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沉坞
或许是听见了大总管的心声,康熙揉了揉眉心,沉声道:“到底什么情形,你且说来。”
“是。万岁爷,奴才无用,只查明了内务府的布置……”说着,梁九功顿了一顿,垂下头轻声道:“想来,没有误会了平嫔主子。只是永和宫那头,落水之事查不出半点痕迹!那些个奴才,经历了慎刑司严刑拷打,什么话都吐露了,有些说的真话,有些胡乱攀扯,甚至咬起了宜妃娘娘……”
听到此处,康熙心中怒火升腾,飞速地转起了玉扳指,“继续说。”
“……没有攀扯永和宫的。”说罢,梁九功屏住呼吸,心里暗暗叫苦。
这查不到证据,也不好给德妃定罪不是?
对于德妃,梁九功又有了全新的认知。若她全然无辜,那就半点事都不会有;若她动了手,那就是心机狠毒,藏匿极深。
能做到了无痕迹,实在高明。
梁九功想得正入神,便听见康熙冷笑一声,轻轻地念了句“赫舍里氏”,转而吩咐道:“既然断了线索,那便不用继续下去。纠集人手,彻查内宫,包括绣坊、膳房、造事处……一个不落,给朕仔仔细细地查!”
梁九功一惊,这绣坊和造事处还好说,膳房?
乌雅氏的根基便在膳房,这……
“切勿打草惊蛇,”康熙重新执起笔,慎重地叮嘱了一句,低声说:“朕说过,要给你宜主子一个交代。那些腌臢污秽的东西,都一并查了!去吧。”
刚出生奶娃娃,一天一个样儿。
等胤禟褪去了皱巴巴的红皮肤,变得白嫩起来,京城已入了秋,不复仲夏的炎热。
九月二十这日,云琇即将出月子的时候,德妃在永和宫发动了。
彼时,德妃正与胤祚一块用膳,童言童语穿插其间,母子俩亲昵之极,和乐融融。
刹那间,德妃的面色猛然一变,双手覆上小腹,额间凝聚了汗珠,失声喊:“来人!请太医和产婆来……遣人去乾清宫告诉皇上!”
胤祚何时见过德妃这般花容失色的模样?
这是他第一次直面弟弟或妹妹的出生,心头浮起数不尽的紧张担忧。
额娘该有多么难受?
四五岁的孩子,不住地喊着额娘,急得团团转,眼底含了一泡晶亮的泪水。
德妃只觉连绵的、难以忍受的剧痛传来,而后愈演愈烈,而不是一阵阵的抽疼,心顿时落到了谷底去。
她生过三个孩子,对分娩的种种反应称得上熟悉。这般的痛,看样子,怕是要难产……
不过她最记挂的仍旧是胤祚,咬咬牙,拼着剩下的几分力气,柔声安慰儿子:“胤祚别怕……额娘先去产房,很快就能给你生个弟弟……快去外头玩上一玩,去小花园好不好?”
随即掐紧了手腕,厉声说:“还不把六阿哥带出去!”
此时的德妃,称不上温婉如水,咬牙说话的时候,杏眼暗含狠色,冰凉地扫过周围伺候的人。
宫人们诺诺应是,连忙把小声抽噎的胤祚半哄半推地请了出去,“六阿哥,您且放宽心,奴婢带您逛逛小花园可好?”
“走开!”胤祚断断续续地哭着,“我要额娘,我要额娘……”
哭归哭,他到底听进了德妃的话,一抹脸,撇下一众宫人,往永和宫后院冲去:“你们都别跟上来!”
小花园就在后院,伺候的人大松了一口气,迟疑了一瞬,终究没有违抗阿哥的意思。
那厢,胤祚在花园急得团团转,哭得眼睛通红。
他泪眼朦胧地张望着,忽然在连通宫道的小门处发现了一片衣角,赭色的印花布料,很是熟悉……
好奇渐渐替代了慌乱,胤祚轻手轻脚地前进了几步,全副心神都被吸引了。
小门那边,传来声声温柔又惊喜的呼唤:“六阿哥?六阿哥……”
胤祚嘴巴微张,而后露出了明显的喜色。
他像找到了可以依赖的人一般,扁起小嘴飞奔过去,边跑边高兴地喊:“刘嬷嬷!”
