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仵作 第110章

作者:凤今 标签: 长篇言情

  当年,正因元家功高势强,自先帝之祖仁宗皇帝时便有意弹压,立储时与元家结交的皇子都被赐死,只是门阀世家,其势如老树盘根,仁宗顾及朝本,未能连根拔除,只徐徐图之。对元家的弹压历经两朝,到了先帝时期,元家已退出朝堂,领着朝廷的俸禄安当闲散国公。谁知五胡叩关,边关城破,胡人三个月便打到了越州,刀锋直指盛京!朝中忙于收复失地,此时却发内乱,荣王在江南举兵造反,内忧外患,两线平乱,朝中眼看压不住局面,先帝想起高祖皇帝建立江山时,曾结识元家先祖于村野,得其辅佐谋得江山,是而只得破了前两朝之例,登元家之门,拜相联姻,元家助先帝先除外患再平内忧,再度起势。

  历经两朝弹压,再起势元家势不可挡,先帝只得再压,最终却驾崩于十八年前上元宫宴,死因至今成谜。

  自陛下登基,元家谋势,如今已掌控江北,大兴改朝换代怕是难以避免了。

  陛下睿智隐忍,即便有明君之能,怕也难以撼动元家之势,皇权相权实力悬殊,朝中百官皆出于士族大姓,百年兴盛,数代富贵,有谁愿赌上一族兴衰九族性命冒险辅佐帝王?

  元家若废帝自立,除了步家子孙,公侯门庭皆可自保,不过是换一朝。如若从龙,陛下败了,新朝定不容旧朝忠臣。

  陛下此时才显露明君之能,不过是死前一搏罢了,说到底终究是徒劳一场。

  满朝文武望着御座,糊涂人面露不解,明白人面色微叹。恒王笑端酒盏,眼却不看儿子,只顾盯着殿上翩翩起舞的宫女瞧。步惜尘望了步惜欢一眼,看那御座龙袍,杯中酒液晃着阴沉的眉宇,别有几分难辨之色。巫瑾不饮酒,只端了茶盏,笑意温淡,似这满殿不同样的神态心思皆与他一属国质子无关。

  暮青扫了眼大殿,冷叹一声,真是各有各态。

  百官举杯,同贺圣上,贺罢便要饮尽杯中美酒,这时忽听一人高声问:“大兴皇帝,皇宫里的酒是不是比驿馆里的好喝?”

  那人的大兴话说得并不好,带着颇浓的胡腔,百官循声望去,见说话者乃勒丹使节。勒丹有使节三人,为首的是勒丹第一王臣乌图,其余两人一为神官,一为勇士,说话者是勒丹勇士多杰。

  多杰在勒丹语里乃金刚之意,此人生得虎背熊腰,铁臂石拳,体态确如金刚。

  步惜欢闻言挑眉,尚未开口,多杰便端起酒盏灌了一口,酒刚入口,他便噗地一口喷了出来,一脸嫌恶之色,瓮声瓮气道:“这也叫酒?马尿!”

  那一口酒喷出老远,溅湿了殿中献舞的宫女的彩裙,那宫女目露惊惶,舞步微乱,却不敢停,只忍着继续跳。

  百官却都寒了脸,人人举着酒盏,看那御酒,闻着那香醇之气,却无人再喝得下。

  唯独步惜欢摇了摇金樽,含笑浅尝了一口,漫不经心道:“朕登基四年时十月十五,当时还是勒丹大王子的勒丹王曾率军袭扰西北边关,兵败逃入大漠,杀马饮血才逃回了部族,听闻在大漠时勒丹王就曾渴饮过马尿。朕虽不识此中滋味,也知勒丹部族世代居于乌尔库勒草原以北,冬日严寒,常以烈酒驱寒。奈何我大兴建国六百余年,至朕这一朝已是国泰民安,盛京冬日严寒,朕居于暖殿,倒未曾试过以烈酒驱寒,倒是时常品酒。春酒清甜,夏酒沁凉,秋酒苦涩,冬酒醇和,宫中御酿皆乃人间极品,朕心静时才品,心不静时也是不碰的。”

  一席话慢悠悠说罢,殿中只闻丝乐妙音,却不闻人声。

  有人呆木,有人心惊,有人叫绝!

