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因果定律
嘴上掐架的两个人, 只是这些年胤禔诸多政策下, 旗人各自反馈的缩影罢了。有人从皇帝的政策中得到了好处,自然也有人固执己见, 让自己的利益受损。
在立场极端保守的旗人看来,皇帝离经叛道到了极点,公然颠覆祖宗之法。他们意见很大,但没用……过去作为他们发生渠道的雅尔江阿已经被圈禁了,而小简王年纪还小,根本说不上话。
其他铁帽子宗王,要么从顺治朝到现在,被三代皇帝折腾的已经不想说话了,要么传承都被断了,譬如安王系,要不然就是爵位频繁变动,这个比较常见。
反正先帝也好,当今也好,总能鸡蛋里挑骨头,将王爵从这个身上撸下来,按在那个的身上。
所以他们有意见,但他们说不出来,日子反正还得过下去,就先这么着罢。
“就这么着吧,日子还得过……怎么,他还能掀桌子不过了?”
三贝勒弘昸的婚宴上,雍王胤禛面对胤祥的说项,如此说道,“老十四是抱怨,但他所言倒也不错。你不必管他,办好自己的差事就得了。”
老四说的是真心话:“你和老十四都是我弟弟,他和我还是一母同胞,再不济我总能看顾他些。皇上打定主意舍他用你,你千万别乱动心思。”
年轻些的弟弟里,老十三以降的幼弟中,皇上显然更属意背景简单,无所依靠的小兄弟。只是这话不足为外人道,胤禛再关照胤祥,也不能和盘托出。
只是,这话胤禛倒是和长子弘晖提过两句,弘晖在弘字辈那一堆,正和弘昱、弘曜和弘昘哥几个凑在一块,还有广延、弘曚、弘昇几个堂兄弟在一块,嚷嚷着新郎官要多喝几杯。
看来在宫里读书也没白读,胤禛放心了,他也不求别的,他膝下就那么几个儿女,只求他们平安些也就罢了。其他的,自然还要看他这个阿玛,总不能老子无能,却要求儿子上进罢。
“你倒是也过去啊。”
胤祉有了些醉意,斜眼看着长子弘晴说道:“你弟弟都能和大阿哥他们说上话,你怎么还不出头了。论起来,弘晖、弘昇他们阿玛,难道比你阿玛我爵位高么,咱家你们哥俩正好互相照拂。”
却不知弘晴是没听见还是怎么着,压根没搭话,胤祉登时就要发作,然而想想场合,他又只好作罢,恨恨的灌一杯酒下去。怎么觉着自己当上了亲王,反而更憋屈了呢。
弘昸的福晋是胤禔亲自挑的,这会又赶上他一腔父爱到处散发,又赶在弘昸婚前给年家加恩。宫中婚宴且不说,就是女方那头,年府也是热闹非常。
京中各路达官显宦是最会跟着皇上的心意走的,皇上看重三贝勒,看重年家,他们自然会紧跟着对年家格外另眼相待。
年羹尧看着家中门庭若市,跟在长兄身边的儿子年熙也是洵洵儒雅,待人接物颇有章法,可他心里却不太高兴:得意的是长兄和儿子,自己却不算得意之人。
作为年羹尧的幕僚,年家的姑娘得嫁皇室,胡期恒也得出一份力,他正跟在年熙身边。但是看着这位少公子,胡期恒倒是很明白年羹尧为什么郁郁寡欢。
他这位东翁心气太高,可是这次回来,皇上虽然看重他,但更看重允恭大人。而少公子少年才高,可少公子的人品个性并不很像东翁,反而更像明府老大人和几个舅爷,甚至喜欢格物这一项,倒像是允恭大人的儿子。
唉,想想少公子如今刚过志学之年,东翁几年都在西边,每次回京都是步履匆匆,父子不甚相似倒也寻常。可是,子不类父,东翁心里不是滋味,也是人之常情。
日后若是东翁留在京中,那才有的磨呢,毕竟,皇上也没有采纳东翁的出兵策略,但也没有训斥……皇上作何打算无人可知,圣心难测呀。
年家阖府都喜气洋洋,只有年羹尧强颜欢笑,胡期恒想到的事情,他自然也想到了。年亮工恨不能仰天长啸,把他从西南召回来干什么,西南将来必有战事,他的功名必在那时……唉。
年羹尧被留在兵部做了侍郎,虽然外头传言说,皇上属意将来让他接班尚书。但让年羹尧自己说,什么将来,他现在就能当兵部尚书……可皇上不用他呀。
三福晋三朝回门的时候,弘昸看到的就是一个心如死灰的二舅子,弘昸面上不显,实则心中好奇:那日汗阿玛兴致勃勃的听了年羹尧的策略,且还和他探讨一番,看上去似乎很感兴趣的样子,可为啥没下文了呢?
