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辅家的长孙媳 第186章

作者:刹时红瘦 标签: 长篇言情

春归为自己的孤陋寡闻和想当然老脸一红,又问道:“你怀疑的凶手实在太多,你可是和他们都结了仇?”

就见樊大往地上一蹲,两手又去抓扯他自己的头发,好半晌才放过了他的鸡窝头,仍蹲在那里,埋着头,也看不出他是什么神情,只听口吻里满怀愤恨以至于哽咽:“我哪敢结仇?我敢和谁结仇?柴胡铺的一片人,谁不知道姓樊的一家是人尽可欺?我们老樊家的人,无论男女,生来脸上都有老大一块胎青,个头也长不高,从来都是他们闲来无事时欺辱取乐的笑料!我原本还有个大丫头,如果活着的话这时也十三岁了,可她才十岁,十岁那年,就不知被哪个杀千刀的奸/辱,扒了她的衣服让她赤条条在光天化日下走回家,脸都丢尽了,但没人相信她是被奸/辱,都辱骂她小小年纪就敢做出这等丧德辱节的事,她多可怜啊?她和她娘一样,天生不会说话却能听见这些辱骂,她都没法子为自己申辩,也没法子指控那杀千刀的恶棍,后来里老还判了我大丫头通奸,要把她扒了衣裳游街示众说是教化警诫,我们实在受不了这等屈辱,我婆娘流着眼泪把大丫头活活给勒死了。”

把春归听得脚下一个趔趄,大平路的险些摔个嘴啃泥。

“这件事后,我们一家在柴胡铺就越发做不成人了,任谁都可以欺压,我小子被隔壁养的狗咬了一口,是我小子的错,人家反而说是我小子脸上的胎青吓了着他家的狗,硬要讹我家给笔压惊钱;他们说我樊家人是祖先不积德,不知做了多少恶事,子子孙孙脸上才都落下罪印,是上天降下的惩罚,是鬼神的诅咒。”

“我们一家忍气吞声的活着,任人打骂凌辱大气都不敢吭,我还能和人结仇?可我都快憋成了个天聋地哑,这些人还是不肯放过我!有一年接连十多天的大雪,买的柴火木炭都用来取暖了,一家子没了柴炭做吃食,除夕夜,我拿着一袋面粉想去孟罗汉家里换一笼包子,全当是年夜饭,他们拿了我的面粉,却把包子丢在雪地里,让我学狗畜一只只的叼起来才让我拿回家,我没法子,只能被他们逼着趴在雪地里一只包子一只包子的叼拾,后来要走,还被他们在屁股上踢了一脚。”

“工头王胖子就更不是人,他接的活计,说好给我二十个钱干一天泥瓦工,结果整个月干下来,统共只给我二十个钱就打发了;最不是人的就是铁匠铺的陈麻子,他家小子病死了,非说是被我连累,让我一家人给他小子披麻戴孝!”

“就是陈麻子夫妻两个闹的开端,但逢旱涝灾患,又或者哪家人遭了罪难,都说是我老樊家不祥才牵连的他们,他们为什么要杀我?这就是起因!”

樊大终于抬起了头,双眼已是血红:“我一家四口葬身火海,他们全都觉得上天终于是开眼了,没有一个人为我们哪怕叹声气说声可怜,全都在兴灾乐祸,我老樊家从祖父那一辈人数起,从来没有行为过歹事,我们三代人老老实实,受到再多的屈辱都没有和人争执过哪怕一次,但他们还是不容我们,他们凭什么不容我们?!我们做错了什么就该他们这样戕害?他们不死,让我怎么消解妄执?我生前忍气吞声,我死后还要忍气吞声吗?!”

春归实在无法解答樊大的质问。

她没有经历过这般绝望和悲愤的境地,她的心里也忍不住产生一连串的拷问。

为什么一个人并没有做过任何祸害他人的事,甚至连利益得失的关系都不存在,他人就能理所当然的仇恨厌恶鄙夷,同样都是布衣平民,生计不易,为什么就能把相同处境的人毫无顾忌的践踏羞辱?为什么樊大的女儿,那个年仅十岁的可怜女孩儿,身受奸/辱没有得到律法以及任何人的庇护,反而还成了该死的人?为什么奸/辱她的混账,至今逍遥法外没有受到任何谴责?

