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仵作 第102章

作者:凤今 标签: 长篇言情

  大兴的皇帝,六岁登基,十八年来昏名遍天下,竟是这等风华如仙,宛若神祗?

  这般风华与昏君之名实难想到一处,百姓们惊怔无言,只见帝王一笑,那一笑似风雪皆歇,碧天无际里有雁高行。

  听步惜欢道:“朕登基起至今十八载,年年在盛京与江南行宫,未曾到过边关,今在边关住了些日子,边关苦寒,朕亲眼见之,亲身试之,实知将士不易。两国开战,苦及百姓,如今议和,边贸可开,朕望边关百姓过些安乐日子,也望将士们可歇上一歇,望天下娘亲可见儿郎,天下儿女可见亲父。这等喜事,自朕登基后未有,理应大赦天下!”

  

第11章 朕本昏君

  大赦天下!

  此言一出惊了满堂!

  大赦乃新皇登基、立后立储等重大喜庆亦或天鸡星动才会颁布,且赦令应在朝中颁布,仪式亦该在朝中举行,这般在奉县县衙宣布大赦实不合朝制。

  有朝官欲谏,尚未拜下便被人按住衣袖,那朝官转头看向一旁,见同僚摇头,目含深意。

  陛下已开金口,大赦未必有害,抚恤银两一案可……

  那朝官忽明,暗暗收手,直当方才欲谏之事未曾发生。

  堂外,百姓尚且无声,崔远已露狂喜之色!

  天下大赦,娘有救了!

  堂内,暮青望着步惜欢的背影,眉头微皱。古来大赦,形同灭罪,未追诉的不再追诉,已追诉的撤销追诉,已受刑的归于无罪。她知道大赦乃帝王示以仁政笼络民心的手段,但实不赞成天下大赦,因牢狱之中确有恶徒重犯,赦免释放于民有害,于被害者及其亲眷不公。

  这时,听步惜欢又道:“方才,英睿将军曾言,士族犯法与庶民同罪,朕以为此言差矣。庶民犯法,斗杀一人十人。士族犯法,戕害万民。似泰和殿大学士李本、奉县知县之流,贪赃枉法,伤及边关将士家眷,动摇军心祸及国本,其罪难赦!贪官犯法,虽不见血亦甚于民,罪当重处!朕大赦天下,乃为施仁于民,而非施仁于脏吏,是而吏犯赃罪,不赦其罪!十恶犯科,不赦其罪!自朕之一朝起,为官贪赃罪同十恶,不赦!”

  狂风起,大雪纷飞,这一日,大兴元隆十八年腊月十四,帝于越州奉县县衙宣见百姓,不设门槛,大赦天下,立贪官不赦、十恶不赦之政,止百姓暴动于衙门口,百姓沐浴天恩慑于天威,跪伏而拜,三呼万岁。

  崔远率先跪拜,“吾皇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十恶之罪,谋反、大逆、谋叛、恶逆、不道、大不敬、不孝、不睦、不义、内乱,娘皆未犯,其罪可赦了!

  县衙门口,此一声惊醒了百姓,一时间呼声迭起,跪拜如潮,“吾皇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呼声随风雪传入长街,远处涌来的百姓不知出了何事,见前头跪拜高呼,亦跟着跪拜高呼,呼声层叠传入县衙,步惜欢负手,仰望云霄,日出云层,一片雪花沾落男子眼睫,片刻融作了珠光。

  十八年了,这一日竟等了十八年。

  大堂里,朝官们惊望步惜欢的背影,嗡嗡议论。

  “陛下!”算盘落空,众臣纷纷进谏,“县衙内颁布赦令不合朝制,此事应回朝中再议!”

  谏言被万民呼声盖住,其声未送出堂去,却依旧送入了步惜欢耳中。步惜欢负手望着衙门外跪伏的百姓,未回身,声已凉,道:“朕金口玉言,诸位爱卿是劝朕失信于万民?”

  “臣等不敢,陛下金口玉言,自不可失信于民,但亦不可有违朝制。我大兴自高祖皇帝起,便有大赦之制,新皇登基、立后立储及天鸡星动皆赦天下囚徒,其余重大喜庆时赦天下皆死罪者减为流放,流罪以下者一律赦免,不曾有十恶不赦及贪官不赦之制。臣请陛下遵祖制!”

  即便是死罪者减为流放,流罪以下者一律赦免,也比贪官不赦强。再者,抚恤银两一案牵涉众多,若朝中一致反对,陛下要查也是查不下去的。怕只怕元大将军不肯罢休,要为边关将士讨个公道,那此事便有些麻烦,只怕到时会推出几个替罪羊来。因此,此事不提早打算不成。

  “臣请陛下遵循祖制!”

  “臣请陛下遵循祖制!”

  众臣齐谏,步惜欢回身,袖扫寒雪,笑意不辨喜怒,道:“高祖至今六百余年,旧制当破,新政当兴。”

  “这……”

  “爱卿们以为呢?”步惜欢不看那些跪着的,只笑着扫一眼站着的。

  刘淮似因暴民受了惊,自被从屋顶提回来便失了魂儿般瘫坐在地,大堂里立着的尚有元修、暮青和季延。

  元修深望步惜欢一眼,跪道:“旧制当破,新政当兴,陛下圣明!”

