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沉坞
……
云琇唬人的话音刚落,小阿哥的表情全都丰富极了。观之一连串的反应,奶嬷嬷在心里惊叹,不仅九阿哥聪慧,十阿哥也好生灵动,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呢。
惊叹归惊叹,却也没想歪,毕竟重生一事太过神异,谁能想到这方面去?
温贵妃瞪了云琇一眼,当额娘的人,真是越来越不正经了。
怎么能这么吓唬孩子,半点也没有慈母的样儿,孩子虽小,也是通人性的!
她正要说话,云琹就察觉出了端倪。
宜贵妃轻飘飘地转移了话题:“万寿节不久便是南巡,你可要跟着去?”
“皇上就是在名册上添了我的名字,我也抽不出身来。”温贵妃微微摇头,随之转移了注意力,“偌大一个紫禁城,没了主子,总要有人理事吧?老祖宗和太后一道出了宫,若是本宫也不在,底下的奴才真要翻了天去。”
她没说的是,现如今惠妃不得圣心,应当不会随着南巡,极大的可能性便是待在延禧宫。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未免惠妃重新起势,她总要留下弹压的。
还有胤俄,不到半岁的年纪,怎么也离不得额娘。
想起这个,温贵妃怜惜地望了眼摇床里的九阿哥,道:“胤祺定是要随着皇上去的……可怜我们的胤禟了!小九这么小,你竟也舍得。”
路上颠簸,九阿哥的小身板如何也承受不住,唯有留在宫里。
听到自己的名字,胤禟的小耳朵直直地竖了起来,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
南巡……
他心动极了,转而打起蔫来,也罢,也罢,爷日后有的是时间去。
“有什么舍不得的?”云琇掩嘴一笑,“正好挪到永寿宫,给小十做伴去。有你照顾着,我放一百个心!”
“好啊,”温贵妃也笑了起来,心里熨帖极了,面上却是佯怒道,“竟把我看做顺手的奶嬷嬷用,宜贵妃娘娘真是好大的威势。”
一众人都笑了起来。
云琇笑而不语,转而捧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递到了贵妃的手上:“可不是么?有了本宫的吩咐,你可要好好照料九阿哥。待南巡归来,我可是要验收的……”
温贵妃也依着她,装作愁苦的模样,长长叹了一口气:“遵命,我的娘娘。”
旁听了一场大戏,十阿哥一双眯眯眼瞪得老大老大的,半晌回不过神来。过了不知多久,他小心翼翼地递给他九哥一个疑问的眼神,小脑袋里满是问号。
九哥你说,为什么爷的额娘也不对劲?
九阿哥拼命地眨眼,一副我什么也不知道的模样,翻了个身,用圆屁股对着他。因着兴奋过度,胤禟不一会儿就睡着了,流着口水,还打起了规律至极的小呼噜:“呼……呼呼……”
胤俄:“……”
江南,江宁织造府。
曹家世代扎根内务府,为帝王做事,乃是一等一的包衣世家。到了这一代,曹氏一族更是深得康熙信任,因着幼时的奶娘孙氏正是曹家的当家主母,孙氏所出之子曹寅更他颇为倚重的、从小随驾的伴读。
现任江宁织造乃是曹家的家主曹玺,上任已有十多年了。朝堂当官的官制乃是三年一任,曹家却是个例外,他们代代世袭,替皇帝守着江宁这块地方——说是江宁织造,更确切的形容,应是皇帝放在江南的耳目。
曹寅如今补了御前侍卫的缺,随侍康熙左右,待长个几岁,便要外放历练,或是接了他阿玛曹玺的班,成为下一任织造府的主人。
初春的气息席卷了整个江南,不同于京城的严寒干冷,这儿的柳枝抽了芽,湖面破了冰,正是一副春江水暖,碧波荡漾的图景。
曹府之中,处处彰显江南水乡的精致。雕梁画栋,小桥流水,连伺候的婢女也是独一份的,身姿轻盈,带着别处没有的灵气。
后院的正堂,乃是主母孙氏所居的地方。
这儿与曹府一贯的精巧雅致不同,更是彰显了富丽堂皇的气派。墙上挂着摆钟金器,案上放着翡翠瓷瓶,仔细看去,它们都有着特殊的标识,竟是宫中的御赐之物。
大夫人李氏求见的时候,老夫人孙氏恰恰起了身,用铺了花瓣的温水浸了浸手,下人们仔仔细细地替她擦过,而后倚在膳桌旁闭目养神。
“让她进来。”贴身侍婢凑来耳语了几句,老夫人微微睁眼,轻声道。
她的鬓间生了丝丝华发,眼角有着深深的纹路,非是严肃的面相,看着和蔼可亲,再温和不过。
李氏进了正堂,一丝不苟地请安过后,立在了膳桌旁,嘴边噙着关切的笑容:“夜里风大,母亲昨儿睡得可好?”
