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鼎上软
方天至闻言一怔,半晌才恭恭敬敬的道:“阿弥陀佛!”
此间事了,二人便告别曾乐,复往金襕寺而去。待拜罢金襕寺中佛祖,方天至与故人慧明寒暄片刻,便婉言告别,与赵敏一并出得寺来。
一出寺门,赵敏便松了口气,笑道:“没有大和尚相陪,果然自由自在许多。你既然来过此处,想必对个中佳境所知甚详,咱们接下来往哪去?”
方天至想了想道:“此地夏秋时节有一胜景,名叫华首晴雷。上回贫僧于冬日登山,故而无缘得见,如今不如再去碰碰运气罢?”
赵敏也不迟疑,闻言展扇洒然道:“既然如此,烦请带路。”
此时二人已登临绝顶,人行山间,只觉衣带当风,足踏云海,又见碧岭逶迤,云光斑斓,恰似霓宫仙境一般,令人心旷神怡。复行片刻,方天至忽听山风鼓荡声中,隐隐挟出星点闷雷之音,仿若长角惊鼓,翁鸣不止。
二人精神一振,不由加快脚步向前,不多时峰回路转,眼前开阔断崖处,赫然显出一方兀立天头的巨大石门。恰其时,一道惊雷乍起,雷声震荡于石门空谷之间,刹那间便成连绵不绝之势,神音响彻寰宇。
方天至站在山石之上眺望,只见远处一座山谷中黑云涌结,电光雷色烈烈大作,恰如银蛟翻腾,长龙怒啸,于滚滚云潮间成天降神威,夺人心魄。而华首门前日光澄灿,秋风拂人,于此间听雷观电,一如身在其中,又似超乎其外,真玄之又玄。
二人当风并立,静听片刻之后,才默默回过神来。赵敏将目光自远谷中收回,复又仔细去瞧眼前崖头的华首门。这一瞧,她才忽而发觉那石门之下,正悄然立着两个人。
那两人头戴青笠,身着布衣,作主仆打扮。其中仆人模样的甚为机警,早已瞧见了方天至二人,正默不作声的朝这边打量。而那主人则怔怔的望着远方云海,不知在想些甚么。
赵敏与那仆人对视片刻后,忽而向方天至道:“过去会会这二人。”说罢,她不等方天至回话,便率先向石门前走去。及至近前,二人还未开口,那仆人打扮的中年男子先向赵敏微微鞠躬道:“见过绍敏郡主。”
赵敏眉头微微一动,问道:“你认得我?”
她话音一落,那观云的主人忽而回首望来。方天至略一打量,只见他年约不惑,可满头鬓发斑白,神容枯槁,有久病劳困之相。他不认得此人,但赵敏却一眼认了出来,她呆了一呆,道:“右丞相——”
那观云的游客瞧了她一眼,微微笑道:“竟然真的是你。敏敏,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赵敏道:“我觉得无聊,跑出来玩。丞相远道来此,是出了甚么大事么?”
方天至听到这里,便也知晓眼前这人是谁。这人名叫脱脱帖木儿,官至中书右丞相,曾主持革新,恢复科举制,免除百姓欠税,立下了许多改善汉人处境的政策。方天至虽不知道他模样,却听说过他的名字,只是不知为何会在云南遇到他。
他正想到这里,就听脱脱帖木儿道:“我已经不是丞相了。圣上吩咐我来这边做个平民百姓。”他说得委婉,方天至二人却知晓,他大约是被革职流放到这里了。
赵敏闻言大惊失色,半晌才道:“怎么会这样?”
脱脱帖木儿又笑道:“敏敏,这是你的朋友么?”他说着,便转头向方天至瞧了过来,二人四目一触,均觉对方目光清明深沉,全不似寻常人物。
方天至听他发问,便淡然合十道:“贫僧圆意,施主有礼。”
脱脱帖木儿略微思索了片刻,向赵敏道:“敏敏,你怎么同一个反贼在一块儿?你爹爹知道么?”
