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辅家的长孙媳 第9章

作者:刹时红瘦 标签: 长篇言情

春归父亲在世时,虽也是娇生惯养,可到底只是世族庶支,又远在汾阳,不曾听说过京都那些高门望族的事,只听纪夫人细说。

“前朝乃蒙古人统治,唐宋以来世家大族渐渐凋凌,高祖驱逐鞑虏统一天下,赵家便有先人官拜尚书,后来虽经起落,但赵知州的祖父,却历经四朝,光宗帝时,拜为内阁大学士,赵家的荣华却还未达顶峰,到赵知州的父亲,竟也入阁。”连续两代人均为高官重臣,建国以来都不多见,但纪夫人显然并不以此为奇:“春儿可知光宗帝时的朝政?”

“阿爹未曾提起。”春归茫然。

纪夫人闭目,摇头:“八个字足以概括,那便是鬼哭狼嚎、阴风阵阵。”

春归:……

似乎不想更多提起,纪夫人叹息一声:“这么说吧,承志年间,朝堂之上莫名其妙就有官员一步登天,也莫名其妙就有官员获罪处死,甚至有的官员,被东、西两厂传唤,就死在里头,也不知是何罪名。唯有赵阁老,一直屹立不倒,三下诏狱,都毫发无损被释放。”

这位赵阁老还真是奇人,春归听得津津有味。

“却不仅没有正直之士,诽议赵阁老阿谀谄媚,反而朝野敬服,当年光宗帝宠爱乔皇贵妃,欲废长子,立幼子继位,正是在赵阁老一再反对下,才没有坚持,那些与乔妃同流合污的厂监,先后都被赵阁老弹劾,终于罪有应得,而且光宗帝临终之前,赵阁老竟然还能说服,废除西厂,剥夺厂卫直接批捕五品以上官员的权力。”

这是以一人之力,慑服了鬼哭狼嚎、阴风阵阵呀!春归不由啧舌,对传说当中的赵阁老不由心生崇拜。

李氏却纳闷:赵阁老如此威武的人物,怎么儿子却……赵知州完全就是个不肖子嘛。

“可以说没有赵阁老,就没有现在的弘复之治。”纪夫人叹气道:“赵阁老在世时,皇上已经擢封他为太师,上百年间,可都没听说过有在世的太师了,赵阁老去世后,皇上更是心痛不已,辍朝三日以为祭奠,赐谥文正……可我对赵家的了解,也仅限于此。”

李氏焦急,暗忖:就连纪夫人都不知道赵知州的大公子品性?要万一……一代不如一代,赵大公子甚至还不如赵知州,春归要怎么办?

纪夫人看不见李氏,自是不知她的焦急,拉了春归的手:“沈夫人和沈皇后,差着好些年岁,那时我嫁来汾阳,沈夫人尚且稚拙,故而对她的性情,我竟也不甚了解,又后来,我守了寡,夫家也败落了,我只求宁儿能平安长大,娶妻生子,竟未过问外间世事,真不知赵、沈两家是何情形,只想着,皇上对赵阁老如此敬重,应当不会薄待,你若嫁给赵阁老的嫡长孙,这婚事还是沈夫人主动促成,就算郑贵妃得宠,荣国公府也不敢再挑衅。”

“儿,仿佛也只有这条出路了。”春归的决断倒是干脆利落:“还烦纪伯母转告沈夫人,能蒙青睐,三生之幸。”

说完看向阿娘,只见连连颔首,却又落泪如珠。

她的阿娘哟,就是这样多愁善感,艰难时为她担忧,见有了出路,却仍然放心不下。

“春儿,我一直看你,都是果断刚强,于闺阁而言十分难得,我也相信但凡给你一条出路,你就能坚持到柳暗花明,更多的叮嘱大无必要,只有几件东西,我相赐予你。”

春归接过一看,却是几本书册,分明便是女四书,再额加一本《烈女传》。

这比从天而降的一桩“美满”姻缘更让春归惊谔了,她很知道纪夫人的性情,也不说那些违心话:“纪伯母这是……给错了东西?”

这孩子,还是那性情,动不动就犯傻!李氏忍不住顿足,连连摆头。

纪夫人却哈哈大笑:“怎么?我可是有贞节牌坊的荣誉,教导你这些哪里值得诧异?”

“在儿看来,伯母可从来没将那面牌坊看作荣誉,也从不把礼教规范当成律束。”

纪夫人是什么脾性?真要是把女四书等等奉为玉律,哪里还会为她出谋划策,教她怎么和族人抗争,当众上演那么一出闹剧。

“好孩子,真是个聪明的丫头。”纪夫人笑过之后,眼角却有些湿润,似乎触及已经尘封的心情,她突然有了倾诉的欲望:“有一些事,我已经多年没对人提起过了,也以为,再也不会说出来,但今天……”

她有些出神地望着窗外,那一株合欢树,寓意美好,但孤寂已久。

不知不觉,守着这棵树,年华老去的她,当年收拾好那些华衣美服,积压在看不见的角落,从此困步在这所宅院,几重围墙,不计春秋寒暑,任由交替。

当初的她,何尝没有出路?这一切,却是心甘情愿的。

“我是家里的小女儿,光宗帝时,我的姑母是太后,我很小的时候,就被姑母接入宫廷,我唤光宗帝为兄长,那时的我,当真相信有兄长庇护,这一生当长享安荣……十五及笄,十七而嫁,虽远别父母,可姑母给我挑的这门姻缘,确是极好的,但好景不长,宁儿刚刚出生不久,翁爹便因大不敬获罪,连坐满门,除了我与宁儿以外,我的相公,我的伯叔,婆母妯娌……夫家所有的人,那些待我亲近的,隔阂的,一夕之间,都不在了。”

