忽而自蒲团上站了起来。

  方天至不由问:“大师有何吩咐,贫僧可以代劳。”

  无忧坦然悦道:“他们既然有了托付,我便放心啦。既然固有一死,死在这禅房之中,又有什么乐趣?”

  方天至还未答话,梅树下的福慧眼尖的瞧见无忧,急忙向他跑过来。无忧伸手将冲过来的福慧揽在怀里,向他道:“师父要出门玩去了。你往后,就跟着圆意和尚一起,要听他的话,知道了么?”

  福慧道:“师父,你不是要死了吗?怎么还出去玩?”

  无忧道:“师父一高兴,又不想死了。”

  福慧露出一个极安心的笑来:“那就好了!你怎不带我一起去玩?”

  无忧道:“你还太小,过几十年来,再带你玩。”他朝方天至努努嘴,续道,“后山找你师叔去,然后与圆意和尚一起下山去罢。”

  福慧不情不愿道:“那好罢!”

  无忧凝望着他,轻轻将他往方天至身边一推,口中和蔼道:“去罢,去罢。”话毕,他复又抬头,用一种无牵无挂的洒脱目光望向方天至,嘻嘻一笑,“我走了!”

  方天至张了张口,肃容道:“大师珍重!”

  无忧摆摆手,越过二人,向屋门外一跨。

  细雪中,他渐渐朦胧成一道枯瘦白影,消散在了梅林深处。

  方天至静伫片刻,垂头向福慧道:“咱们去后山找你师叔去罢?”福慧却只呆呆望着远方的梅林,忽而就大哭了起来。

  方天至勉力安慰:“你莫哭了,你师父只是出门去玩了。”

  福慧嚎啕道:“他就要死了!我又不傻!”

第45章

  方教主听他痛哭,登时头大,实是不知在如此生离死别之前,该如何哄个心如明镜的孩子。但好在福慧自己哭了一阵后,眼泪一抹,便扭头钻进禅房之中。他把一小块包袱皮摊开在僧床上,四下留恋不已的望了望,最终从柜子里翻出一块折叠整齐的玉色袈裟,小心裹好,这才带着鼻音哼道:“圆意师父,咱们走罢。”

  方天至大松一口气,便携着福慧的手出梅林往西去。他隐约记得后山去路,但没想到不用他费神寻找,每到转向之处,福慧便熟门熟路的指起路来。一问之下,方教主才了解,自从无忧身体不好之后,往后山去送饭并看望无虑的任务就着落到了福慧身上,老和尚只有在精神健旺之时,才会去瞧瞧师弟。福慧说到这里,还奶声奶气的解释道:“师叔生性忧愁,师父不愿让他再生郁结。好在师叔人很单纯,甚是好骗,这二三年来才没露馅。待会儿到了地方,还请不要说破。”

  方天至斟酌片刻,道:“贫僧知晓了,但只怕不容易瞒得过他。”

  福慧摇摇头道:“只说师父出门游玩便是了。”

  方教主侧目心道,你个七岁的奶娃子都不信的说辞,指望你师叔三十好几的人相信?怕不是在做梦哟。

  两人再无闲话,只在梅林中穿梭。漫天素雪在万梅枝头飘卷,渐成簌簌之势,玉粉香屑落了方天至满身,也分不清是花是雪。他望了眼不知尽头的梅花,自背后摘下斗笠,扣在了福慧的小光头上。福慧仰头望了他一眼,又垂下睫毛。

  复行片刻,重重花树之外,渐渐露出一座廓影朦胧的断崖。两人走至崖边,只见周遭乱石堆雪,寸草不生,只有一株歪脖子梅花不知怎的扎根崖头石缝之中,枝桠斜飞于深壑,开得倒也正美。

  福慧蹲在那棵梅树边上,手裹袖子,拍了拍树干上积覆甚厚的落雪,将上头绑缚的绳索拾起来,向方天至道:“师叔极少上寺里来,一般都呆在崖间的山洞里。我每隔半月便给他送下衣裳和斋饭去。”他探头探脑的往深谷中一望,脆声大吼道,“师叔——”