  暮青也道:“陛下圣明!”

  季延望着步惜欢,只觉今日圣上之言与往日判若两人,一时诧异不解,但想起家中小妹,不得不附议道:“陛下圣明!”

  “这、这……”众臣皆惊,不可罢休,“祖制乃先祖所定,怎可称旧制?我朝以孝治国,陛下教化万民,当为表率,如此轻忽祖制,实非明君所为!”

  暮青闻言顿时面冷,说此话者位列九卿,乃司掌诸侯及少数民族事务的大鸿胪,姓范名高阳,亦是朝中议和使团中的人。九卿乃朝中正卿,与外卿相比皆出自门阀大族。但即便门阀士族势大,臣就是臣,当众指责帝王,此人也确是不将帝王放在眼里。

  盛京究竟有多少这等臣子?

  这等臣子若是刚正不阿的谏官也倒罢了,偏是自身不正为己谋利之徒,步惜欢在朝中究竟有多艰难?

  “哦?”步惜欢不怒反笑,惯常的散漫不经,只俯身时面容覆上层阴沉之色,笑望范高阳,不怒亦慑人,“爱卿难道不知,朕本就是昏君?”

  范高阳一怔,步惜欢已长笑一声,转身出了大堂,直出了县衙。

  县衙门口,百姓们跪着,见帝王缓步而出,皆自发地让开。

  “吾皇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姓高呼之声仍存,大雪如鹅毛,覆了长街,步惜欢走上长街,百姓分如潮水。只见如鸦人头分作人字,路上有人独行,雪路,鲜衣,衣袂猎猎如画。

  百姓们回头,望男子背影,见他路行得缓,却也渐渐去得远了。

  这一日对奉县来说是漫长的一日,夜里朝中二品大员被杀,清晨尸体被发现,晌午县衙堂审,一件朝官被杀案牵出抚恤银两贪污案,险些酿成乱民暴动,后帝王颁布大赦才止了暴乱。

  事后,留给奉县百姓的是那雪路鲜衣人独行的记忆……

  这日,暮青等人跟在步惜欢身后出了县衙回了客栈,范高阳等人却在县衙内不敢出去,直到百姓都散了才敢偷偷出来,由龙武卫护着回了福顺客栈。

  元修因抚恤银两之事心中不平,关在房中半日未出,到了晚饭时分,跟店里要了坛酒,抱着酒坛去敲暮青的房门,敲了半晌无人开门,那店小二在楼下愣了愣,报道:“大将军是找英睿将军?”

  “她午睡尚未起?”元修皱眉问,心中又觉得不对,暮青有午睡的习惯,但从不会睡到傍晚,他面色不由一变,“她可是染了风寒?”

  今日查了一上午的案子,雪打风吹的,莫非是寒症又发了?

  元修抱着酒坛子便要撞门,小二挠了挠头,道:“风寒?没有吧?出去时瞧着好好的……”

  “出去?”元修转头看向那店小二,问,“去了何处?”

  “这小的就不知道了。”

  元修自楼上纵身一跃,落地时已在大堂门口,掀了帘子便走了出去。客栈门口,两队亲兵正站岗,元修问:“英睿去了何处?”

  “哦,英睿将军说是有事,去了杨氏家中。”

  杨氏?

  “何时走的?”

  “刚走,也就一盏茶的时辰。”

  元修听了,大步便往客栈外走,走了两步又回来,将怀里的酒坛子往那站岗的亲兵怀里一塞,道:“不许喝,送回去。”

  亲兵抱着坛子,望着男子离去的背影,咕哝笑道:“要俺喝,俺也不喝!谁不知道是水?”

  话刚咕哝完,忽闻怀里有酒香,不由鼻子凑去那红绸包着的酒塞上闻了闻,诧异抬头。

  真是酒?

  *

  杨氏家住城北,一间独院儿,颇为偏僻。暮青来时正值傍晚,晚霞映红了院墙茅草上的厚雪,屋瓦上的烟囱里正生着炊烟,暮青一时有些恍惚,江南没有雪,那独院儿炊烟却让她想起了爹爹在时。

  崔远来开的门,见是暮青,不由怔住。

  “唐突来访,望莫介怀,在下有话想与崔夫人一叙。”暮青道。

  崔远闻言眼底生出些戒备,他本不该戒备,这位小将军是西北军出身,与朝中那些狗官不同,若非她出言斥朝官,百姓闯入县衙杀官惊驾,莫说娘死罪难逃,他们一家都难逃死罪,这位小将军对崔家其实有恩,但娘刚被赦了罪回家,她就到了家中,他实在怕出什么变故。

  “大赦天下乃圣意,谁也改不了,我有别的话与崔夫人说。”暮青一瞧崔远的神情就知他心中所想。

  崔远这才松了口气,觉得方才失了礼数,忙将暮青让了进来请去了屋里。

  崔家只一间主屋,两间厢房,东屋窗子半支着,可瞧见里面是书房,西屋旁边辟了间灶房,两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正围着灶台转,一个烧火,一个踮着脚往锅中添水,见有人进了家中,蹲着烧火那个歪着头瞧人,小脸儿被火烘得红扑扑的。