双方寒暄两句,年希尧、年羹尧兄弟表达了一下对皇上的忠诚,和自己必定勤勉办差的心情之后,年羹尧还是对这位新妹夫略微表达了一下自己在兵部干文官的活儿,有多么的无聊。
“案牍之事,臣久疏于此,唯恐辜负皇上信任。不过,最近看多了文牍案卷,深觉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方是历练之法,过去读兵书只是纸上谈兵,臣在西南数年,再看旧言,方觉前人深意。只是有些精妙之处,臣还是无法得其精髓,看来还是缺少经验啊。”
不知道三贝勒是不是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就听三贝勒笑道:“亮工这话说的巧了,前儿我还在御前听汗阿玛提到,想要让亮工去南边呢,似乎战事将近。”
年羹尧作为兵部侍郎,却没听说有什么战事将起的消息,他半信半疑的看着弘昸。
三贝勒一笑:“不是兵部传来的消息,也不是已经打起来了,只是略有征兆。”他也知道分寸,说话只说三分,“汗阿玛也只是略提了一句,说年羹尧在西南做的不错,以他的本事,放在东南,应该也有用武之地。”
“竟是如此吗!”年羹尧这下喜出望外:“多谢三贝勒……”
“诶,当时听见者甚多,咱们既成亲戚,这样的消息,我知会你也无甚不妥。”弘昸笑道:“日后亮工若是建功,福晋脸上也有光彩啊。”
年希尧在宫学里一向是惟皇上马首前瞻,对诸皇子都是一个态度,哪怕这会幼妹指给皇子,他对三贝勒最多热情一些,但还是秉持一个准则:叙亲戚情分则可,谈正事还是免了。
“兄长也不必那么小心。”送走妹妹和妹夫,年羹尧对年希尧说道:“虽然皇子师傅不好做,但妹妹毕竟做了三福晋,日后三贝勒开府,两家总会走的近些。”
“就因为三贝勒会开府……咱们妹妹自然是自家人,可对三贝勒,还是小心些好。”
年希尧叹气,道:“你也知道伺候皇子读书的差事不好做。运气好的,能和戴梓大学士,又或者阿拉木大学士一样。运气不好呢?先帝废太子那会,詹事府和师傅们,被先帝一巴掌打下去,后半辈子都没能翻身啊。”
“……兄长说的也有道理。”
年羹尧嘴上这么说,心里难免觉得对方有些太小心。这样小心,怎么能成就大事呢!
但长兄毕竟是天子信臣,自己也不好太驳他面子,还是让年熙和三贝勒多接触罢,他们年纪相仿,过去也见过,总是更好说话的。
父亲们对儿子的期许,大抵不过是“儿子和我一样,最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然而大家总是忘记,这种事一贯是计划不如变化快,哪有那么顺心的事儿啊。
胤禔现在看弘晗,多少就有点这种心态,他一边觉得“我儿子真好,一定没问题!”,另一边又觉得“这孩子到底行不行啊?”
万一自己现在就咽气了,弘晗到底能不能按照自己的既定政策走下去,老子辛辛苦苦装孙子,好不容易当了皇帝。这会一切进入正轨,别一朝回到解放前……那可真是死不瞑目。
胤禔的这种焦虑,一直持续到了南书房新顾问们的到来,其中有个其貌不扬的老头子,这就是方苞了。皇帝想要找人聊聊,但这个人不能是朝廷大臣,更不能是宗室亲贵……这位方老夫子,希望勿负朕望罢。
第一次见面,胤禔就抛出了一个问题:“方先生以为,历朝历代天子求仙访道、炼丹服药,全都是为了求长生不老、贪图人间富贵吗?”
作为对自己的处境和地位非常了解的老头子,方苞的回答非常之简略:“以草民之见,无非不放心罢了。”
第304章 :失意者们(3)
“当年咱们可是万万想不到, 你我会有如此境遇。老兄你得了皇上青眼……虽然皇上给你一个武英殿编撰的衔儿,可是留你御前咨询,若是有什么要紧的消息,可别忘了我们。”
方苞来京, 作为多年旧识老友, 戴名世自然要做地主请他吃饭。席间俩人谈到数十年前游荡京师, 又提到了南山集之事, 戴名世难免有些恍惚, 顺嘴就说了这么一句话。
“……”
方灵皋瞧着这位老友, 直到戴名世不太自在的问道:“灵皋兄这是做什么?”
