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沉坞
此话一出,众人惊骇地抬头。
她沉静着不说话,皇帝默然许久,大笑了起来,闭着眼,连连说了三个好字:“这一辈子,竟是我一厢情愿。”
竟是用了“我”字,其中蕴含的悲意,令人动容。
“传朕旨意,封宜贵妃为皇贵妃……余生伴随着朕,陪葬皇陵。”他不再看她,似是用尽了平生力气,喘着气道,“新帝登极之时,不得违逆!”
……
夜色深深,暮色深沉,云琇被“陪葬”两字给惊醒了。
半是心有余悸,半是啼笑皆非,她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好容易摆脱了凄凉下场,这又是个什么结局?
惊醒过后毫无睡意,她半睁着眼,翻了个身,呼吸轻轻浅浅,心间止不住的复杂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晋为贵妃的这道圣旨,搅乱了云琇原本平静的心湖,打碎了银镜一般的水面,掀起了阵阵水波。
说不触动是假的。
太皇太后召她说了那样一席话,“皇帝等不及了,如今总算心愿得偿”……心愿得偿,皇上早早就存了册她为贵妃的念想了么?
梦境与现实,堪称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此时此刻,云琇不会再把他们混为一谈,只因现如今,皇上是真心实意地对她好。
即便宠爱有着时限,如潮汐一般短暂,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也不能否认皇上在乎过她的事实;云琇想,她可不能自欺欺人。
相比皇上的举动,从前的自己,确是不上心了些……
漫无边际地思虑了许久,睡意迟迟未至,宜贵妃控制不住地、再次忆起方才那诡异的梦境,心里琢磨着,若这是上天预示,改日得把去岁万寿节进献的佛经要回来。
实在是被千夫所指的情形太过荒诞,还有畅春园的那道旨意太过震撼,眼见着太子将要登基,贵太妃甚至皇贵太妃的位置渐渐临近,眨眼便能触及,却生生被“陪葬”两字掐断,任谁都受不了。
多年筹谋功亏一篑,这如何能行?
未免被人察觉马脚,她……是不是也要多些回应,多多显露出对皇上的在乎?
因着心里存了事,临近天明十分,窗楹透过一缕微光,云琇这才沉沉睡去。
日上三竿,瑞珠端着温水前来服侍之时,发现自家娘娘精神不济,倚在枕上昏昏欲睡,颇有些萎靡,霎那间有了担忧:“主子昨儿是不是着了凉,可要奴婢请太医去?”
“太医哪会管用?他治不好本宫的心病。”云琇揉了揉太阳穴,轻声玩笑了一句,转而疲累地吩咐道,“今儿不见客,去泡杯浓茶来。”
“心病”这个词儿,云琇不过随口一言,董嬷嬷等人却当了真。她们神色骤变,愈发忧心起来,思来想去,给待命的翊坤宫总管张有德使了个眼色,张有德会意,赶忙匆匆地走了。
乾清宫,御书房。
“心病?!”康熙眉心紧紧地蹙了起来,霎那间搁下朱笔,沉声说,“起驾。”
皇帝来时,云琹正撑着面颊闭目养神。
听闻外头的通报之声,她愕然极了,还来不及起身相迎,就听见康熙训斥宫人的微怒声:“怎么服侍你们娘娘的?生了病,竟也不请太医!来人啊,每人赏五板子……”
“皇上!”云琇一噎,忙阻止道,“臣妾没病。”
说着,她顿了顿,缓缓道:“只不过思念于您……盼着圣驾来临而已。”
第93章
这话一出口,云琇耳尖微微发红了起来,想是自个都觉得肉麻。
从前,那些甜言蜜语兜头兜脸地朝她袭来,她听着都受不住,皇上却一副带笑的神色,丝毫不觉有什么,脸皮厚着呢。
那时候她就想,这就是帝王同常人的区别吧,她是如何也达不到皇上的境界了。
说来也是凑巧。方才宜贵妃撑着脸昏昏欲睡,琢磨着要“多多在乎皇上”,还没琢磨个所以然,康熙便大步走进了翊坤宫,开口就是责罚宫人,吩咐她们请太医去。
等等,她生了什么病?
