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因果定律
“……你这会哭什么,”康熙对中年男人的泪水没多大兴趣,“当日不是言辞凿凿、觉得胤禩简直是天之骄子,朕膝下无人能出其右!”
“皇上,奴才忝为领侍卫内大臣,这几年与八贝勒公务上常碰到,八贝勒办事精干周全,奴才对其余阿哥并不了解,是以当日就推举了八阿哥。”
阿灵阿絮絮叨叨说了不少,总结一下意思就是,因为皇上问人选,他不能不答、更不能瞎答,所以说了比较熟悉的胤禩,自然顺水推舟的夸了他两句。因为有时候他看见八贝勒身边的人就是这样的吹捧的。
总之他是一时糊涂没能领会皇上的意思,是受了蒙蔽,他还要推卸,就听康熙冷冷的问道:“佟国维呢,你们没见过?”
“……”阿灵阿就知道,这场问话没法善了。所幸,外头天降救星,梁九功进来禀报,隆科多来了。
第218章 :康熙:朕是个没有安全感的人
隆科多身量不高, 眼中藏着精光、整个人透着利落的气质,比起鄂伦岱那种混不吝,自然是他这样的更招康熙待见。
阿灵阿还在跪着,心里不住的念叨, 盼着隆科多能说点什么, 最好让皇上忘了自己这回事。奈何隆科一开口, 阿灵阿就知道没戏了。
“臣隆科多此来, 是代阿玛佟国维向皇上请罪, 阿玛一时昏聩, 私下串联推举八贝勒。”隆科多叩首道:“那日散朝, 臣父回府捶胸顿足, 甚为后悔, 半夜里发热,已经起不来身了。”
“所以差遣你过来,同朕告饶?”康熙三分生气、三分担心, 还有四分戏谑:“这是商量好的还是怎么回事,你们都来消遣朕!”
阿灵阿吓的一抖, 完喽,皇上这是打算把他们归类清算了。隆科多却不担心, 依旧稳稳说道:“臣父的作为, 臣尽知。只是臣不赞同, 臣父为人皇上是知道的,一意孤行……是以到了这个地步。但臣父自知有罪, 却还是有几句话, 让臣代为禀告。”
“讲。”
“臣父推举八贝勒, 不能说毫无私心,但究其根本, 是臣父深觉八贝勒待下宽仁,总算略像皇上。”隆科多听见上首康熙的一声嗤笑。他语气稍稍凝滞,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也只能硬着头皮道,“但臣一开始就觉得这样不妥。”
此刻康熙才升起些兴趣,问道:“你觉得什么不妥?”脚下的阿灵阿也听住了,他猛然意识到,佟家这是佟国维注定出局,却让隆科多踩着肩膀爬上来……他怎么就没想到!
隆科多该说什么,怎么说,是他和佟国维父子俩商量了好些天的结果。怎么能在最大程度上减轻佟国维的罪责,让隆科多借着这个机会爬上去,父子俩来来回回琢磨了好些说法。而且关于哪一种说法能说动康熙,又能让佟家浑水摸鱼,这可得好好琢磨。
“……以臣浅见,此刻立储并不是好时候。废太子自襁褓而立已有三十余年,您在其中耗费多少心血,朝野上下都看在眼里。”隆科多说的非常恳切:“而今皇上想再次立储,万一皇子得立,一朝忘形……这又如何收场。”
阿灵阿这下可绷不住了,瞧瞧扭头看着隆科多义正辞严的脸,他怎么早没发现,佟佳氏还有隆科多这个大忠臣、大孝子啊!
合着现在都是佟国维老迈糊涂,隆科多劝阻未果却愿意为了老父来到皇上跟前解释开脱,完了还“忠贞不二”的指出了皇上的隐忧,阿灵阿心道,你们佟佳氏一心为君?我信了邪!
不过是想要延缓皇上立储,为自己脱罪,顺便浑水摸鱼罢了。毕竟局势越乱,才越有他们这些人施展的余地。这招高啊、妙啊,阿灵阿只恨自己生的晚,如果他也有个好儿子,现在也让儿子上位给自己脱罪。
隆科多所言,旁的尤可,这个“一朝忘形”的确戳中了康熙内心深处的不安。他养了胤礽三十年,悉心教养他长大,满心希望日后他能接过重任。可这个逆子一朝羽翼丰满,第一个要啄的居然是朕!
而再次立储,朕只会越来越老,皇子却仍在壮年……父衰子壮,康熙也算熟读史书,他扪心自问,父子君臣的关系能将一切寄托在情份上吗?