第32章
胤祚被德妃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平日里母子俩相处时间不少,尽管如此,刘氏对他来说,也是非常信任的亲近之人。
宫里头,不论是皇子还是公主,生下来后便交到了奶嬷嬷的手中,由她喂养,由她伺候,娘娘们最多过问一句,却不会亲自哺乳。
遑论众位阿哥六岁就要离开额娘身边,搬进阿哥所,入上书房读书,这是规矩。他们与奶嬷嬷相处的时日,比额娘多了去了!
随着皇子渐渐长成,奶嬷嬷年纪也渐渐大了,便会出宫荣养,日后安享晚年。像曹家老夫人,当今皇上的乳母孙氏,不仅有诰命在身,且皇上时常记挂,每逢过节之时,康熙总会赐予丰厚的赏赐,对曹家也是格外施恩。
刘氏乃乌雅一族亲自筛选的奶嬷嬷,德妃点了头后,由内务府派来伺候六阿哥的。因着她说话温柔,照顾得尽心尽力,六阿哥对她有着很深的好感。
现下,她穿着胤祚最为眼熟的那套衣裳,激动地行了个礼,眼眶红了红:“六阿哥安好。奴婢受娘娘恩典回乡探亲,早早卸了宫里的差事,可就是放不下六阿哥,想再偷偷地来看一眼……”
说到“娘娘”两个字的时候,胤祚没有认清刘氏眼底的怨愤与恨意。
刘氏的身家背景都很清白,除了有个不成器的弟弟,隔三岔五地向她讨要银子。前些天,娘家父母谈成了一桩婚事,正欲为儿子下聘,却拿不出足够的银两来。
刘氏心疼弟弟,只得咬咬牙,暗自从妆奁里拿了根上头赏赐的、无印记的金钗,随后出宫一趟,拿它典当了去。
以往也有宫人这般做过,结果平安无虞,管事嬷嬷基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谁叫她恰恰撞上了德妃的出气口?
万寿节上德妃跌了个大跟头,禁了一个月的足,从而认定胤祚身边有皇贵妃的人,心下发了狠,将奶娘、伺候的宫人等等,全都清查了一遍。
其余的什么都没有发现,唯有刘氏有着异动!
德妃秉持着“宁可错杀”的心思,气怒之下将她关押,过后扭送慎刑司,几番严刑拷打下来,几乎让刘氏脱了一层皮。
后来六阿哥问起的时候,德妃温声说,刘嬷嬷回家探亲去了。刘嬷嬷也有家人,她也会想家不是?
胤祚撅了撅嘴,再也没问了。
……
经受如此大难,刘氏怎能不怨,怎能不恨?
好不容易被佟家救了出来,她那即将成婚的弟弟竟摔进了河里,成了一具不能说话的尸体。
还有她的儿子,才六岁的年纪,上街玩耍的时候,差些被人贩子拐走了。若不是孩子他爹发现了,后果……不堪设想……
是德妃下的手!
刘氏日日夜夜都睡不安稳,恨得眼睛发红,恨得心头滴血。她一口答应了佟家的条件,被安排在京郊不起眼的小院里;又过了几日,索额图找上了她。
……
回过神来,刘氏望着面前天真至极的六阿哥,收起微微的触动,硬起心肠,再也没了半点怜悯。
胤祚惊喜过后,眼眶又红了,扯住奶嬷嬷的袖摆,抽抽噎噎地哭道:“嬷嬷我怕……我不要弟弟妹妹了……我要额娘……”
刘氏面上浮现出忧虑的神色,蹲下身安慰胤祚:“这些,奴婢都知晓的!娘娘定会顺利产子,不会出现半分意外。”
说着,她从衣襟里掏出一个香囊来,做工精致,绣着莲花的图案,泛着一股子佛香。
“六阿哥您瞧,这里头,是奴婢去庙里诚心请的平安符,保佑娘娘母子平安的。”她低低地说,语调虔诚,“这平安符可了不得,灵得很,由高僧亲自开过光。奴婢这就埋在花园里,为娘娘祈福,为小阿哥祈福可好?”