  呆木的是多杰,他大兴话说得不好,自然也不怎么听得懂,只觉脑子里嗡嗡作响,被这一席话绕得头晕。

  心惊的是元党的朝官,先帝驾崩后,新帝年幼,五胡虎视眈眈,常有袭扰边关之事,特别是元修从军西北之前,袭扰之事频繁得就像夫妻吵架,三天两头。元隆四年时胡人哪月哪日何人领兵来犯、边关如何御敌、战况如何、结果如何,大概只有史官说得清。陛下那时才十岁,竟然连何年何月何人都记得住?

  叫绝的是一些对朝事持观望中立态度的公侯,陛下这话说得,既打了胡蛮的脸,又长了自己的脸,还不失风度国体。

  你讽宫中御酒乃马尿,那是你们部族的王喝的;你喜欢喝烈酒,那是因为胡蛮之地苦寒,你们要御寒;我朝国泰民安,日子好,有暖阁,已不需以酒驱寒,我们只品酒,而且只有心静时才品,此非蛮人能懂的雅兴。

  最绝的是这番话的度把握得颇好,只指名道姓讥讽了勒丹,却未讥讽其余四部,是而此时四部中有听得懂这番话的胡人并未有恼怒之色。

  那些叫绝的公侯激动得呼哧呼哧喘气,眉眼含笑神采飞扬,就差抚掌叫好。

  暮青却皱眉看了步惜欢一眼,啰嗦!骂个人还拐弯抹角,那么多话,人家一句没听懂!

  多杰是没听懂,但勒丹第一王臣乌图听得懂,他皱眉给多杰翻译了几句,多杰顿时大怒,额际挤出青筋。

  “大兴皇帝敢侮辱我王!”这人体型似金刚,吼起来声音也高,瓮声瓮气,震得人耳疼,“大兴的酒就是难喝,软趴趴的,就像大兴的儿郎,没骨头!”

  多杰暴跳如雷,当殿怒骂,口不择言再次让百官拉长了脸。

  “大兴西北边关三十万儿郎打得你们十年未叩开边关大门,有没有骨头不凭你的嗓门。”暮青冷声道。

  多杰怒目瞪向暮青,这话他听得懂,但也被噎得一时无话。

  百官也随之望向暮青,心道这人一张毒嘴,倒是有有用之时。

  “大兴没骨头的是那些把你们请进来的人。”暮青却在此时接着对多杰道,“惧战之人不堪为男子,不配称儿郎!”

  话音落,满朝文武里那些舒展开的眉头顿时皱得死紧,那些拉长的脸从脑门青到下巴。

  大兴的儿郎都有骨头,没骨头的那些不是儿郎,一句话把主和派都给骂了,曾出关到草原上与胡人议和的范高阳和刘淮等人恨不得拂袖出殿,此生再不要见到暮青才好。

  呼延昊大笑,转头以勒丹话对多杰道:“多杰,你还是不要再挑衅了,你说不过她的,她的嘴巴是本王见过最毒的,比草原上的弯刀还要杀人!”

  勒丹部族与呼延昊有夺权那夜的深仇旧恨,多杰并不领呼延昊的情,倨傲道:“女奴所生的贱子不配跟本勇士说话!”

  呼延昊闻言笑容未淡,只冷了不少,添了残忍杀意。

  多杰坐了下来,但拒绝再喝大兴的酒,他身上带着酒囊,自解了那羊皮酒囊下来,示威似的将酒盏里的宫中御酒泼了出去,将酒囊里的酒倒了出来,一连饮了三盏。

  步惜欢只笑了笑,不再理他,举杯示意百官,百官饮了杯中酒,接着有宫人来斟酒,百官也连饮了三杯。

  步惜欢在百官饮酒时笑看暮青一眼,国体他来顾,痛快留给她,挺好。

  百官饮过酒后,宫宴便正式开始,歌舞清雅,有宫人穿梭在殿中斟酒布菜,渐渐的便无人再提方才的不快。但宫宴也就进行了一刻钟的工夫,便又听有人噗的一声!

