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仵作 第109章

作者:凤今 标签: 长篇言情

  宫灯照亮那容颜,见者屏息,皆似见暖春天儿,清风溪谷,栀子漫山,世间景致万千,巷陌之景难比此人,唯世外山水可比一二。

  清圣,这便是暮青初见巫瑾的印象。

  今夜雪细,风帽上沾了雪粒,巫瑾解了大氅,氅衣之下雪袍广袖,身在北国多年,却依旧不失南国之美。

  巫瑾抖了几下大氅,殿门口的宫人见了并未去接,似早知他的习惯。果然,巫瑾将雪粒子抖落又将大氅披回了身上,殿中生着火盆,百官皆未穿裘衣,唯他披着大氅入席,像是颇惧北国严寒。

  巫瑾的坐席挨着五胡使节,落座后百官相谈之声便低了许多,瞧着像是之前聊得差不多了,暮青却瞧了眼巫瑾对面的朝官,对百官之态颇感兴趣。

  这时,元相国笑道:“王爷不饮酒,本相便以茶代酒,谢王爷昨日到府中医治犬子。”

  此言一出,殿中忽静,百官齐望而来。

  巫瑾温淡一笑,摇头道:“睿公子之毒尚未解,那毒我亦未曾见过,还需悉心钻研些日子,相爷不必过早相谢。”

  元相国也摇了摇头,面露沉重之色,“犬子身中奇毒,此毒乃大漠地宫里所中,传闻那地宫乃暹兰大帝之陵寝,千年毒虫,世所罕见,犬子能留着口气回府老夫已感念上苍,不敢奢求过多,王爷能来瞧上一瞧,老夫已心存感念了。”

  暮青瞧着元相国那沉重之态,心中冷然一笑。

  这番话里隐意颇多啊。

  元睿中毒一事是太皇太后和元相国之意,元相国应该也没想到庶子能活着回来,但人既已回了府中,盛京又有一位毒医圣手在,不请回府里为子疗毒定会惹人起疑,但人请到了府中,又不希望元睿之毒真能解,元睿一醒,吴正暗害他的事自然就瞒不住了。

  元相国此言不仅有暗示巫瑾之意,在大殿上当着百官之面说此话,还有故作慈父之嫌。

  巫瑾却似没听出来,颔首浅笑,声若清泉,“本王自当尽力。”

  元相国闻言面色如常,端着茶盏的手却微顿,随即笑着朝巫瑾遥遥一敬,低头喝茶。

  百官见此,纷纷劝慰。

  “相爷且宽心,瑾王爷素有毒医圣手之名,天下奇毒无不能解,睿公子吉人天相,自有后福。”

  “侯爷身陷大漠流沙,睿公子千里寻救,兄弟情深,下官等无不动容!睿公子能回到京中,定乃上苍感其大义,公子定能安然渡过此劫。”

  “相爷辅佐圣上,为国操劳,此乃大德,定能庇佑公子。”

  “正是,正是!”

  一时间,劝慰逢迎之声此起彼伏,元相国面色依旧沉重,频频忧叹。

  元修沉着脸,不看父亲,转头看向殿外,浓浓夜色不及男子眸色深沉,宫灯晃着,隐见痛意。

  暮青眸底亦有嘲意,却也有疑色。元相国当着元修的面如此作态,应是不知他已知此事的实情,可他怎会不知道的?吴正当时应该对元修坦白了,其后元修将吴正软禁在大将军府中,连嘉兰关城中的青州军也一同软禁起来了。班师回朝时,吴正带着青州军出了关便奔回青州了,元修顾念了元相国的名声,没有将吴正送官,但以元修的性子,回家后此事不可能憋在心里一句不问,他一定会找太皇太后或者元相国问明缘由。元相国今晚当着百官的面说起此事,显然是元修中午才回府,还没来得及问。

  那吴正呢?

  吴正办砸了事情,这事又被元修知晓了,他被软禁在大将军府里时没有自由,出了关后理应与京中传信禀明这些事才是。可他竟然没说,莫非是怕办砸了事被朝中降罪,因此大胆隐瞒了?

  不对!他既对元修和盘托出了此事,就该料到元修回家后会质问元相国,因此他隐瞒也是无用的,反而多个瞒上不报之罪。

  那元相国为何还被蒙在鼓里?

  消息没有传到,还是吴正出了事?

  暮青正沉思,元相国喝茶间瞥了她一眼,百官虽到了,但五胡使节和圣驾还未到,离开席还有些时辰,他便抬眼给一些朝官使了个眼色,又瞥了暮青一眼。

  朝官们心领神会,有人即刻便笑了起来,扬声道:“今晚殿中所聚皆是同僚,侯爷凯旋,虽多年未见,以往也是见过的,只几位将军在西北,今晚算是头一回相聚,英睿将军更是新入朝堂,将军自进殿起便未发一言,可是一路奔波,疲累不适?”