“天子将你放在武英殿, 原本想大用你的, 结果这几年你老弟还是修书, 你知道为什么吗?”
方苞哼笑一声,“你怎么就管不住自己这张嘴?明知道我这个职司在御前,真有顶要紧的消息, 我还敢告诉你,你戴田有, 是不是嫌自己活的太舒服,死的不够快?”
论及生死, 戴名世就有些不太自在, 他知道方灵皋不至于嘲讽他, 但这是他自己的心病。如果他对前朝尽忠,写下南山集的时候, 被皇上当面点出来的时候, 他干脆点就该一头撞死。
如果他对本朝尽忠, 那他一开始写什么南山集……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戴名世扪心自问, 自己到底算是什么呢?更多的时候,他看着朝廷那么多官员,常用“大家都一样”来安慰自己。
而今风气已经不像熙朝初期,那会儿还有人在京城公开想方设法嘲讽当朝,还采用各种方式不配合,但如今这种行为几近绝迹。
“你也不必如此,而今大势所趋,不比当年了。”方苞语气冷峻,“既然如此,你我之辈又何必自误,多做妄想。”
“话是这么说没错……”戴名世最后也只能深深的叹口气,将这个话题放下了:“灵皋兄小心些,伴君如伴虎,御前职司不好做。”
方苞没说话,这他又何尝不知呢,若是真的让外人知道皇上提出的问题,那才是震惊四桌……虽然进京伊始,他就对自己的处境地位颇有认识,他吃了官司、吃了亏,世人落井下石者有之,转头天子召他入京,前倨后恭者更是比比皆是。
到底是借了皇帝的势,方苞是打定主意只听皇帝的,但皇帝抛出来的问题,还是让方苞汗透衣裳。那个算是暗示,还是……一国之君如果对疑似皇储流露那种不放心的情绪,可有点不太妙啊。
知名桐城派大师方灵皋在琢磨皇帝的心思,被他琢磨的胤禔却很轻松,有时候人能转移压力,就是会很快乐。他将自己的烦恼甩给了老头子方苞,皇帝本人快乐的拍拍屁股跑回了畅春园。
道琴见着他的时候也放心不少,之前自胤禔病愈,他就有些郁郁寡欢。虽然外头看上去胤禔兴高采烈的给女儿挑驸马,给儿子操办婚事。
但夫妻多年,道琴一眼就看出来,那是胤禔有些无所适从,不知道该干什么了。他们夫妇的默契,胤禔不想说,道琴也不会去刨根问底……这会瞧着他心情好起来,她也高兴起来。
她总是信任丈夫的,不管什么样的难题,放在胤禔面前那都不是难事。如果他想说,皇后也会做一个很好的倾听者。
胤禔回园子自然不光是自己,还有新婚的儿子带着儿媳妇们,另外就是乌日娜的驸马备选,一群八旗显贵子弟心中激动又紧张的来到了畅春园。
他们父母长辈已经叮嘱很多次了,二公主要比大公主性子好温和些,尚公主绝对是只赚不赔的。在皇上面前一定要好好表现,展示自己的教养才华,这样才能走上一条前途无量的光明大道。
然而,等这些青年才俊等待觐见的时候,小道消息传了过来“皇上忙于政务,今儿不见他们了!”
这……皇帝不见他们,那他们岂不是媚眼抛给瞎子看……别人也做不了主啊。虽然当今有位皇后不比顺治朝和熙朝,而且皇后显然极有圣眷,但做主的始终是天子,皇后本人是不太爱吹枕头风的。
胤禔匆匆离去,甚至放下了给女儿挑额驸的大事,这自然是发生了他必须出面的事情。太医院来报,郑家庄的那位爷,恐怕是不成了,也就是最近一个月、半个月的事儿。
自从二福晋去世之后,胤礽身体就不太好,加上儿子们守孝,一家子聚在一起,有时候也不是什么尽享天伦之乐的妙事。
就这样,这位二爷的身体每况愈下,太医院例行去郑家庄请脉的时候,发现他的身体瞧着外表尚好,实际上里头已经如糟糠一般了。
这位二爷倒是身份敏感,太医院心中有数,如今人成了这样,还是赶紧上奏,趁早的。
郑家庄里一片寂静,弘昪站在胤礽床前,几乎是倚仗而立,身后是大大小小的弟弟们。这段时间他也艰难,额娘去世之前,他好歹有个贝勒爵位,弘晋常在御前走动,府里总能多得照拂。
如今都回来守孝,虽然从未短了他们的东西,但是有些事情,就没有过去那么好说话了。
“你们都回去罢。”胤礽语气虚弱,说话速度很慢:“太医上奏,皇上说不定今天就会来。”
“……阿玛?”弘昪觉得他阿玛是不是病糊涂了,“皇上或许令大阿哥过来探望,不会亲自过来的。”
“他会……你别管了,一帮人围着,我觉得喘气都难,都走、都出去!”
