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仵作 第11章

作者:凤今 标签: 长篇言情

  刺史府的后园子颇有秀丽乾坤,只是年久失修打理懒惫,青石小径遍是青苔,假山底下丛生蒿草。小厮领着工匠们绕到一处掩映在海棠林中的阁楼,这时节,海棠花期已老,地上残花遍落,烧红染了碧湖清池。

  “就这儿了。阁楼的漆要新刷过,房顶的瓦也要整一遍,院子里的杂草也清了。前头湖边几处山石松了,要重新栽牢靠,免得老夫人来了要赏湖光,踏松了脚。这些活计两日做完,夜里在府中小厮房里有通铺,自有人带你们去。”小厮一番吩咐便让去一边,竟没有走的意思,显然要在这里督工。

  工匠们提着各自东西分工干活,一个汉子低头咕哝,“两日的伙计,给一日的工钱,还好意思督工。”

  另一人听见道:“行了行了,你不也来了?”

  “要不是刺史大人是咱汴州百姓头顶上的青天,谁愿意来?”

  “那你还发牢骚!”

  “我这不是瞧那小厮不顺眼么,瞧他那脸拉得老长,活像咱们才是欠钱的。”

  两人小声嘀咕,一名少年提着漆桶走过,走到阁楼门前柱子下停住,低头敛眸,默默干活,眸底含尽嘲弄。

  青天?

  爹也说陈有良是青天,当年婉拒调来汴河城衙署,让他愧疚多年。

  那年,汴河城中发了连环人命大案,爹头一回奉公文来汴河城验尸,因表现甚佳得了陈有良的看重,并有意将他从古水县调来汴河城奉职。爹却不愿离开古水县,他说娘的坟在,每月初一十五都去洒扫祭拜,怕一走便不能常回,让娘坟头落了荒废凄凉。

  暮青知道,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

  爹是在为她着想。

  到了汴河城,爹也还是仵作,脱不得贱籍,只俸禄高些。家中清贫,爹不是不想多些俸禄,只是心中操劳她将来的归宿之事。她随爹落在贱籍,娘是官奴,自小就被算命先生批做命硬,一个女孩子家在义庄整日摆弄死人尸骨,虽有阴司判官之名,到底不合妇人礼法。

  汴河城官吏富商遍地,她这等出身这等传闻,定难有人瞧上,也难有人敢娶。爹不愿她给人做妾,他说娘当年宁嫁给他也不愿给知县做妾,她颇有娘的风骨,绝不叫她走娘不愿走的路。

  爹望她嫁个老实少年,城中谁家有不错的少年郎,他早心中有数。去了汴河城,人生地不熟,怕看错了人,误了她终生。

  爹是个憨厚汉子,老实话少,从不在她面前提婚事。那日她及笄,夜里吃寿面,爹提了几句,她还没表态,他先在烛光里红了脸。

  记忆中爹如此满面红光的时候还有一回,那日他从汴河城验尸回来,进门便说案子有了眉目,陈大人留他在府中用饭,赏了一桌酒菜。

  汴州刺史,正四品,汴州最大的官儿,跟他一介无品级的县衙仵作小吏同堂用饭,还不嫌弃他身上有股死人味儿。暮怀山回来家中,说起此事兴奋了几日,从此便对陈有良敬重更甚,对当年不识抬举婉拒他提拔的事愧疚更重。

  暮青从前也认为陈有良是清官,铁面身正礼贤下士,如今她对此人持保留态度。

  爹的死跟陈有良脱不开关系。

  那晚在义庄,守门人说爹的尸身抬来时身上有股酒气,猜测他是喝了毒酒死的。爹身份低微,纵是灭口,那狗皇帝也不会亲自赐他毒酒,此事定是下面的人办的。

  最有可能办这件差事的便是陈有良。

  爹是仵作,略通毒理,那毒有股子苦杏仁味,气味再淡,爹也应该能闻出来。仵作验尸之时,尸身气味是判断死亡原因的不可忽略的一点,有经验的仵作都有一只灵敏的鼻子。爹没闻出来,她只能推断出一种可能,那就是赏他酒喝的是他敬重有加之人,他当时心情激动才无心察觉酒中异味。

  推断并不能定一个人的罪,暮青懂,所以她来了刺史府查证。

  刺史府要请工匠修园子,因给的银钱低没人愿来,正巧给了她混入府中的机会。

  少年蹲在阁楼柱子下,默默干活。

  等着,入夜。

  *

  修园子的活儿一天干不完,夜里歇在小厮房里的大通铺上。

  刺史府中管束严,傍晚吃过饭,天色一黑院子里便落了锁。几个粗汉盘腿坐在铺上聊着女人的浑话,暮青借解手出了门。

  月色清冷,少年四下里一扫,眸底雪色寒光洗过般,亮若星子。他傍晚入院时便扫过四下情况了,院墙不高,屋后有棵歪脖子树,可借着翻去墙外。

  平日里验尸,多有走山路的时候,暮青体力不错,上树,翻墙,落地,一气连贯,落地后几步便避去了假山后。

  想要知道毒酒是不是陈有良给爹喝的,她只需见他一面,当面一问。

  这世间,没人能在她面前说谎。爹若真是陈有良所害,她便宰了这狗官,覆了这沽名钓誉的青天!