赵敏回过神来,正苦于如何作答,忽而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匆匆步履声。众人循声一望,只见金襕寺中的一名僧人正疾步而来,及至近前,他向脱脱帖木儿合十道:“适才有人入寺报信,请客人速回府上,说有圣旨到了。”
脱脱帖木儿闻言精神一振,又立时沉住气来,点点头道:“我知道了,这就回去。”说罢,他再次看向赵敏,仿佛有话要说。但赵敏不等他开口,先笑道:“您既然有要事在身,敏敏不敢耽搁,改日再去府上拜访。”
脱脱帖木儿静静的看了她半晌,最后点头道:“好罢。早日回大都去,你毕竟是朝廷郡主,在外交游,要小心谨慎一些,免得铸成大错。”如此话别一番,他便不再停留,匆匆下山去了。
赵敏待那主仆二人背影消失,于雷声中静立了片刻,才向方天至勉强一笑道:“咱们也走罢。”
方天至瞧她独自走在前头,仿佛心神不宁一般,思及脱脱帖木儿所言,不由叹了口气,劝她道:“郡主,适才那位施主所言有理。你不如早日回大都去罢。”
赵敏闻言,倏而驻足回首,定定的望住了他。
崖顶灿烂日色中,她眸中的目光如电般直刺向方天至,却又仿佛只是两泓涌动的柔波。半晌,她回过头来,轻声道:“我想得不是这个。”她叹了口气,续道,“我们跟上丞相,去看看究竟甚么圣旨来了。若是圣上召丞相回去,那我也就放心了。”
第67章
话已至此,方天至便不再相劝,二人调转方向,循脱脱帖木儿主仆踪迹而去。脱脱本人不会武功,故虽形色匆匆,脚程却不快。方天至二人缀在其后很是轻松,只是未免叫人惊觉,也不敢跟得太紧。
下山后又行许久,及至远离山脚村镇聚落之处,方天至遥遥前望,便见青山白溪侧畔,隐约现出一座草庐来,门前正立有兵卫侍从十数人。脱脱见状步履更急,不多时与门前之人两相照面,便被团团围进了院去。
方天至打量周遭风光,心想此处山水丰丽,花鸟不绝,倒是个清幽僻静的好地方,便道:“此处大约便是脱脱帖木儿的隐居之所了。”
赵敏道:“咱们悄声靠近过去,探听下情况。”又嘱咐道,“偷听圣旨不是儿戏,须当心不要被人发觉了。”
方天至二人于远处一绕,瞧见草庐后面是个菜园子,外面无人看守,便使轻功掠去。方天至先于后墙窗边落羽般立定,又伸手在赵敏肘下轻轻一带,免得她发出细微响动。待她靠近前来,二人正听屋中有人道:“脱脱帖木儿,你领旨罢。”
赵敏眉头微微一皱,却是不料来得稍晚片刻,将圣旨颁读一节误了。再待细听,脱脱帖木儿便在屋中缓道:“罪人领旨。”
他话音未落,那人便又道:“既然如此,来人上酒。”
二人于窗外,只听一阵脚步声窸窣上前,紧接又有斟酒声响而复落。那人道:“你饮下此酒,我等好回去交差。”
听到此处,赵敏心中已大感不妙,便伸手拉了拉方天至的僧袖。方天至沉吟片刻,手上运劲在窗纸边缘轻轻一戳,登时无声破开一道缝隙。二人将屋中情景看入眼来,只见内中家什寥寥,堂上长桌充作简陋香案,脱脱帖木儿正面朝而跪,两手捧着一条黄绢在膝上,神色颇有些怔怔的。案前站有三人,其中一个手捧漆盘,盘上正放着一副精致酒具。
中间着锦袍的人见脱脱不应声,便厉声道:“脱脱帖木儿,圣上赐酒,你不喝么?”
脱脱默然不语片刻,终究道:“罪人不敢。”说罢,便又缓缓伸手接过了漆盘上的酒杯。
赵敏见状大急,向方天至促声低道:“酒中必定有毒,赶快救人要紧。”
方天至道:“这是宫中的人,应当认得你罢?”
赵敏道:“哪里还顾得来这些?”
他二人说到这里,屋中右手边一个红袍番僧忽而侧过头来,语调生硬道:“甚么人?”说着腕上一动,应声甩出一只金环。那金环快如飞虹般破窗而出,直击向方天至头脸。方天至微微侧首一避,伸手朝那金环一抓,又复向那番僧一掷。
番僧站住不动,又自袖中甩出一只金环来。两道飞光铛地击在一处,那番僧甩来的应声碰飞开来,嵌上了屋梁。而方天至掷来的那只金环去势不止,仍朝那番僧飞去,番僧脸色一变,立时后退半步让开,令那金环破窗而出。
屋外的人立时受了惊动,兵器出鞘声不绝于耳。赵敏见二人形迹已露,便道:“将丞相救走再说!”说罢不待方天至回话,一掌破开后窗,持剑跳入屋中。
那着锦袍的人发觉后院有人,本正惊慌,此时定睛一瞧,立时叫道:“绍敏郡主!你好大胆!何人指使你来这作乱的?”
赵敏笑道:“你说甚么?我怎么听不懂。”她这话一落,原本张口欲言的脱脱帖木儿微微一怔,便懂了她心意,没再出声叫她。
赵敏也不理其他人,直接上前扶住脱脱手臂,道:“快跟我走。”
锦袍人见状惊怒莫名,他回首向红衣番僧一瞧,却见他正如临大敌的瞧着窗外一个白衣僧人,便也知晓恐怕这就是适才掷金环的人,便道:“答剌迭儿,缠住此贼!”