弱者就该被这样戕害么?被王公权贵压榨,也被同为弱者的阶层践踏欺凌。

“所以这个人世,根本便不值得挽救。”

——这个声音在春归的脑子里响起。冷沉、无情,正是源自于玉阳真君。

春归下意识就在脑子里辩驳:不是所有人都是这样的冷血无情,不是所有人都是这样的麻木不仁,有救没救不能仅仅只看一事一案,你这个什么神仙啊,也太片面偏执!

而后她的脑子里再响起“哼哼”两声冷笑。

春归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那尊大神,你既然觉得世间万姓都是自遗其咎罪有应得,犯得着“点化”我来尝试挽回浩劫解救苍生么?还没见过这么自相矛盾的神仙!

但是在樊大直勾勾的目光逼视下,春归决定停止和玉阳真君的交锋,她问:“你的妻儿呢?我是问他们的魂灵,是否和你一样仍存妄执。”

一刹那间,春归看见那双血红的眼睛里似乎就要喷出岩浆来。

但又飞快的静寂了,静寂得连那血红都只剩森凉。

“他们倒都觉得解脱了,死后知道这不过是一场磨炼,他们已经往渡溟沧,但只有我,只有我!我去不了我一定要看着那些欺辱我戕害我们一家的人全都不得好死,我才能放下,我才能放下,否则我去不了溟沧,没有办法放下这一生开始下一世,顾娘子,你也不必废心去找什么凶手察什么案情,你不是太师府的宗妇么?只要你……你能让那些人都死,对你们这些高门贵族而言,区区贱民的性命算什么?你让他们为我一家偿命,只有这样,我才能消除妄执。”

春归没有说话。

还是旁观已久的渠出这时总算开了口:“有那么一些死魂,连自己都不明白妄执因何而生,我看樊大你就是这样,你这是生前积恨太多了,连你自己都不知道应该恨谁,罢了,你先去抱幽馆等着吧,我帮你察案这段时间,你就替我盯着赵家的二姑娘。”

春归没有反驳渠出的发号施令,樊大似乎也对渠出颇为敬畏,又恢复了怂肩弯腰的懦弱模样,有气无力的往抱幽馆的方向飘走了。

“我会去樊大居住那片盯着,看看那群人是否果然如他所说的兴灾乐祸,尽力先替你揪出纵火的凶手来吧,不过你怎么说服赵兰庭插手这件事我可不管了,要说这案子还真算棘手的,樊大提出的可是让欺辱他的人都要不得好死,唉,我先去了啊,你再想想怎么能让这个苦大仇深的魂灵心无挂碍的难题吧。”

春归都险些没有叫住她:那你呢?你的妄执又该怎么消除?让你怀恨的究竟是谁?是赵兰心,还是别的什么人?

但她还是眼睁睁地看着渠出飘远了。

兰庭今日回来的时间要比预料之中更早一些,居然还赶上了晚饭的钟点儿,陪着春归晚省之后在斥鷃园大快朵颐,两个饭后消食的时间,他主动提起了和锦衣卫镇抚使陶啸深的一场约见。

“陶大人已经通过箭弩等等刺杀用具,端了一个工匠铺,他们供出了一个据点,又经过这一据点,锁定了宋国公府。”

春归提起一口气:“指使刺杀冯公和石府尹的人,真是宋国公?”

“不是,但只能是他。”兰庭叹息道:“谁都清楚如果没有太孙,宋国公不至于这样胆大妄为,又是私造凶器,又是蓄养死士,可只有皇上还不愿意接受事实,太孙在皇上看来,还只是个孩子,所以只能是宋国公利用太孙的人势,私底下的行为。”

“但至少宋国公已经罪不可恕了!”