  他年纪不大,嗓门不小,一声师叔在崖头回荡数响,余音不绝。他喊完这一声,两人于寂静大雪中静静等了片刻,便听下头传来一声人响:“怎么啦?”这声音轻飘飘的,在山间若有若无,甚至没甚么回响,但二人却听得清晰明白,如在耳旁。

  方天至微微一愣,没想七年不见,无虑的武功竟又有如此精进。但福慧却视若寻常,大吼道:“我师父让你上来——”

  无虑生性甚是孤僻,在碧峰寺出家修行数十载,也只与他师哥无忧相熟,寻常人都不理,只因福慧深得无忧喜爱,又年幼聪颖,才得与他说上几句话。福慧深知师叔的毛病,更兼心中悲伤,不欲与他多费口舌,上来便先将师父的名义搬过来。

  山下半晌没人答话,福慧便又“师叔”“师叔”的吼了几嗓子,惹得无虑终于有气无力的道:“你不要喊啦,我上来就是。”他话音一落,那棵歪脖子梅上的绳索轻轻一紧,不过几呼吸的功夫,崖头便飘上来一个旧衫麻鞋的清瘦僧人。多年不见,方天至再瞧无虑模样,只见他仍旧面白如雪,长眉长睫,一副神出愁中的寂寥模样。单看他容颜,竟一丝岁月消逝的痕迹也无,仍旧如同一个青年般。

  无虑上了崖来,四下一瞅,没瞧见无忧,便道:“我师哥呢?”

  方天至还没来得及寒暄,福慧就扯住他衣袖道:“师父要咱们下山去。”

  无虑蹙着眉头,一动不动的任他扯着衣袖:“我不想去。师哥哪去了?”

  福慧面上不露悲伤之色,轻声道:“他下山去了,再不回来了。”他在无忧面前分明是依恋师父的稚子,可如今却镇定自若,显得甚是早慧,俨然已替师父照顾起无虑来。

  无虑闻言一呆:“咦?我再见不着师哥了么?”

  福慧道:“兴许许久以后才见。他嘱咐我俩与圆意和尚一道下山去。”

  无虑犹豫半晌,最终道:“那好罢。就听师哥的。”

  方教主便如同隐形一般在旁暗中观察,见他竟然真的如此天真,不由微感惊讶。而无虑想了想,又问,“圆意和尚是谁,我仿佛听说过一样。”

  方教主瞧见福慧朝自己努嘴,便彬彬有礼道:“阿弥陀佛,贫僧圆意,法师别来无恙!”

  无虑这才忆起身旁还有一个人,侧首来瞧。一眼瞥来,他黑漆漆的眸子定定的锁住方天至,半晌后才轻声道:“我听你名字很有点耳熟。”

  方天至不由微笑道:“贫僧数年前曾与法师有过一面之缘。”

  无虑静静的瞅了他好一会儿,才迟疑的道:“原来是这样。”

  ……噫?!

  这是什么意思!没认出来贫僧吗!?

  能不能给你方哥一点面子!?

  三人话罢,便轻装简行,沿石坊前的青石阶梯下山去,积雪路滑,福慧人小腿短,走得甚是艰难,不多时便面红耳赤,气喘吁吁。方天至见状,干脆将他负在背上行走,福慧趴在他背脊上许久,才不声不响的伸开双臂搂住他的脖颈。恰此时,无虑忽而问:“我们下山到哪里去?”

  方天至问:“法师心中有何打算?”他自己毕竟是少林弟子,迟早回归山门,而无虑二人与无忧情谊深厚,想来万万不会改换门庭。而这两个光头,一个不食人间烟火,一个不过稚龄孩童,既不便劳烦他人长期照顾,又不便安置后放手不管,实在令人为难。

  他正思量,无虑答道:“……我不愿去人多的地方。”

上一篇:璀璨人生

下一篇:琴秀慕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