恰其时,门外骚动更甚,其中有人上前敲门道:“长官,出了什么事?”
锦袍人眼见赵敏扶脱脱起身,心想绍敏郡主懂得武功,又带着一个很是厉害的和尚在身边,如今跑出来与他为难,若耽误了大事,回去只怕自己性命难保。他脑中思绪急闪,冷不丁瞧见脱脱神色,不由灵机一动,口中威胁道:“脱脱,你欲抗旨谋反吗!”
脱脱闻言,神情微微一动,欲起身的动作便又顿住了。他沉吟片刻,向赵敏一望道:“你自去罢,不用管我。”
赵敏观望周遭局势,见红衣番僧不动,锦袍人亦无意叫守卫进门来,便知眼下还有转圜余地,闻言便劝道:“丞相命在旦夕,不可久误,不如先随我离开,再图后事!”
脱脱摇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本罪人之身,纵是此时走了,又能走到哪里去呢?”
赵敏急道:“丞相有匡扶社稷之才,当留有用之身,行功在千秋之事,岂可就此饮恨?何不往大都去面见圣上,亲自陈情?圣上向来倚重丞相,届时官复原职,再回中枢,也未可知!”
锦袍人当即冷笑道:“脱脱,你敢擅离流放之地么!圣上早已厌憎于你,妄想再见天颜,实属白日做梦!”
赵敏心中大恨,却不露声色,再瞧脱脱脸色,却见他面上一丝波动也无,仿佛没听见赵敏好言相劝,亦没听见锦袍人的恶言。赵敏心下捉摸不定,正欲再劝,脱脱却忽而颇温和的望了她一眼,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他顿了顿,颓然淡道,“圣上自然是明察秋毫之贤君……只是罪人脱脱,已然辜负天恩,若再违背皇命,擅回大都,又有何面目再见圣上?”
赵敏闻言一怔,竟半晌说不出话来。她又如何不知,当今皇帝同早些年大不一样,宠信奸佞,妄用番僧,已彻底成了沉湎酒色、昏聩不堪之辈。官复原职,再回中枢云云,不过是万中无一的期冀罢了。至元年间的励精图治、君臣相得,早已一去不复返,脱脱心中想必比她更要清楚明白。
脱脱跪坐在地上,低头瞧着膝上的圣旨,末了抬起头来,向赵敏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若再拦我,就不再是我的朋友。”赵敏不知如何对答,心中正哀痛莫名,脱脱却又执酒微笑道,“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赵敏依言附耳过去,只听他声音极轻道:“你父王带兵数十万在外,本易使君王猜忌,万不能授人话柄,误了抗贼大事。屋中这三人见了你的面目,来日必向圣上进谗生事,当一一杀之。韩懿直叫出了你的名号,为防万一,外头共有兵卫侍从一十一人,亦不可留了活口。你记得了么?”
赵敏闻声,不由戚然道:“丞相放心,我记得了。”
脱脱点了点头,复又望向手中杯酒。
赵敏本可扬手打翻杯子,却终究没有动作,只眼睁睁的瞧着他仰头一饮而尽。
饮罢,脱脱忽而摔杯喝道:“行事罢!”他话音未落,赵敏忽而回身一剑,猛然削向锦袍人肩头,她这一剑惊绝奇诡,出人意料之外,正是参商剑中那一式“水中拨月”。锦袍人反应不及,登时被她这一招错剑斩断了左臂。他惨叫一声,剧痛之下身形踉跄不已,赵敏眼也不眨,趁机近身一剑戳进他心窝,将他刺死在了当场。
那红衣番僧本正全神贯注的与方天至对峙,乍见锦袍人横尸当场,不由勃然大怒,当即左腕横甩飞掷出三枚金环,脚下一踏人随环走,猛地向赵敏身前扑来。
赵敏飞身躲了他三枚金环,冷不防一剑掷出,刺死了在屋中抱头鼠窜的端盘人。恰当时,那番僧已扑到她身后,抬手一掌向她后心拍来,她听得掌风,躲也不躲的回过头来,口中厉声道:“纳命来!”她话音未落,番僧只觉眼角余光中有白影一闪,知是窗外那僧人到了,心中当即便觉惊恐,只得强行收掌,仓促间回身拍出一个手印,勉力应付来人。
方天至早在他向赵敏掷金环时便已跃窗而入,他知这番僧不是他对手,便只使了一招韦陀掌来与他放对。二人掌接一瞬,那番僧只觉对方气涌如潮,就势奔腾而来,逼得他浑身一震,竟一时动弹不得,当即便觉不妙,不由大叫一声:“来人啊!”