  暮青蹲了蹲身,隐在黑暗里望着前面小径,还是等。

  刺史府太大了,她不识路,不知陈有良的居处在哪里,只能等。等人经过,劫来一问便知。

  这附近是下人房,没多久果然有人自夜色里上了小径。那人手里提着只食盒,莲步轻移,步态柔美,是个丫鬟。

  暮青曾听爹说过,陈有良原配妻子早故,未曾续弦,也未纳妾侍。他膝下只有一子,盛京松院里读书,不在汴河。因此这刺史府中需要伺候的主子只陈有良一人,这丫鬟夜里提着食盒出来,应是送去陈有良那里的。

  没想到正巧遇上个陈有良那里办差的,暮青当即打消了劫人的想法,只悄悄跟上。

  六月夜里,夏风凉爽,草木香混着脂粉香随风浅浅飘来,令人有些微醺。

  暮青忽觉脚下有些晃。

  她心中一惊,眼前如漫了迷雾,恍惚里见那丫鬟转身,向她走来……

  她只记得自己最后一缕意识――那脂粉香,有毒?

  

第18章 明月花下人

  暮青醒来时,鼻腔里隐约还残留着那浅淡的脂粉香,身体却已能动了。

  依旧是夜里,不知时辰,有月色自窗外洒进来,照在树梢,落一地斑驳清冷。

  暮青身处一间空屋,身下地板淡淡梨花降香,香气里有股子新漆味儿。

  新漆……

  暮青抬头,望向头顶,屋里光线颇暗,月色照不见屋梁,只觉房梁深深颇为高阔。

  阁楼?

  新漆的阁楼,不就是今天做工的园子?

  暮青不解自己为何被关来此处,但让她更不解的是那丫鬟。她未学过跟踪技巧,但有格斗底子在,普通人想发现她也难。她刚跟上那丫鬟便中了毒,说明一跟上就被她察觉了。这女子身手应该不俗,且毒香混在脂粉香里,借风势将她毒倒,用毒手段颇为高明。

  刺史府一介丫鬟竟是这等高手,这刺史府……有古怪!

  暮青起身来,腿脚还有些软,但不妨碍走路。她推了推房门,果然门外上了锁,她又转身来到窗前,刚要伸手去推,忽听房门外啪嗒一声!

  暮青倏地回身,只见房门无声扫开,月色烛地,夜风徐徐,有人自月色尽头来。

  月色空蒙,海棠落了满园,残红遍地。清风拂了那人华袖,华袖拢了月色,那人在月色里,步步残红。

  行至园里,那人抬眼望向屋内。风打了海棠林,残花落在肩头,那人只在林中稍一驻足,便让人忽生山间明月照海棠,不负明月花下人之感。

  暮青站在屋中窗边,袖口垂着,指间已藏起一片雪色,蓄势待发。她不知道为何她落在对方手中,对方却没收走她身上的兵刃,或许是觉得她不足为惧?无论是何缘由,对她来说兵刃在手总比没有多些机会。

  念头落,那人已在台阶上,背衬月色。

  光线虽暗,暮青还是瞧清了那人的脸。那人脸上竟覆着半张面具,紫玉鎏金,玉带楚腰,半张容颜,绝了人间色。

  那人声音比夜里清风还懒,倚在门旁望着人,语气更懒,“醒得倒早。”

  暮青不言,她扮作工匠混入刺史府,如今失手被擒,在对方眼中应是刺客身份。但没见过不把刺客关在牢里,也不收了刺客身上兵刃的。此人不是刺史陈有良,陈有良不惑之年,眼前男子却是青年,两人年纪不符。

  既如此,此人为何身在刺史府中?

  她一个夜探刺史府的刺客,失手被擒,来见她的为何不是陈有良?此人知晓她被关在阁楼,还深夜独自来见,说明他对刺史府中一切了若指掌――他和陈有良来往密切?

  此人究竟是何身份?

  暮青猜测着,袖中解剖刀已攥紧。

  门口,男子往她袖口瞧了眼,漫不经心,“那套小刀总共几把?倒精致锋利。”

  说话间,他指间一错,月色里显出三把小刀,雪色映了暮青的眸,令她面色一变!