殷鉴不远,康熙不得不多想想,隆科多所言,确实击中了他心中最隐秘的担忧。
“你们先都下去罢。”在半盏茶的寂静之后,康熙慢慢说道:“先下去。处分……再说。”
俩人退出乾清宫,一路无话直到走出了乾清门,阿灵阿才对隆科多叹道:“竹筠好厉害,在下佩服,实在是佩服。”
“佩服且不必,道谢却应该。”隆科多毫不客气:“今日不是我来,阿公怕是很难收场罢?”
“是啊,谁让我不比佟公,有竹筠这样的好儿子呢。”阿灵阿暗戳戳的占了隆科多的便宜,不过隆科多也不同他计较,俩人敷衍地抱拳告别,一东一西扬长而去。
还在自怡园钓鱼的胤禔怎么也没想到,就一顿饭的功夫,康熙的内心百转千折,这老爷子痛定思痛,觉得立储还是宜缓、不宜急。
立太子就得给太子配上詹事府,配上保、傅,东宫这个小朝廷,预备的就是皇帝驾崩,太子带着自己的班底可以立即登基。
而现在康熙就是不想让新太子有这么个名正言顺的班底,这会让他非常、非常不安,但太子、或者说继承人,还必须要有。还得给新太子充分的成长空间,让他能够站在储君的位置上考虑问题,学会纵观大略。
就在宫外人眼巴巴,要么担忧、要么期盼宫中消息的时候,老皇帝却在宫里调阅了前朝实录,和唐宋辽金的史书来看。
“皇上这到底什么意思啊?”朝中议论纷纷,“这太子到底还立不立,立谁,总得有个话吧?”
大家都以为内务府能知道什么内情,可内务府冤枉死了,他们也盼着皇上赶紧有个准话,他们还得给新太子准备一应器物呢!
“皇上没说立谁做太子,不过倒是叫礼部拟定嘉号,好像要封皇子呢。”
朝野上下这会都弄不明白皇上到底想干什么,皇上好像就是愤怒的表示八贝勒肯定不成,对于推举八贝勒那些人似乎高举轻放、不再追究了。
但,太子人选呢?您别吊我们胃口,耽误事啊!
京中各府虽然庆幸于康熙不追究老八那件事了,可马上又陷入了另一个迷思:皇上您到底打算干什么,眼瞅着从春到夏,您这太子不立了?
春末初夏,奉旨去山西主持乡试的沈瞭回京,这位一向低调的翰林侍讲在探望了姐姐和外甥之后,和成德密谈一刻,之后就来到了春明园。
直郡王的精神头还不错,身边儿女成群,似乎在看孩子们画画。沈瞭和富格联袂前来,胤禔就让年纪还小的孩子们去福晋那边,却将苏日格和弘晗都留下了。
“你们留下,记住,多听少说。”胤禔告诫道。
弘晗年纪渐长,现在已经不住在宫里,而是每日骑马来回跑。这会正赶上康熙挪到畅春园之前,胤禔就让弘晗在家读书,等到朝廷跟着康熙挪过来,再让儿子回去。一儿一女都不小了,胤禔想想自己在他们这个年纪,已经开始学着在这个世道办差、和人交往,要学会自己想事。
“阿玛,不把帕勒塔师傅叫来吗?”苏日格穿着方便活动的旗装,梳着辫子,乍一看倒像是弘晗的哥哥。这会旗装还谈不上分男女,反正都是袍褂,燕居之时爱怎么穿也没人管。
弘晗先是奇怪的看着姐姐,然后做恍然大悟状:“阿玛,姐姐是说,每次您见人办事的时候,帕勒塔师傅的眼珠子恨不能从书房里钻出来。”
帕勒塔从小跟着胤禔,但他们富察氏势大,后来跟直王府远了,打算从科举出头。胤禔也知道,所以很多年当中,他都随便帕勒塔干什么,互相无干涉。但帕勒塔第二次拜入直郡王门下也有几年了,人家可不是为了给小主子们当老师来的,人家想做的是直郡王的心腹。
“沈瞭和富格恐怕要说些机密之事,你们觉得应该告诉他吗?”
胤禔抛出一个难题:“君不密则失臣……几事不密则成害。如果他成了害,这个后果是不是你们能承担的?”
“……阿玛,那咱们还是不要叫他了。”苏日格本想提醒阿玛,帕勒塔看书房的眼神,都像带了钩子。不过听阿玛这么说,她决定还是不要叫他更好。
胤禔笑笑,苏日格从来在他们夫妻身边,虽然也会解决问题、会想问题,也有大局观,但她的经历还是过于顺利,所以想问题也是直来直去。能够一举达到目的,何必迂回呢。
若是胤禔问她,帕勒塔不心服该怎么办,估摸着苏日格会直接回答“不用他!”