  有朝官透过献舞的宫女之间瞧见又是多杰,顿时皱眉。

  这胡蛮没完了?

  这时却见几名五胡使节呼啦起身,又闻几声嘈杂的胡话,接着便听见宫女的惊呼声。对面朝官尚未弄清发生了何事,丝乐便停了,宫女四散,只见多杰仰倒在殿,桌上吐了一滩秽物,掐着脖子呼哧呼哧大口喘气,没喘上几口,便瞪着眼没了声儿。

  勒丹第一王臣乌图探了探多杰的鼻息,大惊!

  死了!

  

  

第20章 宫宴毒杀案

  “多杰!多杰!”乌图不死心,以勒丹语急呼,神官布达让急探多木的鼻息,口中念念有词,好似神咒。

  巫瑾离多杰不远,只隔了四五席,见此便要去查看。他乃毒医圣手,人刚没了气息,兴许只是闭息假死,有救回来的可能。但他刚有此意图,便有一人将他挡住。

  呼延昊!

  呼延昊笑容冷酷,恶意森森。

  巫瑾一怔,只这稍一耽搁的工夫,布达让念着的神咒便低缓了下来,最终以三指在多杰额头一抚,道:“天鹰大神召唤了部族金刚。”

  真死了?

  乌图以大兴话怒道:“大兴人杀了我们部族金刚!”

  百官惊起,殿上聚着献舞的宫女,多数人瞧不清对面情形,元相国沉声对宫女们道:“退下。”

  “谁也不能出殿!”一道清音在殿上传开,元相国循声望去,见暮青离席快步走向了对面。

  乌图和布达让一脸戒备神态,紧张之下冲口而出的皆是勒丹语,呜哩哇啦的一句也听不懂。

  呼延昊咧嘴一笑,乐得翻译,“他们说,大兴人杀了勒丹的金刚,不允许大兴人靠近。”

  暮青闻言道:“那你跟他们说,此地乃大兴皇宫,允不允许不由他们说了算。”

  她吩咐得理所当然,呼延昊顿时挑眉,“你把本王当传话的?”

  刚才是谁自己传话的?

  暮青皱眉,这时听身后元修的声音传来,以勒丹话对乌图和布达让道:“此地乃大兴皇宫,允不允许不由你们说了算。”

  呼延昊的脸色顿罩阴霾,恶狠狠瞪向元修,元修负手于暮青身后,面色同样沉着,看的却是多杰的尸身。

  乌图和布达让闻言更怒,不知说了些什么,元修以勒丹话与他们交涉了几句,两人虽仍然愤怒戒备,但都不再说话。元修这才对暮青道:“你去看看。”

  此前宫女挡着,暮青也未看清多杰倒下的情形,此时离得近,已能瞧得清楚。只见桌上一滩呕吐物,多杰倒在桌后,双手掐着脖子,两眼微凸,唇甲发绀。

  暮青看了那滩呕吐物一眼,皱眉便走去了桌后,在多杰身旁蹲下身时道:“殿里桌上之物都不得动,拿只新碗来,盛上水。”

  殿上却静悄悄的,宫人不知该不该听从。

  “准奏。”这时,步惜欢淡淡开口,看了身边的范通一眼,范通眼皮子都没抬就明白了圣意,亲自到偏殿寻碗和水去了。

  元相国抬头望了眼御座,又看了眼暮青,目露晦色。

  宫女们不得出殿,只得退到了殿后,与乐师们聚在一处。大殿中央明阔了起来,满朝文武望着暮青,不知她要做何事。只见暮青先将多杰的扼住颈部的双手掰开,将头部转向一边,探过他的颈脉后便细瞧多杰的脸,也不知在瞧什么,随后竟抬手压向多杰的眼瞳!