弘昪还想说什么,身后的弘晰拉了他一下,兄弟俩眼神一碰,弘晰摇摇头,让大哥随阿玛的心思,别再说了。弘昪将话咽了下去,带着几个弟弟离开了正房。
胤礽病后连侧室们都不见,只让几个儿子在旁侍疾,这会人都退出去,太监守在门口,活像没有这几个活人。屋子里安安静静的,倒让胤礽想起些旧事。
几十年前,他和胤禔挥拳头,差点打到胤禔的眼睛。闻讯赶来的先帝当时就很不满意,而自己也挨了拳头,先帝却没看见,自己也没法辩解,只好气呼呼的回了毓庆宫,满心都是委屈。
自己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在稳妥可靠装大度卖惨这方面,就很不如胤禔了……
胤禔在傍晚时分来到了郑家庄,他轻车简从快马而来,倒也没有惊动很多人。外头人还以为他被什么紧急政务绊住了,没人想到皇帝居然亲自来了郑家庄。
护军和侍卫带着内务府的人紧急封锁了郑家庄,所幸这边本来也没什么人居住,略有骚动也无人在意。弘昪兄弟闻声出来行礼,胤禔挥挥手让他们闪到一边,长驱直入进了正房。
他们兄弟上一次见面还是先帝驾崩之后,转眼已经十余年了……居然都这么久了,胤禔看着胤礽苍白的脸,如今这个弟弟看上去比自己还老了。
“恕弟弟无状,不能起身了。”
“……我也不是那么刻薄的人罢。”胤禔挥手叫人都退下,自顾自的拖来一张椅子,坐在了床边。
他板着脸,胤礽反而笑道:“做了皇帝的人,多少都会刻薄些……没人比我更知道这个了。”
如果说如今还有个人,能让胤禔比方苞谈的更深处,那也就是胤礽了。而且有些方苞只能听,只能拐外抹角给出点建议的问题,胤礽能和他讨论。
因为这位二爷真的做过东宫储君……且如今,战斗力也只在嘴上了。
“我这也不是密不透风,说来还要谢谢长兄您高抬贵手,起码能喘个气,呵呵。”胤礽深吸一口气:“皇父……我是说先帝,当年招了那么多幕僚进南书房,他们可没少参与搞事。不管是打明党还是打索党……”
“早年我总觉得索额图不听话,是个傻子,如今再想想,他也是骑虎难下。”胤礽一脸回忆旧事的表情,“不过此刻说这些跑题了,先帝当初找那些人,无非是想在朝中亲贵大臣之外,为自己置办亲信。”
“如今皇上招募名士学者入京,若说我看不出来,那才是笑话。”
“只是,皇上在烦恼什么,倒是让人好奇。弟,倒是愿意为您解忧……”
胤礽只要不是处在满脑子一根筋做什么的情况下,那他都是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不过胤禔很好奇:“如果我今日没来呢?”
“那我只好上遗折了……”胤礽苦笑:“我也到了为儿孙着想的年纪。他们兄弟才具平平,我得给他们留下点遗泽,也算是我做阿玛对得住他们了。”
两个人一时无话,胤禔突然有些郁郁寡欢,先开口道:“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
“朝野内外尽皆俯首,府库充盈,最近几年既没有水旱灾,几个新衙门没少赚钱罢。而大臣们都是你一手提拔,几个熙朝大学士老的老、死的死,都要换了。其实我听说的时候也觉得很奇怪,想想你总该比先帝过得舒服,没想到……”
“皇上这么早就为儿辈之事烦恼了吗?”胤礽语气严肃起来,“此事宜早不宜晚啊。”
胤禔看着这个弟弟,这一趟他还是来对了,原本可以叫弘晗或者弘昱、弘昸兄弟过来的,但是后来胤禔想了一下,觉得自己还是该趁着他清醒的时候见一见,聊一聊。
毕竟,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说不定自己能有点新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