似有悲凉,从眉宇一掠,深入眼底。

“皇兄是待我真好呀,不仅让我留下了宁儿,且还准我再嫁,他安抚我,说要亲自再为我择一良人。”

“可是他不知道,从来不知道,于我而言,再也不会有良人了,我的良人,已经死在他的铡刀之下,他不知道我有多绝望,有多心痛,我也不敢让他知道我有多心痛,有多怨恨……因为我还有宁儿,他不能在失去所有亲人之后,连我也失去了。”

纪夫人收回目光,看着春归:“我只能以节烈当作借口,才能守在这里,守着我,不可再有的天长地久、山盟海誓,我从来不把那些所谓的礼法放在眼里,但最终,我却只能利用它们,利用那一面贞节牌坊,保持我的初心。”

“伯母……”

“我需要的不是安慰。”纪夫人浅笑:“我是心存遗憾,但在无奈的不能改变的境地,我至少,做了我想做的事。春归,若你父亲还在世,我相信他会护你一生周全,纵你一世恣意,这些所谓女范妇德,你不需理会。”

“但是,你将来要去的地方,没有你的父亲,没有那个无论何时,都会站在你身前,为你遮风挡雨的人。你只能,把这些东西烂熟于胸,才能学会利用它们,不为信奉这些东西的世人所伤害。”

其实有很多的人,有很多鲜活的生命,无不想要挣扎想要摆脱束缚。

但个人的力量,太过太过微弱了,无法与强悍的世俗抗争,就像纪夫人明明痛恨光宗帝摧毁了她的人生,但她甚至不能有丝毫怨言。

顾氏春归,你是否也做好了准备,走上这条,风云莫测的岔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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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杀回宗家

古槐村是因为岔道口那株虬枝苍劲的槐树得名,离树一望,有一片密集的宅居,这片宅居又以门楼深阔的顾氏宗宅为核心,上百年来,住在这里的顾氏一门,他们相亲相爱;彼此倾轧;互惠无助;勾心斗角。因为宗法血缘荣辱与共,又因为利益冲突暗中操戈,这一切的一切,春归早年时,其实并无如此深刻的感知。

只因大体上,尤其外人眼中,作为古槐村首屈一指的家族,第一大姓,他们共同享有着先祖通过不泄努力,方才缔造了如此的荣华,所有人都相信宗法与血缘是世上最最稳固的联系,至于矛盾冲突——小门小户尚有,何况人口众多的家族?

无非是牙齿一不小心咬了舌头,纯属误会,不存在你死我活,俗话说得好,唇亡齿寒嘛,自己的牙齿还能把自己的舌头咬断不成?

所以春归认为,纵管她的伯祖母,也就是顾氏宗妇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视她为一无是处,那也万万不是因为深仇大恨,无非观念不同,出于长辈的严厉,才会教训她的顽劣,用一句通俗的话总结——伯祖母是爱惜我的,只不过爱惜的方式不对。

直到父亲去世,宗家开始步步相逼,贪婪的嘴脸越来越不加掩示,彻底坦露了丑恶与狰狞,族人们站满一圈围观,歹毒的落井下石,狡诈的漠视讥鄙,春归才切身体会到所谓宗法血缘的凉薄残忍,弱肉强食才是这一家族的注脚,又何需行走在外,方觉步步惊心?

当然,顾姓族人也不全是歹毒无情之辈,仍有那么一部份人对孀妇孤女的处境心怀同情,但他们的力量太弱小了,无法对抗宗法这头猛兽,就像兔子面对虎狼的血盆大口,再是急得红了眼,也只能发出一声哀鸣——兔子急了会咬人,可对方万一不是人呢?

当春归再一次站在宗家的砖雕门楼之下时,她相信自己已经不再是一只瑟瑟发抖的白兔,恩,她好像从来不是,因为当认识到这头野兽之后,她无时无刻不在计划着反咬一口,她应当是一只披着兔皮的猎犬,哦不,是一个披着羊皮的猎人。

顾大姑娘默默为自己找准定位,叩响门环,如她所料,门房仍是满面晦气一身高傲,这个奴仆在宗长宗妇面前一贯是摇尾乞怜的媚态,对她却是摇身一变,成了呲牙咧嘴的恶犬——看门狗的形容,倒格外准确。

“恶犬”昂首挺胸,拿鼻孔看人:“我说大姑娘,看你这一身儿,是你娘终于咽气了?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上回你来,招来一堆闲汉上门儿,毁谤宗家尊长,可把老太太气得狠了,只老太太一贯仁慈,怜你父亲死得早,又摊上个不守妇道的亲娘,上无尊长教导,下无兄长训诫,才不和你一般计较,只是斥训没用家法,今日可不仅老太太、太太在,太爷可也没出门儿,再容不得你……”

“恶犬”用鼻孔“瞅了一瞅”边上站着的男子,呸出一口唾沫来:“这又是从哪里勾搭的粉面男,装个什么仕林郎,太爷可不容你们耀武扬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