这个思路是对的,顺势而动,充分发挥自己的优势长处。不过胤禔看着弘晗,问道:“你呢?”
“姐姐说的主意就很好。”弘晗略作思考,道:“只是,阿玛问后果,儿子觉得八叔……他败了,于是后果他一人承担。儿子说句不敬的话,若是当日八叔赢了,恐怕又是另一番景象。”
“所以要不要用帕勒塔,儿子以为,还是要看他有没有用、是不是非用他不可。”
权力游戏的确如此,赢家通吃、输家退场。胤禔没有再提这个问题,而是叫人将沈瞭和富格请过来,该说正事了。
苏日格和弘晗在旁边,听着阿玛和沈学士、富格表兄从直隶粮仓说到了江南漕运,还有西北准噶尔汗国的动向,还加上通政使曹寅即将携女抵京备嫁。
三个人能把六部和内务府的差事念叨个遍,这份好记性让苏日格叹为观止,她背书已经算是快的,但也没把握能记住这么多杂乱无章、彼此间毫无关联的事情。看看弘晗,也是一脸惊讶,他们姐弟还是头一次看见大人们是怎么议事的。
带着震撼,胤禔让他们俩先走了,等孩子们退场,关键问题自然浮出水面。富格转述了成德对于康熙最近种种行为的猜测,沈瞭就表示:“王爷,臣以为,皇上似乎在犹豫立太子之事。”
“未必是犹豫。”胤禔叹口气:“汗阿玛恐怕动心不立太子了……”从绝对的利己主义来看,这才符合皇帝的利益,但对于皇子们而言,就有些折磨了。
第219章 :胤禔:左手一只鸡,右手一把刀。
百年之后, 关于清代密立储君制度已经讨论不少了,但让胤禔结合百年之后的看法和现在自身处境而言,他只能说,密立储君是一个完全有利于皇帝的制度。
密立储君这种做法, 甚至会对传位这件事本身造成恶劣影响。至于能不能顺利渡过去, 那是要撞大运的, 不提雍正继位被人演义出了多少版本, 就说原本世界线上的嘉庆传位道光。
皇帝突然驾崩在了避暑山庄, 随驾的智亲王绵宁叫亲贵大臣回京寻找乾清宫后面的密诏, 但没有找到。一阵鸡飞狗跳之后, 还是皇后钮祜禄氏传话过来说皇上曾经提过嫡长子绵宁堪为储君, 令其继位。
万一继后脑子发热, 非要让自己的儿子继承皇位,那乐子可就大了。纵然朝野都知道嘉庆属意智亲王,但皇后出来说话否定他的继承权, 未来也必定是横生波折。
“皇上如果不立立储……不是,皇上只能不明着立储!”
沈瞭绞尽脑汁, 发现了这里头的问题:“皇上百年之后,这基业总要有人承继。他老人家恐怕是担心太子班底与天子分庭抗礼, 若是不立储, 为保江山稳固, 皇上也得有个明确的意思出来。”
“王爷,礼部正在拟定嘉号, 传说皇上有意为诸皇子晋爵。”沈瞭就道:“若是您得封亲王, 也就同储君差不多了。如果王爷猜的不错, 皇上真的不立储的话,也只有如此处置方能稳妥。”
“封亲王、委以重任, 给机会监国。既能历练,但又缺少至关重要的名份。他日皇上……这位亲王必须依靠诏书方能名正言顺的继位。也只有这样,才能让皇上放心。”
沈瞭最后叹道:“也只有这样,才能既让皇上放心,又能保障不明立的储君顺利登基。”
仔细想想,沈瞭的思路也是后来君主的思路,大体上还是遵循立嫡立长的准则。胤禔想的出神,富格在旁笑道:“其实这对王爷是好事,除了您皇上还会看上谁呢?不立太子,引来的觊觎攻击也会少些。”
“未必是好事。”胤禔有些无奈,“若是汗阿玛改主意了,封了太子,他多少会有些顾忌。若是不封太子,说该主意也就改了。多省事啊。”
“这……”这下富格也没话说了,沈瞭在旁瞧着他们俩,低头想了一会,还是什么都没说。
告辞的时候沈瞭有些迟疑,胤禔看他好像有话想私下说,就笑言“请望之看看孩子们的功课。”于是富格先行离去,沈瞭留了下来。
沈瞭的确有话和胤禔说,且必须天知地知他二人知,沈瞭在书房低声道:“方才臣想到一件事,不仅是皇上会不会变心的问题,不立太子,储位会不停的引来觊觎之心。八贝勒未必会死心,日子就了,其他阿哥,难保不会动了别的心思。”