“好,都好。”老夫人颔首,温和道,“天都未亮,怎么有空给老婆子请安了?也不多睡会,这儿用不着你伺候。”
“母亲说的这是什么话,服侍您进膳,是儿媳应尽的本分。”李氏嗔道。
老夫人一笑,也就随了她,拾起碗筷专心致志地用饭,不再出声。
“夫君即将随驾南巡,妾身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房里的陈设都换上了新的,只等我们夫妻二人重逢,叙一叙别离之意。颙哥儿也想极了父亲!”李氏说着,话间含着女儿家的娇羞,“那些陈设,儿媳想请母亲参详参详,夫君好容易归家一趟……”
大夫人李氏是孙氏为儿子曹寅聘请的媳妇,照着当家主母的样式挑的。李氏容貌不过中等,性情却是端庄,协助孙氏打理中馈,事事办得井井有条,堪称曹府的贤内助,府中上上下下都十分敬重于她。
只是夫妻二人分隔两地,已经许久未见了。
两三年前,李氏原要跟着进京照料曹寅,却恰巧怀了身孕。江南的风水养人,远比京城适合安胎,思来想去,老夫人做主留下了儿媳。
在这期间,曹寅长子颙哥儿出生,现如今已是牙牙学语的年纪了。
一提起曹寅,还有曹颙,孙氏的面上就带了欣喜的笑,拍了拍李氏的手:“你做事,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就算摆个破烂的玩意,寅哥儿也喜欢得不得了。”
大夫人一顿,面颊飞起浅浅的红晕。
婆媳二人笑闹了一会儿,李氏像是记起了什么,浮现恭敬之意,压低了嗓音问:“母亲,皇上南巡之时,可是驻跸行宫?”
要说老夫人最为骄傲的事,便是养育了当今圣上,即便远在江南,也时时被康熙记挂在心里,不知享了多少福气。
望了眼膳桌上的御赐瓷瓶,孙氏没有责怪儿媳贸贸然的打探,面色柔和得不能再柔和:“非也,你却是料错了。寅哥儿传信来说,圣驾是要歇在我们府里……这儿不比行宫,居处太过简陋,老爷正要筹措银两修缮,也好让皇上住得安心。”
歇在江宁织造府?
李氏嘴角微微一翘,抑制住心间的欢喜,曹氏圣眷深厚,在江南这一块儿,堪称无人可比。
“母亲,皇上这是惦记着您呢!”她低低地道。
听闻这话,老夫人也是欢喜无限。想是这样想,她乐呵呵地摇了摇头,而后瞥了李氏一眼:“这话可不能乱说。老身有着自知之明……对了,问这个做什么?”
“也不怕您笑话,”李氏迟疑了半晌,轻声道,“是儿媳的大哥传信来,说他寻了一个不得了的美人。不过县令之女,姿容却是上上乘的,想着进府伺候皇上……”
第92章
听见“美人”两个字,老夫人孙氏的笑容慢慢消失不见,她接过婢女奉来的帕子擦了擦嘴,眼里浮现出了然之意。
李氏端坐在绣墩上,提起了一万个心察言观色,见此虽有些忐忑,但还是说了下去:“……皇上没个贴心人伺候,难免会是织造府的失职。儿媳知晓,这事还得您拿个主意,故而哥哥嘱咐过后,儿媳一刻也没有耽搁,前来请见于您。”
说得倒是实诚。
只是,织造府的失职?
李氏的话音落下,老夫人微微一哂,面色沉了下来,不悦地斥道:“皇上缺不缺人伺候,岂是我们能够插手的?煦哥儿好生糊涂!”
“母亲,”李氏早料到了孙氏的反应,讪讪一笑,低声道,“哥哥自有他的考量……他说,对曹家,对李家,皆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
“百利而无一害……”老夫人摇摇头。
“什么叫‘没个贴心人伺候’?也不怕惹人笑话。你莫不是忘了,此番出巡,后宫娘娘也在随驾之列。”接着她叹了口气,“要论起贴心人,有谁高得过宜贵妃去!若是招了贵妃的眼,皇上收用不收用,岂不是显而易见的事。”
云琇晋封不过几日,曹寅的家信便快马加鞭送至了江宁。
早在很久之前,曹府众人无一不知宜妃娘娘宠冠后宫,乃是皇上心尖尖上的人物,只可交好,万不可得罪。九阿哥洗三、满月之时,他们委托内务府的族人给翊坤宫送去了厚礼,都是些精巧的小玩意,足以看出挑选的人用了心。
这还没到一年,宜妃又封了贵妃,连自小照料皇帝长大的孙氏都是吃惊的。
贵妃啊,这是受宠到了什么地步?
