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辅家的长孙媳 第153章

作者:刹时红瘦 标签: 长篇言情

舒娘子却生着双修长的眼,见人便含三分笑意,固然是举止雍容谈吐雅致,但乍一看也领会不见坐镇雅俗的威势,她对待春归极是热情温和,甚至当介绍其余客人之时,她仍不忘声明:“阿顾是我故人之女,所以今日酒宴,是我专为阿顾所设,你们可都是我请来做陪的,别看她年轻,得唤我一声世母,就个个都把她也当晚辈看,一码归一码,谁敢端着长辈架子拿腔作势,今日可别想轻易脱身。”

说着是威胁的话,脸上却带笑意。

就有一个妇人连连摆手:“不敢了不敢了,上回舒姐姐执罚,还是在我家里呢,都灌得我后来拉着我家相公的手直喊爹,我家大哥儿也在一边看着,惊得眼珠子险些没掉地上,直至今日一见我拿起酒杯,还愁眉苦脸在旁劝诫我不要贪杯。”

引得举座忍俊不住。

舒娘子便对春归先介绍这妇人:“她姓严,性情却是最欢喜的,偏她家相公姓乐,性情又最严肃,不愧是佥都御史,教个儿子也是自来板正,这才多大年龄,就晓得劝谏约束阿娘了。”

春归于是晓得了严娘子的丈夫已经官至四品,隶属都察院,根正苗红的一位言官,律法赋予了他只要秉持正义,甚至可以指着皇帝鼻子斥骂的特权——当然,如果不幸遇到位暴君,也是会掉脑袋的。

紧跟着的客人,有丈夫职属六部的,有翁爹权及廷议的,且这些人看上去都对舒娘子不管调侃还是笑谑都安之若素,也不介意今日是给春归做陪的说法,显然都是舒娘子真正投契交好的知己,而舒娘子邀请她们,目的也相当明确。

就是为了给春归在京城交际圈打下基础。

这简直让春归受宠若惊,她实在没有想到舒娘子竟然热情到了这个地步。

说来今日做陪的这些官眷,其实也都在诧异舒娘子为何对春归如此看重,虽说她们都明白春归是太师府的长孙媳,但也心知肚明好友绝不是攀高奴颜的习性,但心中固然抓挠,也懂得并无必要追究,只需要知道春归在好友眼中非同一般就行了。

一场酒宴后,舒娘子还拉了春归去起居的院子,在亭台里坐着喝她珍藏多年的普洱,听春归竟然直问出为何善待,舒娘子眉开眼笑:“辉辉难道未听你父亲提起过我?”

当舒娘子问春归表字时,春归已然如实相告,只是在众人跟前,舒娘子不好以表字相称,直到现下是单独面谈,才称谓得更亲近了。

“实不相瞒,先父并未提起娘子,倒是旧时家中听族人闲言,知道了我家和娘子本家的瓜葛。”

舒娘子一时间仿佛突生伤感,隔了许久才道:“我就知道你父亲,是不会提起那段旧事的,他是个真君子,明明是我们舒家背信弃义,他却丝毫未有怨言,说放下就真放下了,不提这段旧事,是为了保住舒家的声名。”

“娘子是当初……和先父……”春归本想直问,又一时结巴了。

“我的父亲,和你祖父说来也算挚交好友,所以我自从知事时,就知道父亲已经为我择定了良人,就是辉辉你的父亲,但我虽是自幼定亲,和你父亲却是从未谋面,直至今日……我其实从未见过你的父亲。”

像是沉入了幽深的时光,舒娘子柳叶一般的眼睛里如忽然被东风吹入了薄雾,弥漫开轻烟恍惚的情绪。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从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所以仿佛从知事时始,就接受了自己将为顾门妇的事实,我听得多的是你祖父多么才华斐然,重情重义,但并不知你父亲究竟如何,直到你的祖父受到连累,断绝仕途而我的父亲高中进士。”

舒娘子摇了摇头:“人生已经两样光景,知己也是不同层次了,当我现在的翁爹,试探着向我父亲提出联姻的意思,父亲立即便满口答应了,在他看来,我和你的父亲这门亲事,只是两家人口头之交,并未文定,便是取消了,我们家的声誉也没有任何损失,但好处却是一目了然的。”

春归忍不住颔首,她赞同的倒不是背信弃义利益至上,只是觉得何必勉强,舒娘子的父亲既然有了毁弃前盟的念头,祖父硬拿着过去的誓言要胁别人践诺,这是联姻呢,还是结仇?她点头,是觉得祖父及父亲当年答应取消婚约作法极为明智。

却把舒娘子逗笑了:“你这孩子,跟你父亲一样,都是宽容的人,你跟着我这话点什么头?”

但舒娘子也并不需要春归给出答案,往下说道:“可我当时想不开,觉得父亲这样的背信弃义简直就是卑鄙无耻,我宁死都不会答应背弃婚约另嫁他人,宁死都不做荡妇淫/娃,所以当知道父亲取消婚约那一刻,我就开始绝食,态度极其坚决,几度失去意识,是被母亲硬灌一口参汤才苟延残喘,但我只要恢复知觉,又便咬紧牙关不肯饮食,反复折腾,身体已经是眼看受不住了,母亲日日守在我身边悲啼,甚至求我父亲回心转意,奈何无论是我还是我的父亲都是一样固执,谁也不肯妥协,父亲说我是不孝女,寡廉无耻,和外男私定终身,死了活该,他报个小女已夭折,沈家不会怪罪,日后仍能来往交近。”

春归:……

天下竟然有如此狠心的父亲?