“也没有这样的简单。”

兰庭的神情也实在无奈,他放下酒盏,抬头去望天边仅存的一丝残照。

看上去像一个死人嘴角凝固的一丝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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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0章 圣德太后

慈宁宫的这棵梧桐树,每当夏季反而会枯叶坠地,就像是秋天不甘的余韵一般。

王太后已经见怪不怪了,如这时眼看着宫人赶忙的扫除,她就扬声阻止道:“不用扫,大约这紫禁城里,也只有慈宁宫的五月才有秋意了,留着这稀罕的一景吧。”

她这话音才落,就见沈皇后被两个宫女掺扶着颤颤巍巍的朝这边儿走,王太后眉头都绞在了一起,伸长脖子往旁边一个老宫人那头凑了凑,这回倒没扬着声儿:“瞅瞅,宫里谁不知道她是一双天足,咱们羡慕都羡慕不来的,偏得装作这般架势,回回看见她我就悬着心,别再被那老长的裙摆给跘一跟头。”

老宫人实在忍俊不住:“娘娘说话越来越诙谐了。”

“熬着熬着,慈宁宫都住了这些年,说话还需得着什么顾忌?皇后再生着一颗七窍玲珑心,也得跟我面前憋着。”话虽如此,王太后却是一脸的笑。

沈皇后却笑不出来,当被免礼之后,刚一落座便忍不住地倾诉:“母后可不能再不闻不问了,而今皇上下令彻察冯莨琦和石德芳遇刺案,事情还没有水落石出,朝堂上下就都有了废储的逆议,凭据无非就是一介戏子的狂言,竟都谏言着要把太子妃、宋国公府治罪!就算东厂和锦衣卫察实了此案的确关系高稷,与太子妃、宋国公有何相干?又就算宋国公有教子不严的错责,无非也就是下旨申斥,总归这些事情都和裕儿无关,总不能堂堂一国储君,竟被舅父的罪责诛连。”

王太后指指皇后,脸却冲着身边的老宫人:“才刚入夏,皇后就肝火旺盛,还不端一碗金银花泡的茶水来给她去去燥。”

“母后!”皇后深深的吸一口气,表示自己去燥并不需要金银花茶,她把嘴角僵硬的扯了一扯:“萧宫令是母后身边的老人了,臣妾以为这些事也不需刻意避忌。”

“我听你刚才那番话,见识也高远消息也灵通,可见这些年来你主持六宫事务已然是得心应手不说,都有能耐协助着皇上处断政务了,你也知道我,上了年纪的老人家一门心思无非就是将养好这把身子骨,十年间都只在慈宁宫里吃斋念佛修身养性,莫说这些国事政务,就连哪年哪岁今夕何时有时我都是稀里糊涂,皇后跟我说这些事,就真好比对着个山野村夫讨教行军打仗,莫不是把劈柴打猎等同于了上阵杀敌?”

这话把皇后说得又从椅子里站立起来,这回也顾不得身边无人掺扶了,稳稳的立住,略低着面孔使劲把脸憋红:“母后这番话,岂不是让臣妾无地自容?臣妾能有多少见识,更加不敢干预政务,可储君的事,却不仅仅是朝堂政务啊,裕儿可是皇长孙……母后就算看着谛儿,那孩子吃过这么多的苦头,年纪小小便肩负重责,可怜眼看着一切都顺坦了,他却熬得油尽灯枯,他可只有裕儿这么点骨血……母后可不能撒手不管太孙的安危。”

皇后提起故太子秦谛,王太后也实在感觉心中恻然,想她一生并没有自己的子女,但到底是竭力支持了庶长子登位,皇上是个孝顺的孩子,皇长孙秦谛也继承了他爹的孝顺仁厚,想起来谛儿出生的时候,她也亲手抱过哄过这个小孙儿,那还是她第一个抱过的孩子呢。

谛儿若还活着,天下朝野,也许就没有这么多的纷争了。

“皇后既然来求我指点,就别怪我这老婆子多嘴直言才好。”王太后终是一声长叹,端正严肃了神色:“你心里清楚,高稷有没有胆子有没有能耐蓄养死士,你说冯莨琦及石德芳遇刺案和太孙乃至于宋国公无干,是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