寅哥儿来信说,宫中容貌最盛的便是宜贵妃娘娘,皇上很是爱惜,此间南巡,宜贵妃也当亲至……“爱惜”这个词儿,足以看出她在万岁心中的地位了。
听说宜贵妃极为貌美、艳冠群芳,有珠玉在前,皇上还能注意到其他人不成?
孙氏不看好儿媳的提议,不是因为进献美人这个举动,而是担忧皇上不会收用美人。见过了国色牡丹,其余野花哪还能入圣上的眼!
可按李氏的想法,世人皆喜欢新奇,皇上也不会例外。
“单凭宜贵妃一人,如何能够服侍周全?”见老夫人不再气怒,李氏大松了一口气,婉言劝说道,“母亲,江南水土本就与京城不同,多了一分灵秀。哥哥的眼光绝不会出错,那王氏年纪又轻,是个汉女,殊不知能与贵妃娘娘相媲美呢?”
这个念头,李氏一直藏在心底。
满洲贵女如何也比不过哥哥精心找寻、精心培养的汉女。那些贵女,不过凭借家世入了宫,得封高位罢了,她们从小风吹日晒的,能好看到哪儿去?
即使在宫中养尊处优多年,原先的五分容貌养到了七分,也比不上柔柔弱弱的江南美人。
李氏暗道,人人都说宜贵妃美,吹捧的还不知有几成!
皇上若是见了哥哥口中的美人,指不定会觉得,贵妃也不过如此。
……
李氏的哥哥,也就是曹寅的大舅子李煦,浸淫内务府多年,二十三年年初刚刚任职畅春园总管,如今身在苏州,奉了皇命为万寿节遴选出彩的苏绣。
见惯了形形色色的女子,李煦的眼光自然而然转变为了挑剔,就在昨日,他转道江宁的时候同妹妹感叹道:“后宫之中,唯有宜贵妃与良嫔能和王氏比上一比了。”
虽然未见那个王氏,但李氏相信哥哥的判断,与此同时,她觉得李煦太过谦虚了些。
附耳过去,低低地把猜测说与老夫人听,她停了一停,笑道:“说得再多,眼见为实才是正理。不若这样,儿媳带着人来见一见您,若是母亲满意,便可完善那些个章程……”
实在是宫中有人好办事,若是王氏获了宠,有幸生了皇子,曹家与李家能得多么大的便利?
端看如今的愈发煊赫的郭络罗氏就能明白!
还有从前的德妃,从前的乌雅氏……乌雅氏同为包衣世家,也有过呼风唤雨的时候,他们仰仗的什么,没人不知道。
许是听得心动,老夫人沉吟半晌,微沉的面色渐缓,最终还是点了头。
送走了温贵妃,把胤禟挪进暖阁,因着有些疲累,洗漱沐浴过后,云琇阖上眼,陷入了深眠。
她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好久好久没有梦见什么了,这次的梦境着实有些诡异。开篇便是乾清宫的御书房,明珠神色沉重地拱手:“万岁爷,宜贵妃丝毫没有将您放在心上,来来去去不过利用罢了,您却要星星不给月亮……君辱臣死,奴才感同身受啊万岁爷……”
一旁的佟国维跟着附和:“万寿节进献贺礼,佛经又代表着什么心意?可笑的是,宫人代写却无人发现,紧接着拿出了去岁的那件常服!如此大不敬之举,万岁爷还待她如珠如宝,奴才如何也看不过眼!”
她竟是被千夫所指,而后场景一转,变为了翊坤宫。
同她有仇的,全都到了个齐整,面上皆是带着质问的怒意。平嫔的面色最是狰狞,直直地念叨着“你怎么敢”,眼里恨意深深,那架势恨不得把她扑倒在地上。
僖嫔尖声道:“贵妃娘娘莫要以为,皇上护着你便高枕无忧了。如此践踏皇上的心意,真真是一个没有心的毒妇!若老祖宗还在,怎会允许如此毒妇兴风作浪,而是早早将你打入冷宫!”
连移居景祺阁、许久未见的乌雅贵人也凑了热闹。她凄凄地抹着泪,哽咽道:“皇上英明一世,竟栽在了惯会玩弄人心的姐姐身上,姐姐午夜梦回之时,可否觉得心虚,可否觉得不安?”
紧接着,她再一次梦见了皇上
皇上老了,面上的皱纹深深,胸口微弱地起伏着,呼吸声如风箱一般粗重。
还是畅春园内,依旧是那抹熟悉的、明黄的床帐,一连串皇子跪在榻边,神色哀戚不已。
侍立左右的雍亲王换作了长成的太子殿下,“宜妃跋扈不敬”的叮嘱销声匿迹。云琇跪在最前方,面色无悲无喜,只听苍老的问话低低在寝殿回荡:“琇琇……这么多年了,你到底在不在乎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