“这也是我担心的。”
胤禔吐出一口郁气:“我知道他担心父老子壮,可我难道不会年岁日增?他长命百岁,日后说不得看小儿子们年轻有为,又……我真是,”特别想和咸安宫里的胤礽聊聊。
这对兄弟,在某种程度上,此刻才算达到了感同身受的境界。
皇家父子如果想善始善终,父慈子孝,要么老子死的是时候,要么儿子死的是时候,概莫例外。沈望之通读史书,又同眼前这位爷相交二十年,彼此知之甚深。
此刻他也不矫情,直截了当对直郡王说:“那王爷就得做最坏的打算,我是说,皇上如果真的又改了主意……您就得做完全准备。”预备好非法继位,至少现在就要有心理准备了。
胤禔沉默着没搭腔,沈瞭以为胤禔是顾念父子之情需要一点缓冲,他也沉默的抱拳告辞,打算回去帮胤禔再想想办法,纵然人为刀俎、可他们未必做鱼肉。
沈瞭走后,胤禔还是独自坐在书房里,秦吉了亲自守在门口,也没人敢进来。其实胤禔是在思考问题,他想到了历朝历代储君继位的种种疑云,和后果,他总得判断一下,万一需要非常手段解决问题……他要怎么做才能把影响降到最低。
直郡王的书房内部宽敞,书桌上散落着他要看的公务文牍、常看的书籍,和一把刀。刀是西征那年,康熙赐给胤禔的腰刀,鲨鱼皮的刀鞘包裹着锋利的刀刃,连着刀架摆在书桌上。
要现在就准备磨刀吗?
看见这把刀,让胤禔的心思从考虑后果变成了考虑这三十年来,康熙对他的好处。作为胤禔心中的半路封建父子关系,更别说皇室父子之间注定会夹杂着很多复杂的考量,所以胤禔也没觉得康熙哪里对不住自己,
将心比心,若是此刻弘晗和苏日格联合起来,在偷着想怎么把自己给……胤禔的脸上露出难以形容的表情,他还是再看看罢。
晚膳还是全家人在一起吃,除了刚刚满三岁的申午还有些不利索之外,饭桌上还是非常得体和谐的。当然了,申午自己有专属的小案几,除了偶尔为父母兄姐提供一点笑料之外,人家也是兢兢业业的抓自己的饭吃。
弘昱一脸惨不忍睹的瞧着弟弟吃的饭菜横飞,他悄悄问哥哥:“哥,我小时候也这样吗?”也太丢人了点。
作为大哥的弘晗比较厚道,他诚实的摇摇头:“我不记得。”
弘昱松了口气,等小四长大一点,他就拿着这件事逗他!结果二阿哥完全忘了旁边还有个老大姐在盯着他这个不省心的,苏日格太知道这个弟弟在想什么了。
她慢条斯理道:“笑人不如人,你小时候还不如申午干净,我记着呢。”
饭后全家坐着喝茶,胤禔略过两个大的不提,先是问了乌日娜绘画学的怎么样,然后问弘昱能拉开一力半的弓没有,再然后问冬冬功课读到哪里了,最近有没有乱吃东西,少吃甜的云云。
这个时候道琴都是含笑看着丈夫关心孩子,但是二十年夫妻,她发现今天的丈夫虽然一如既往的温和耐心,但她总觉得胤禔身上有点烦躁。就好像是衣服穿得不舒服,又或者是觉得天气热了,外力导致的那种烦心。
“好了,跟着嬷嬷回去,到了时辰要听话睡觉。”该问的都问过了,道琴开口说:“说的就是你,弘昱。你嬷嬷还说你晚上舍不得放下游记,还要弄个蜡烛在床上看书,那样不安全,不准再那样了,知道吗?”
“儿子知道了。”
弘昱有点沮丧,道琴瞧他的小样子,就道:“额娘明儿开库房,家里还有玻璃灯罩,不过也不准放在床上,叫人给你预备个炕桌放在榻上。如今天热,你愿意就睡在上头,但一定不准在床上读书了。”
“儿子知道了!”
“乌日娜回去愿意看看画谱,就略翻翻,或者和你姐姐散步游戏都好,也不要一直提着笔,你还小,耗力太甚对你自己不好。”
“女儿都记住了。”乌日娜才留头发,这会头顶还是小揪揪,一晃一晃的。
胤禔努力管住自己的爪子,别去揪女儿的小辫子,实在太可爱了。他的心情这会才算是好了一些,看着孩子们都走了,他没正形的靠在道琴的腿上,整个人弯成了一只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