叫声甫出,赵敏已袖出宝匕,直直刺入他后心。
手刃了那番僧后,赵敏当机立断,拉起方天至便自后窗飞身而出,口中高声笑道:“宵冥双煞,斩尽元狗!谁人来追,狗头不留!”却是临时编了句顺口溜出来。
她心知方天至绝不可能助她将那十一人杀光,凭她自己却又难免走漏一二,是以干脆趁门外无人瞧见她模样离开,又胡乱想了个名号,好给锦袍人那一句“绍敏郡主”打个掩护。
而门外兵士早便知晓事有不妙,恐有武林高手闯入了屋中。只是有其主必有其仆,他等听得惨叫声,贪生怕死之下,便不愿入门来蹚浑水。无奈后来听到答剌迭儿叫人,便也只好硬着头皮闯进来,心中只盼贼人已跑了个干净。
众人磨磨蹭蹭的破门而入,定睛一瞧之下,只见窗外隐约有两道遁入青山的白影,啸声余响之中,屋内只余四具尸首,除却答剌迭儿三人外,脱脱帖木儿亦已盘膝睁目而逝。
第68章
却说方天至随赵敏而去后,见她一言不发,独自在前运功飞奔不止,便也不去打扰,只不远不近的缀在她身后。二人一前一后疾奔了不知多久,竟又回到了来时闻歌的溪畔。
而赵敏望见溪水挡路,忽而便生生停在了水岸边上。
此时日薄西山,她人虽已停下,却不回头,只静悄悄的站在霞光水晕之中,远远望去竟有形影相吊般的凄意。
方天至默然立在不远外,不知怎么便想到了脱脱,虽不觉悲戚,却也心生感叹,便道:“脱脱帖木儿心存死志,任你再有万般手段,也救不了他的性命。”
赵敏闻言也不回头,蓦然冷笑一声道:“丞相为奸人所害,只怕全天下的汉人都要结彩而庆了罢?你瞧救不活他,心里定然也很高兴了。”
方天至道:“纵然蒙汉有别,脱脱也不失为一个英雄人物。英雄身死志消,又何庆之有呢?郡主此言,未免将天下汉人都看得轻了。”
赵敏哈哈一笑,诛心道:“我瞧倒是未必。中原大地烽烟四起,各处反贼恐怕日日盼着朝廷的好官死个干净;而那些昏聩贪腐的坏官,最好在任上呆的愈久愈好,百姓则是愈苦愈善。若这天下真在蒙古人治下太平了,还哪儿轮得到他们改天换地,隆登九五呢?”
她忽而折身回视,晚照水色灿艳之极,只将她鬓发映得蓬绒生光,面目却一片模糊,“明教的狗贼叫骂起当今圣上昏庸无道,一个个说的口沫横飞,义愤填膺,但你说若真换个圣明之君来,他们是愿还是不愿呢?”
方天至实在不愿与她掰扯这些,在这世界待得愈久,他便愈觉得束手束脚。这种家国大义为重,民族仇恨为先,阴谋诡计为经纬的苦大仇深背景,本来就很让人忍不住撮牙花子了,更蛋疼的是他还要在里面扮个实在和尚,这也太累了罢!融入画风真的很辛苦很委屈啊!
而且你这话让人怎么接!
政治就是这么残酷!民族仇恨就是这么深!起义的那撮人就希望你们蒙古人滚蛋,自己坐江山,为此不择手段那是肯定的!
所以你想咋地?!
你想让贫僧咋地?!
这种敏感话题应对稍有不慎,很容易掉声望的你造吗!
你们土著给贫僧一条活路行不行?!
方教主如果还有头发,那必然要愁白了头,但是他的秃瓢依然锃亮,神情依然不为所动,口中只淡淡道:“天色不早,上路罢。”干脆把这个话题跳过了。
赵敏针锋相对的勉力笑道:“怎么,你不敢答了是么?”
方天至便淡然道:“何必答呢?”
溪声愈缓,日暮山林中忽而淡出一声雀啾,又转瞬凄悄散去。
赵敏孤立于烈火般的残霞里望他,心中万般煎熬难抑,忍不住大声厉问道:“你也同他们一样,不愿同蒙古人活在一个天地中,若有朝一日能倾覆大元江山,你定会慨然援手,是不是!”她咬牙忍泪,浑身颤抖,“你就非要与我作对,是不是!”
方天至未料到她忽而如此激动,怔了一瞬后,还是道:“郡主又何必问呢?”
赵敏闻言顿感五内俱焚,恍惚间想也不想便要拔剑斩了对面的和尚,可触手却摸了空。垂头一瞧,腰间只空荡荡挂着一截剑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