云琇心知误会大了,瑞珠她们又没犯下什么错事!眼见着情势不妙,当务之急就是哄好微带怒意的的皇上,因着满脑子都是“在乎”,她下意识地把思念两字说出了口。
对于此道,她着实没有什么经验,这是在乎的表现……吧?
话音刚落,云琹便后悔了。
就算刚进宫的时候,满心满眼都是龙椅上的那个男人,欣喜于他的到来,她也没说过这样直白肉麻的话!
大梦一场,清醒过后,如今不再执着于帝王,留存的情谊却终究盘旋着,没有消散。不论如何,皇上是她看重的人,是她孩子的亲阿玛,对看重的人说这些,终究是件难为情的事。
她深吸一口气,暗骂自己,嘴那么快做什么。
只是木已成舟,无法收回,她垂眼做了好久的心理建设,这才抬起头来
殊不知,她早已成为别人眼中的风景。
面容褪去了苍白疲惫,不仅耳廓,双颊同样染上了薄红。眉若远山,眼睫轻颤,虽不施粉黛,愈发美不胜收起来,观之无一处不明艳,无一处不精致。
康熙不过怔愣了一瞬,目光灼灼地望着她,眸中深沉似海。
宜妃娘娘得以册封宜贵妃,不得不说,皇帝从中使了大力气。好不容易心愿得偿,欣喜之余,他的心中总有些空落落的,却说不上来是因为什么。
而现在,他总算知晓了。
他盼着琇琇能够主动寻他,毫不见外,而不是中规中矩地谢恩!
就像昨夜,御书房的折子堆积如山,他一时间抽不出身,于是遣了梁九功通报一声。差不多半个时辰后,有小太监回禀说,温贵妃抱了十阿哥,在陪宜贵妃娘娘说话呢。
许是习惯了云琇的陪伴,乍然间“凄清”起来,也没个慰问关怀,康熙翻开折子,批着批着,心中涌上丝丝不得劲的情绪。
现如今,像是付出有了回应,皇帝心中骤然涌起烫人的熨帖,四肢百骸似浸泡在温泉一般,浑身都舒坦了,控制不住地扬起笑来。
横亘的朦胧屏障被骤然打破,康熙头一次生出了清晰的念头,他对云琇……或许不止喜爱。
万分思念于朕,盼着圣驾来临……张有德说的心病,难不成是相思病么?
眨眼之间,皇帝便在脑中补全了百八十字的前因后果,哪还记得责罚宫人!
欣喜之余,他又泛起了细细密密的心疼。
琇琇太过善解人意,即使惦念得狠了,也不愿派人前来打搅他,宁可独自忍受着,夜里睡得不甚安稳。
真是,让人不知怎么说才好。
因着暗藏许久的思念,圣驾一至便再也忍不住了……咳,她还是头一回说想他!
过了半晌,迟迟等不到皇上的回应,云琇的面颊愈发红了,扭开了脸去,模样颇有些恼羞成怒。
梁九功望见这一幕,不知为何,牙酸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欣慰之感。摆摆手,他遣退了周围伺候的‘劫后余生’的宫人,带领他们蹑手蹑脚地离开了。
咱家终于得见这天,皇上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这感叹来得莫名其妙,梁大总管一呆,连忙呸呸呸了几声,打了自己一个巴掌,叫你乱用词,什么叫守得云开见月明?
哎呀,学了几句诗便胡乱用上,他真是老糊涂了。
里间。
心知琇琇这是恼羞成怒了,康熙唇角翘着,握住她的手,抑制住心间涌动的万千波澜,低声道:“原是如此,咱们不请太医了!昨儿朕忙于政务,无法与贵妃娘娘一道用膳,来,朕向你赔罪。”说着,扶她靠在了贵妃榻上,大手覆上她的额间,轻轻按揉了起来。
九五至尊纡尊至此,要让人看见了,定然落下一地的眼珠子!