  这三把刀,正是前夜她在巷子里留下的那三把解剖刀!当时走得急,她没来得及拿走,还以为找不回来了。这套刀共七把,是当年爹的一位铁匠朋友帮忙打制的,顺道做了副皮套绑在手臂上,内有简易机关,形同袖箭,需要时一扣便能入手,防身颇好用。

  但暮青没答这些,她目光一寒,问:“前夜那人是你?”

  这话问罢,她又觉得不像。虽然这人覆着面具,前夜那人蒙着面,两人都瞧不见脸,但气质差别甚大。于是她换了个推测,“前夜那人是你的人?”

  “嗯。”步惜欢懒散嗯了声,竟承认了,只是未抬眸,低头把玩那三把刀,“本是叫你回来问些话,你倒险些把人废了。”

  “有事相问,为何不光明正大地现身?”暮青皱眉,面色覆了寒霜。她是从赌坊出来才遇到此人的,即是说,当时此人在赌坊里,“你是公子魏?”

  这人年纪与江湖传闻里公子魏的年纪相仿,魏家与江南士族门阀有着盘根错节的交情,此人若是公子魏,倒能解释他为何身在刺史府中。不过,刺史陈有良不与同僚和商家来往的传闻就是在嘲弄世人了。

  暮青嘲弄一哼,园子里有风拂过,林深处一枝海棠树梢忽然颤了颤。

  步惜欢抬起眸来,目光清淡,“我武功没他那么差。”

  那海棠树梢又颤了颤。

  暮青却皱了皱眉,不是公子魏?那此人是何身份,那夜要见她和今晚夜深来见又是何目的?最要紧的,她夜探刺史府被擒,陈有良或者此人打算如何处置她?

  “你的功夫师从何人?”步惜欢定定望着暮青,总算问到了正题。

  “顾霓裳。”暮青不想答,但身处的境地她很清楚。

  用毒手段高明的丫鬟,深夜来见身份成疑的男子,始终未曾出现的刺史府主人――这刺史府似乎隐藏着一个巨大秘密,她不知此事陷入府中,对方既然此时不杀她,定是有事要问。她若不答,于她不利。

  暮青自然也知道,她若答了,对方知道了想知道的,或许同样会杀她。所以,她选择说实话,有的时候越是实话越难让人相信。顾霓裳不在大兴,无人能查得到她,对方若是在意她的身手,查不到人应该还会从她身上问,如此倒能拖延一些时机,为自己赢得逃出去的机会。

  爹去了,她孤身一人并不怕死,但在查到害爹的元凶为爹报仇之前,她得留着自己的命。

  暮青盯住步惜欢,他面上覆着面具,无法看见太多表情,只能瞧见他垂着眸似在思索,语气有些兴味索然,“女子?”

  “是。”暮青答,却皱了眉。这人不喜女子?

  “你在赌坊察人观色的那些本事,也是她教的?”步惜欢倚着门,微微偏着头,夜风拂得人有些懒,他有些倦,但那双眸却让人想起夜深假寐的猎者,虽困顿,仍慑人。

  暮青一看那目光便知道,这才是此人真正在意的。

  “不是。”她答,随即便见男子挑起眉来,意味明显,等她下文。

  “威廉?巴萨教授。”她又答,这回果见男子剑眉抖了抖,似乎觉得这名字古怪。

  这名字确实古怪,听着不似关外五胡之人,倒似西洋人。《祖州十志》中记载:“西边有海,无望无际,尽处有异人国,卷发蓝眼,皮色相异。”太祖时期时,曾有西海渔民出海时打捞到海上遇难的浮尸,金色卷发,高鼻深目,渔民引以为妖怪,后水军行船出海去瞧,递了折子奏报朝廷,才有人猜测是西洋人。但从那以后再未曾遇到过,天海深远,行船难至,大兴到不了那西海尽处,那尽处的人也难以过来。

  步惜欢瞧着暮青,一介仵作之女,定未曾读过皇家藏书,这颇似西洋人的名字想来也编不出来。那即是说……她真有此际遇?

  “此人现在何处?”

  “英国。”

  “……”那异人国的国名?

  “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了,你打算如何处置我?”暮青开口问。

  步惜欢正垂眸思索,闻言抬起眼来望住暮青,目光深沉莫测。这少女,此刻一身少年打扮,眉眼普通,气质却依旧清卓。她不怕他,他看得出来。身处困局,她从一开始的戒备到此时的配合,看着乖巧,实则心有算计,看着识时务,实则暂时蛰伏。

  此等女子,若非有心软的毛病,当真有成大器的潜质。

  他该如何处置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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