  “哥哥,有客来?”那添水的小姑娘嗓音脆生生的,笑起来眼弯得像月牙儿,模样儿玉雪可爱。

  暮青身后跟着月杀,两个小姑娘见是男子,起身福了福,小脸儿微微低下。

  “远儿,何人来访?”这时,杨氏的声音自主屋里传来,声音落下,人已走了出来,见是暮青,也怔住了。

  

第12章 为君求才

  “民妇见过将军。”杨氏只怔了会儿便出了屋,下了台阶便跪了,“今日多谢将军维护我儿,本该在县衙便叩谢将军,奈何时急情乱,尚未来得及,将军便走了。”

  暮青将杨氏扶起,道:“我不过言语几句,大赦乃圣上之意,夫人记着圣上之恩便好。”

  月杀闻言挑了挑眉头,瞥了眼暮青戴着风帽的后脑勺,这女人这会儿倒是会说话,在主子面前要也这么会说话就好了。

  杨氏笑道:“记着,都记着!这不,民妇自县衙回来便叫远儿去城南肉铺买了二十斤五花肉,刚包出肉包来,寻思着蒸好了就给圣上和您送过去。明日圣驾便启程回京了,民妇无以为报,只这两锅肉包为圣上和将军送行,粗野之食,望莫嫌弃。”

  方才两个小姑娘在厨房里忙活,暮青已瞧见灶台上放着包子了,以为是杨氏赦了死罪,儿女要为她庆祝去晦,不想竟是包来送恩人的,二十斤肉对崔家来说可是不少的银钱。

  “包了也好,路上吃,夫人一家也一起。”暮青将目光从厨房收了回来。

  杨氏和崔远却愣住,不知暮青此话何意。

  暮青道:“进屋说吧。”

  杨氏这才想起还站在院子里,忙将暮青和月杀请进了屋,暮青将紫貂大氅解了,抖了抖雪,抚顺了那貂毛才交给了月杀。杨氏将暮青请到上首坐了,崔远上了热茶来,杨氏道:“陈年粗茶,将军莫嫌。”

  暮青品了口,只觉身子暖了些,道:“在下贱籍出身,家中清贫,不挑剔这些,暖身就好。”

  杨氏颔首一笑,这才问:“将军方才之言何意?”

  暮青捧着茶盏暖手,道:“夫人是聪慧人,李本一死,你知李家必定报复,求了大将军庇佑崔远,又怎想不到你捅了抚恤银两一事出来,一家人难以善终?”

  杨氏笑意顿僵,崔远显然未想过此事,顿时皱眉道:“圣上和大将军不是都说要彻查此案?那些狗官自身难保,怎还会有心思来对付我家?”

  杨氏摆了摆手,阻了崔远的话,对暮青道:“将军莫怪,我儿生在寒门,只知百姓之苦,却不识官场之暗,人心之险。”

  暮青看了崔远一眼,这少年斯文清秀,一身书卷气,一样是文人,论世故圆滑,他与韩其初差得远,但这只因他尚且年少阅历浅薄,而非蠢笨迂腐。他今日救母,夺罪状冲县衙是为勇,读罪状煽民心是为谋,有勇有谋,又是孝子,实乃人才,若能稍加历练,日后定可担当大任。

  朝廷已腐朽,腐朽的制度必将被摧毁,刮骨疗毒,割肉换血,提拔寒门子弟是朝廷改革必行之事,那时再招贤纳士不如现在就培养可用之才。

  “不瞒将军,民妇亦有此忧。”杨氏叹了一声,“民妇的娘家人早年为官,官场之事民妇略知一二,抚恤银两被贪,有买官者,定有那卖官鬻爵者,此案必定牵扯甚广,圣上和大将军想彻查此案,阻力定不会小,那些狗官未必自身难保,兴许拧成一团从中作梗,这案子查不查得下去还难说,到时不了了之,回头寻民妇一家的仇怨,只怕难以善终。”

  此话与其说是说给暮青听,不如说是说给崔远听。

  崔远听了这才知自己想得浅了。

  这时却见暮青摇了摇头,道:“不必回头寻仇怨,杀官不易,杀民还不易?今日事闹得大,有人若想取夫人一家性命出气,圣驾走了就可动手。”

  “他们怎敢如此?”崔远惊住,娘亲杀官,圣上大赦,他还以为凶险已过。

  “怎不敢?这些贪官目无王法,何事都做得出。我乃仵作出身,在江南家中时因一件案子得罪了侯门府第,那人家便与知县勾结买通了水匪取我性命,我那时若是死了,此案谁也查不到官府头上,只当是水匪干的。如今夫人一家所处之境与我那时差不许多,因此才来相告,望夫人早日离开奉县。”暮青道。

  杨氏闻言心生诧异,“原以为将军是应征从军西北,竟是被逼远走?”

  “这些狗官!”崔远骂道,他这才明白暮青今日为何帮他,原来是同病相怜,皆是被贪官所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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