皇帝的语调很是温柔,动作更是轻柔无比,云琇却已不再是昨日的那个云琇了。
她得有所转变,她得在乎皇上。
贵妃娘娘早早地做好了心理建设,即便被额间的温度惊了一惊,还是压下心底肆虐的不平静,回眸嗔道:“赔什么罪?不过是昨儿没睡好,伺候的人夸大罢了,歇息一会即可。刚下了早朝,皇上尚要批折子,怎可把时光浪费在臣妾这儿?”
说是这么说,可云琇的神色却是不舍的,任谁都能看出她的言不由衷来。
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那些亲昵与依赖好似更上了一层,康熙哪还舍得起驾离开!
琹琹这是不安了。
一想到宫人急匆匆前来禀报的“心病”,皇帝的一颗心都化成了水,再也不见冰冷,甘愿做了面前人的绕指柔。
他含笑道:“朕叫他们把折子搬到翊坤宫来,在一旁守着你睡。”
守着睡……
云琇的面颊又是一红,心道,这话要让人听见,她可真不用做人了。
眼见着胤祺进了上书房,胤禟也越来越大了,他们的阿玛额娘倒比从前还腻歪起来,互相说起了甜言蜜语。
虽说还是皇帝技高一筹,她也不愿落于人后,被激起了好胜心的宜贵妃犹豫半晌,心底轻哼一声,点了点头。
“梁九功。”里头传来康熙略带急迫的低沉嗓音,“听见朕的话没有?带人去乾清宫,别有片刻耽误!”
今儿正逢上书房休沐,听闻太皇太后召见,正在毓庆宫读书的小太子颇有些摸不着头脑,老祖宗就唤了他一个人?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从慈宁宫出来的太子殿下心情很是美好,不住地抿唇笑着,笑容几乎可与艳阳媲美,把身边伺候的何柱儿吓了一大跳。
“太子爷……”方才何柱儿被留在殿外,并不知太皇太后与主子说了些什么,见此小心翼翼地道,“您这是?”
“老祖宗告诉孤,牵连到后宫诸事,若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尽可询问宜额娘去。”太子脸上的笑容愈发扩大了,“碰上不称心的奴才,宜额娘同样会替孤做主……”
说着说着,太子慢慢停了步伐,忽然没了声。
半晌,他眼眶红了红,轻轻道:“从前孤万分羡慕大哥有惠妃娘娘看顾,现如今,我与他也没什么区别了。”
这样的感怀不过一瞬,太子揉了揉眼睛,重新咧开了嘴。他望了眼翊坤宫的方向,悄声道:“你去打探打探,今儿午膳,宜额娘可要与旁人用?”
说起来,为了避嫌,他还没在翊坤宫用过膳呢。
至于晚间是别想了,皇阿玛牢牢霸着人不放,他可不敢趁机撩虎须。
那就预定一顿午膳好了!顺道与小九玩上一玩。
太子殿下越想越是美滋滋,走在宫道上,步伐都带着轻快。
今日的惊喜接二连三,回了毓庆宫,膳房的管事前来禀报说,翊坤宫总管张有德带了个擅做点心的师傅过来,还请太子爷示下。
“五阿哥与四公主极喜欢这人做的栗子糕,味道乃是一绝,贵妃娘娘说了,当给太子爷尝上一尝。”张有德笑眯眯地道,“您若是吃不惯,回头立马吩咐奴才……我们娘娘耳提面命了许多遍,上心着呢。”
宜额娘竟是送厨子来了!
这份关怀让太子高兴得弯起了眼,心间暖融融的,赶忙说:“哪有什么吃不惯的?孤没有忌口,五弟喜欢,孤也喜欢。”
心里打定了主意,今年春天,红烧肉、老鸭肉、松鼠桂鱼等等都要退射一席之地,他最爱吃的就是栗子糕了。
高兴过后,太子嘀咕着,这不是巧了!
既然张有德来了,就省去了何柱儿打探的精力。
抬手让左右退下,太子小声问他:“翊坤宫可有客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