  那朝官穿着二品官服,殷殷问候一介四品武官,还是贱籍出身的,算得上和善了。殿上却有人因此言神色微变,齐望暮青,目光审视。

  今晨西北军将领还朝受封,一人风头盖过了主帅,便是这少年。

  元修乃元家嫡子,出身高贵,又有十年戍边之功,封侯在意料之中。这周姓少年却乃贱籍,连庶族寒门的出身都够不上,却半年便从一介贱民跃居四品武官!

  听闻,她救过元修,元修待她甚厚。

  听闻,她救过新军,新军众将士颇为拥护她。

  听闻,她乃仵作出身,颇擅验尸,还擅断案,远的不说,越州奉县李本被杀一案便是她破的。但案破之后,她竟将此案的凶妇收在了身边。

  听闻,她颇富奇才,擅解机关,擅出奇招。

  这少年的传闻多得能写出话本子,拿去茶楼酒肆里说书听。但贱籍就是贱籍,朝中议和使团的范高阳和刘淮等人回来后,没少对此人大加攻伐,此人作风冷硬,不识为官之道,难当大任。

  正因此,这少年虽风头无两,朝中文武却未将她放在心上。

  但今晚元派之人却对其态度和善,不得不令人深思其中之意。

  自江南征兵开始,朝中便为了水师都督一职明争暗斗,元相国一直未表态,今晚他的心腹之人却对这少年如此和善,莫非想重用此人?元修带回朝中的武将皆是江北人氏,不擅水战,唯有一人是江南人氏,便是这少年!此人从军前非武将出身,未必知那水战练兵之事,但她毕竟是江南人氏,又救过元修的性命,她再不识为官之道,元家想重用她以报救元修之恩也不是不可能。

  思及此,众王公侯伯蹙紧眉头,目光多有不善。

  这时却听暮青回道:“孤僻。”

  满朝文武一愣,那朝官也愣住。

  元修将目光转回来,心里原本堵得慌,却因此言无奈失笑。

  又来了!

  巫瑾都怔了怔,循声望向暮青。

  那朝官尴尬一笑,自打圆场道:“将军初入朝中,想必不识诸位大人,此事可来问本官,本官乃……”

  “不必。”暮青打断那朝官的话,显得很不识好歹。

  此乃她与韩其初昨夜商议好的,今夜宫宴若是有人试她,或有人试图结交,尽管冷硬应对,树敌越多,水师一事胜算越大。

  暮青看那文官一眼,记起他便是方才那逢迎元相国,称他为国操劳的人,便又冷声补了一句,道:“下官与大人并非一路人,深交就不必了。”

  她这般冷硬相拒倒令众王公颇为诧异,早些日子听闻此人作风冷硬,没想到不是一般的冷硬。

  那文官早从范高阳和刘淮等人口中听闻过暮青的做派,今晚不过是听出相爷之意,试探她罢了。开口试探她时,他便已做好了面子上不好看的准备,未曾想刚说了两句话就被拒绝得如此彻底。

  那文官有些恼了,他一士族同这山野贱民和言善语,对方还如此不识好歹,就连汴州刺史陈有良那等酸腐之人也懂得寒暄,这人倒连寒暄也不会!

  那文官压不住心火,心想反正相爷要看的也已看到了,这少年确是不懂人情世故,颇有树敌之能,便当殿问道:“本官倒是好奇,将军说与本官非一路人,不知将军眼里本官是哪一路人,将军又是哪一路人?”

  此话问得毒,当今朝中元党势大,一些公侯世家虽未必是元党,但也不与元家争。元家之心,朝中皆知,但知道归知道,此事却是一层不能捅破的窗户纸。

  这少年行事如此冷硬,该不会冒冒失失口不择言吧?

  她若真敢,怕是难活到明天。

  元相国望向暮青,想的却是另外一事,他一直担心这少年是圣上之人,她到底是哪一路人?他倒想听听她如何答。

  却听暮青答:“要脸之人!”

  四字清脆,字字如鞭,打得满朝文武脸色丰富。

  那文官脸色铁青,要脸之人?她是要脸那一路的,即是说他是不要脸那一路人?

  元相国却望着暮青,目光渐深。

第19章 宫宴之变

  满殿哗然,百官瞠目。

  敢讥讽二品朝官不要脸,此真乃狂人也!

  元修笑一声,瞥那文官一眼,仰头将茶饮尽。

  蠢!

  拿话坑她,自讨苦吃!