  百官吸气,乌图和布达让惊怒,“大兴人竟敢侮辱我族金刚!”

  草原五胡乃善战的民族,即便文官和神官也是英武彪悍的,两人离暮青不过咫尺,盛怒之下当殿出手。元修跟在暮青身后,眼疾手快按住了两人肩膀!

  乌图和布达让只觉肩头似被铁石压住,千斤重力压得腿脚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瞪着暮青。

  “英睿将军竟当殿辱尸,行此不道之事!”翰林院掌院学士胡文孺大声斥道,他便是受元相国之意试探暮青之人。翰林院掌制诰、史册、文翰之事,考议制度,详正文书,兼备起草诏书之职,他身为掌院学士,受元相国器重多年,今日被一村野武官辱骂,心中自不痛快,见暮青有错当然不肯放过。

  辱尸乃重罪,暮青虽出身仵作,但其如今是朝中武将,正值议和期间,外族使节死在宫宴上本就是件麻烦事,她验尸时还如此行为不当,岂非添乱?

  “谁告诉你此乃尸身?”暮青冷声问。

  胡文孺一愣,百官皆怔,此言何意?

  “我有说过人死了?”暮青头也没抬,只细细观察多杰的眼瞳。

  “勒丹两位使节说人已死了!”

  “他们是仵作?”

  “自然不是!”仵作虽是贱役,五胡蛮夷之地却连仵作这等贱役也没有。

  “既然不是,他们说人死了,你就信?”

  胡文孺当殿噎住。

  这时,范通取了碗来,暮青接过放到了多杰的胸口上,观察了会儿水面,面色忽变!只见她迅速将碗拿开,抬起多杰的下颌,以手指探入其口中抠其喉部,又将其翻过来俯卧在地,拍背压腹,好一阵儿折腾,只听呕的一声,暮青再将人翻过来时,多杰睁着的眼已缓缓闭上,地上留下一滩秽物,人却可见微弱呼吸之态。

  “这、这……”满朝文武皆惊!

  死了的人竟又活了?!

  这怎么可能!

  乌图和布达让也瞠目结舌地盯着暮青,乌图惊道:“桑卓神使!”

  草原五胡皆信奉天鹰大神和桑卓神山神湖,他们皆称自己部族的王是天鹰大神的使者,称王后为桑卓女神,王有生杀予夺之大权,王后则受部族百姓爱敬,相信其有令部族繁荣昌盛甚至有让死人复生之能,就像养育草原儿女的桑卓神湖。

  暮青此时乃儿郎之身,且相貌平平,说她是美丽的桑卓神使未免有些古怪,但多杰死而复生之事就在眼前,乌图惊极才出此言,他也知称暮青为桑卓女神有些古怪,因此才称她为桑卓神使。

  暮青乃大兴武将,男儿之身,百官皆当乌图胡言,但心中同惊。

  满朝文武亲眼所见,多杰方才分明已死,却又在众人面前活了过来,这少年神人不成?!

  元修也心生诧异,唯独呼延昊眸光乍亮,那如大漠黑风般危险的眸中忽有星火窜起,炽热灼人,似欲将人吞噬。

  多杰虽醒,毒却未解,意识恢复后毒发的折磨令他手脚不断抽搐,暮青抬头看向呼延昊身后,巫瑾立在那里。

  “可否请王爷瞧瞧此人中的是何毒,可有解?”暮青前世若遇中毒者,会将其呕吐物带回,化验出是何毒物,但此处显然行不得此事,既然巫瑾在,救人便容易多了。

  巫瑾含笑点头,温淡的眸中隐有亮色,如见山涧清泉,声若暖风,谦和道:“自当尽力。”

  呼延昊一心盯着暮青,倒忘了拦巫瑾,巫瑾来到多杰身边,自襟内拿出只小巧的玉瓶,倒出颗红色小丸,道:“劳烦将军。”

  暮青会意,捏住多杰的下颌,迫使他的嘴张开,巫瑾将那药丸放入,迅速收回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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