舒娘子这时说来却不存一丝半点悲愤了:“我那时命悬一线,母亲甚至都在为我准备棺椁了,还是我的乳母不忍心,她也没了其余办法,突发异想也许你的父亲能劝服我,悄悄给你父亲送信,于是你父亲说服了我父亲,让他在我闺房外,隔着窗户一场劝说。”

舒娘子又笑了,看着春归:“所以辉辉,我之所以还活着,还有今日,是你父亲救命之恩,但我竟然从来没有见过他,如今也无从报答他的恩情,唯有报答在你身上,我没有恶意,我是真的想尽己所能,报答你的父亲,还望你能成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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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0章 自尽而亡

这时回想当年,应是不知情为何物。

不曾谋面的男子,只因父母定下了盟约,就当成是终身所托,还在闺阁时,就决定要生死相随不离不弃了,原因?全天下都是明白的,贞洁节烈四字。

我躺在床上苟延残喘的时候,身心仍为自己即将这样死去激动兴奋着,其实从未深究过值与不值,直到……那个未曾谋面的人隔着窗户让我警醒。

他说:“舒姑娘当真爱慕不才?若是这样,我顾家必定坚守婚约,就算没有文定,但我家手中有信物,还有见证人,只要令尊还在意名声,就不敢言而无信,姑娘愿意宁死信守诺言,不才也决不辜负姑娘的真情挚意。”

“可是舒姑娘,我们未曾谋面,姑娘的爱慕又是因何而生呢?”

“倘若姑娘只是因为道义,那就大无必要了,我们的父亲是好友,这才定下我们两个的姻缘,但两位长辈已经做不成好友了,所以取消婚约也是情理之中,舒姑娘何必因为负愧二字枉搭性命呢?舒姑娘并没有辜负不才,不才可以对天发誓,是自愿取消与舒姑娘的婚约,今后若有半字诋毁姑娘的清名,顾济沧不得好死。”

“舒姑娘,你所信守的教条真有那样重要吗?为什么你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却要受到死亡的惩罚?”

“只是令尊违背承诺而已,且是我们双方自愿解除婚约,所有人都可以毫无负累的生活,舒姑娘为何就非死不可呢?一个人活着,就真的只有被教条规束的丁点意义了吗?舒姑娘,不才恳请你仔细思量,如果你仍然坚持婚约,济沧也不会退让,但为了一句虚枉的信诺,真的值得这样吗?”

是啊,值得吗?这条规律是谁制定,制定人有没做到都无从得知,为什么我就要为了这条规律搭上性命呢?值得吗?所有人都觉得这个约定可以放弃,没有人因而遭受祸难,我为什么用生命去悍卫呢?

舒娘子现今回想,仍觉可笑:“我那时想着我的父亲,认定他是一个冷血无情的人,后来我再想想,我应当是误解了我的父亲了。是,他不是个言而有信的君子,毁弃

前盟再攀高门是为了他的仕途打算,但他也未必没有为我着想过,至少他择定的人,也就是我现今的夫君,确然是个百里挑一的良人,父亲当时也怕觉得我无可救药了,为什么宁愿一死也不体谅他的苦心。”

她拉了春归的手:“我过得很幸福,所以我更加不能忘怀你父亲当年的劝导,我想如果没有他,我现在已经是一缕亡魂,死得莫名其妙稀里糊涂,真是妄来人世一遭。我也想过报答,但后来我听说你父亲也娶了亲,且和你的母亲琴瑟和谐,我想这样是真好,我们两人,到底都有了各自的完满。”

“真庆幸父亲当时能劝服世母。”春归由衷道。

却忽然手上,感觉到了泪滴。

“你父亲过世的第二年,我就听说了,当时便觉遗憾,心说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没想到此生终究缘悭一面了。我也遣人打听过你和你的母亲,但那时收到的消息是已经过继了嗣子,生活还算安稳,因着毕竟是相隔两地,我也没再想着联系。没想到后来你们竟然遭遇了这样多的险难,我一直到听见京城里的流言蜚语,竟才晓得你嫁给了赵家长孙,也才知道你的母亲竟然也不幸离世。”

说着说着舒娘子的神情不免凝重:“京城就是个名利场,太师府的人事想来也是看似单纯而已,我很担心你只身无靠,也不知得受多少煎熬委屈,当听闻消息的第一刻,便送了礼物上门,原是想替你撑撑腰,没想到你这孩子倒是原封不动给我退回来了。”

春归:……

这样说自己确然有不知好歹的嫌疑。

舒娘子却又笑道:“虽说你拒收了我的赠礼,不过也让我知道你这孩子多少有些防范心,堪堪没那么焦急了,后来再一打听,得知你们夫妻和美,我也才算放了大半心落地。”

“春归真没想到世母竟然会为晚辈如此悬心。”

“那你今天跟我说说实话,赵迳勿这人究竟如何?”

“相公是个正派人。”春归答得一本正经炯炯有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