  她的聪慧胜于男儿,不喜虚伪才作风冷硬,不过这殿上庸人太多,能懂她可贵之处的太少,正如她所言,确非一路人。

  巫瑾低头浅笑,乌发松垂,半遮了微亮的眸光。

  元相国目露深思,此人确有树敌之能,只是方才之言是讥讽一人还是讥讽元派?若是前者倒无妨,若是后者……

  尚未思量明白,殿外宫人报唱之声忽然入耳,“五胡使节到——”

  殿中又静,百官望向殿外,见一行编着发辫戴着彩珠穿戴花里胡哨的异族人走了进来。为首之人一身墨色宽腰大袍,衣襟袖口滚着雪狼毛,左耳戴鹰环,腰间挂弯刀,眸深如渊,左脸伤疤坏了英俊的容貌,却添了三分冷血残酷。那人进殿,往殿内一扫,文武百官皆有被狼盯住之感。

  狄王,呼延昊!

  呼延昊身后跟着个三岁孩童,藏青袍金马靴,两条发辫间编着彩络宝珠,小脸儿半低,进了殿也不看人,宫灯照着,脸色有些白。

  这孩童便是狄部大王子之子,呼延昊夺权屠杀那夜幸存下来的小王孙呼延查烈了。

  两人身后跟着勒丹、乌那、月氏和戎人使节,每部三人,皆耳穿大环,手戴金银,襟前挂着彩珠,腰挎弯刀,雄风凛凛,粗犷彪悍。

  呼延昊进殿便寻暮青,暮青瞧也不瞧他,倒是看了他身后的孩童一眼。

  呼延查烈走路没有不便之态,小脸儿也不见瘦弱,看来在狄部并未受到虐待。

  呼延昊的坐席挨着巫瑾,许因他们皆是异国之人,小王孙呼延查烈又是要入京为质子的,朝中礼官便将他们安排在了一处。

  五胡使节入席后,也就喝了盏茶的工夫,圣驾便到了。

  宫人一声唱报,五胡使节起身,百官跪迎,片刻后,听御座之上传来一道懒洋洋的声音,“诸位爱卿,平身吧。”

  百官谢恩平身,恭立垂首在席后。

  “今夜除岁,朕宴众卿,君臣同乐,不必拘着,入席吧。”

  百官再次谢恩,这才入了席。

  丝乐起,彩衣宫女纤步入殿,宫人捧膳纷入,暮青抬眼,见灯火荧煌,明珠照殿,芳樽兰麝,清歌雅韵。一人在御座之上,深绯里衣,浅黄龙袍,临高望来,人如画,明艳容冶,贵不可言。

  两人隔空相望,暮青见步惜欢往御座一侧斜着一倚,托着下颌笑望她,眸光在金殿灯火里显出几分朦胧迷离。

  暮青望了一会儿,默默低头。嗯,这角度是挺好看的,但是秀色可餐不代表真能当饭吃,面前有饭菜,还是开席吧,饿了。

  步惜欢微微低头,掩了眸底浓沉笑意,抬眼望向百官时笑意已恢复惯常的散漫之态,慢悠悠举起面前金樽来,道:“今夜诸位胡使在,朕宴百官,议和之事且待年后。今夜除岁,朕便与诸位饮上三杯,愿国泰民安。”

  百官闻言皆起身举杯,望向御座,歌舞清雅,明珠生辉,年轻的帝王执着金樽,酒光晃着眉宇,叫人看不真切。

  越州奉县一事早已传入朝中,陛下在县衙里那一番话早已在天下传开,那帝王之言与这些年来的荒诞无道大相径庭。天下文人、市井百姓之言许不可信,但朝中议和使官之言不可不信。

  陛下究竟在演哪一出?

  有人不解,当年虐杀宫妃,举朝皆惊,后来行宫广选美男,至今盛京宫中的宫妃都封一人死一人,这等暴君之态怎去了趟西北便成了明君?

  有人心如明镜,但依旧不解,元家势大,野心勃勃,昏庸不过是作态,自保而已。元家乃开国之臣,颇重家声,不肯担那乱臣贼子篡朝之名,才隐忍多年未曾起事。若君王昏庸暴虐,不得朝臣百姓之心,多年不改且荒诞愈重,倒可借此废帝自立。若君王乃明君,勤政清明,如何篡朝自立?

  陛下年幼登基,先帝在时其父恒王便是庸懦之人,沉迷酒色,先帝曾屡斥恒王乃庸人。彼时立储一事朝中争执不下,各皇子派相斗,大有你死我活之势,恒王这等不为先帝所喜的皇子自无人拥护,是而陛下登基之时在朝中并无恒王的亲信可用。

  六岁孩童,身处帝位,举目皆敌,只得先求自保。小小孩童,那时便能看透元家之心,顺应局势隐忍静待,陛下实乃睿智之人!

  但那又如何?

  元家乃开国重臣,六百年世家大族,其势非恒王一介皇子或凭陛下的睿智隐忍便能敌得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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