她越说,胤祚的眼睛越亮。
“嬷嬷,埋在花园里顶什么用?”胤祚飞快地摇头,而后一把夺过香囊,宝贝似的塞在了衣襟里,抹了抹泪,急切地说:“不如把它给我。我要时时刻刻戴在身上,给额娘祈福……”
刘氏露出不赞同的神色,欲言又止了好半晌,最终败在了胤祚希冀的目光下。
她语调温柔,万分疼惜道:“阿哥需要,奴婢自然无有不应的。只是——”
胤祚摸着香囊,眼底漫上喜色,听到“只是”两个字,顿时慌张了起来。
“只是什么?”
“六阿哥,不是奴婢舍不得。”刘氏迟疑道,“只是高僧说了,心诚则灵,若是暴露了平安符的存在,祈福的功效,就完完全全的没有了!这贸然出现了外物,若被查明了,奴婢被罚倒不要紧,只是怕您受责……”
胤祚恍然大悟,感动地抿了抿唇,小大人似的打断了她的话,昂起头道:“嬷嬷不用怕,我不会和任何人提的!”
这个香囊得藏好了,额娘那儿也不能说。若说出去了,不但祈福的功效泡了汤,额娘还会责怪刘嬷嬷,他是那么笨的人吗?
刘氏心下一松,欣慰地笑了起来,“六阿哥聪慧,奴婢这就放心了。”
德妃发动不过两刻钟,各宫便得到了消息。
不久前,皇贵妃在端午粽宴上见红,继而难产,妃嫔们屏息凝神,不敢前往承乾宫,都在自己的寝宫等候着。
宜妃生产之时,康熙特地下了令,不必她们前去,她们又酸又妒,却不敢违抗皇上的旨意,云琇这才落了个清净。
这回轮到了德妃,皇上没有下达“不许打搅”的命令,故而满宫妃嫔像约好了似的,除了即将生产的贵妃与坐月子的云琇,主位娘娘们来了个齐全。
惠妃领头,荣妃随后,紧跟着端嫔、敬嫔、安嫔、僖嫔,还未行册封礼的成嫔与平嫔站在最末,她们的面上是如出一辙的担忧。
至于心里怎么想的,唯有自己知道了。
听着产房里边微弱的呻吟声,惠妃脸一撇,施施然坐在了主位上,随即叫住匆匆忙忙端着铜盆的宫女,“去乾清宫通知皇上了没有?!”
与此同时,产房内,德妃粗粗喘着气,脸色惨白惨白的。
都两个时辰了,孩子还没有露头的迹象,她的力气都要耗尽了。
难产,怎么会难产?
是了,都是佟佳氏设计的她!
“快去熬参汤来……”模糊间,德妃听见了一道焦急的声音,“娘娘用力,很快就出来了!”
她的手紧紧攥着被子,手背上青筋毕露:“皇上……来了吗……”
吴嬷嬷忧虑地守在床边,与大宫女对视了一眼,颓然地张张嘴,不知怎么回答。
小太监回禀说,皇上正召重臣议事,谁都不见。还是梁总管出来询问,得知娘娘发动的事儿,赶忙打断议事告知了皇上,结果皇上训斥了梁总管,说了声“朕知道了”,就没了下文。
皇上这般反应……怎可告诉娘娘?!
瞥见吴嬷嬷满脸为难的神色,德妃心下一沉,闭了闭眼,咬得嘴唇破了皮,出了血。
皇上,他是不会驾临永和宫了!
自嘲、不甘、怨气齐涌而上,德妃喃喃念了句“皇上”,随即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气力来,猛然间,下坠之感席卷全身,她控制不住地高喊了一声。
产婆惊喜至极的嗓音传来:“露头了,露头了!”
……
德妃的叫喊声颇有些凄厉,让候在外头的平嫔赫舍里氏浑身一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成嫔余光望见这一幕,慢慢收起了担忧的面色,转头温和地问她:“可是吓着了?妹妹年纪轻,从未有孕,殊不知这是常事,快喝口热茶压压惊。”
霎时,所有人的视线落在了平嫔身上。
皇上没来,她们的笑容都疏朗了几分,有闲心关注其他事了。惠妃掩住嘴,意味不明地打量着平嫔,心道,成嫔倒是个妙人儿!字字句句,都往赫舍里氏心上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