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仵作 第145章

作者:凤今 标签: 长篇言情

  可她是怎么知道的?

  “还记得在西北大将军府里验尸那回,我说过什么吗?尸骨会说话,世间有天理,天理昭彰,永不磨灭!”暮青放下镊子和长针,将死者所穿的衣袍拿了起来。那衣袍是件白色的中衣,她将那中衣一展,道,“世上没有完美的罪案,只要认真听,总能听懂死者的喃喃细语。这个人,他的尸体说他是猝死,但他用他的衣袍告诉了我,他是被人所害。”

  暮青将那件中衣对着院外的光,问:“看见什么了吗?”

  元修皱眉细瞧,见暮青眸若星子,指向那衣衫上的一个小黑点儿,“这是血,针入肉后,出的血沾在了衣衫上,干了之后留下的。”

  元修目光一变!

  暮青将那衣衫往尸体上一搭,指着那血点儿,未说话,意已明!

  那血点儿,正在心口处!

  

第62章 我该先缝尸

  那白衫搭在尸体上,把那开膛破肚的惨象遮了,百官这才敢凝神细瞧。

  只见衣衫心口处的血点比红豆粒小得多,眼稍花些的都瞧不太清楚,真不知这血点儿是如何被注意到的。

  “拿块白布来。”暮青对堂外的衙役道,那衙役不知她要白布何用,但还是从命行事了。半晌后,衙役捧了块布回来,暮青将白衫拿起,把刚要来的白布盖在了尸体上。

  这白衫是重要的物证,她不想开膛破肚的尸体弄脏物证,因此只能要块新布盖着尸体。她接下来要说案,可不想百官避着尸体不看,所以只好要块布来把开膛之处盖住。

  “证据往往在细微处!”暮青将尸体盖住后,便将那白衫展开,看着那血点儿道,“验尸不是只验尸体,死者的衣物及随身携带之物上都可能有破案的证据。我数日前去义庄验尸,为死者宽衣时就看见这血点儿了。当时人已死了六七个时辰,胸前密布尸斑,颜色紫红,正巧遮了胸口处细如针孔的伤痕,因此很难验出,但衣衫上仍然留下了罪证,只要心细,不难发现。”

  心细,这话说得容易。

  这少年胆大,大到敢剖尸取心,但也心细,细到连衣衫上针眼儿般的血点儿都能发现。

  如此胆大心细者,世间能有几人?

  元修总算是知道暮青今日为何非要剖尸了,人被飞针所杀,针在心内,不剖尸取心便难见真相。如果她一开始便向百官指出这衣衫上的血点儿,告诉他们奉县知县的心里扎着根针,想必他们定不将这血点儿当回事,到时人人质疑,你一言我一语,还不知要吵吵到何时。她不提证据,先取凶器,百官见了那针,回头再看那衣衫上的证据便会哑口无言了。

  一件事,先做与后做,形势会大不相同。

  她为解此案煞费心思,步步皆有其用意,因此他相信她在其余的事上也有她的用意。

  “你当时就发现此事了,为何当时不说?”元修问。

  这一问,百官也觉得奇怪,这些日子外头都传言奉县知县是猝死的,在刑曹里奉职的仵作是唐家人,这老仵作验了大半辈子的尸,他说人是猝死的,暮青去过义庄后也没有别的话传出来,因此原本觉得奉县知县是被灭口的人也都信了猝死之说。

  既然她当日就发现人非猝死,为何要瞒着不说?

  “那时说了没用,人都没到齐,好戏如何开演?”暮青这话没人听得懂,她却站起身来,转身看向那老仵作,问,“你说是不是?”

  这话问得突然,百官齐怔,那老仵作也怔立当场,手里还拿着笔,一时难以理解暮青的意思。

  暮青直截了当问:“说吧,谁向你取过经,问过杀人不露痕迹之法?”

  “啊?”那老仵作一惊,手里的笔啪地掉落在地!

  元修目光忽然锋寒如剑,霎那煞人。

  那老仵作被这目光一望,忽觉遭人提剑穿了心,心口凉得透风,不由噗通一声跪了,哆哆嗦嗦道:“没、没……”

  “没?”暮青俯视那老仵作,冷声道,“这话你也敢说!方才我验尸,别人看不出门道来,你呢?”

  那老仵作哆嗦止住,抬头望暮青,不知她指的是何事。

  “我且问你,我剖尸前做了何事?”暮青问,她就知道这老仵作没看出来,他若看出来了,哪还能有心思填那尸单?

  “……剃、剃发。”老仵作想了会儿道。

  “那你可知你在何处露了马脚了?”暮青又问。

  老仵作不言,只望着暮青,过了半晌,面色忽然一白!

  看样子他是想明白了,但百官还云里雾里,暮青回身对元修道:“我那日在义庄验尸时曾摸过死者的头顶,此事你可记得?”

  元修想了会儿,点了点头,好像是有这事儿。

  “那你记得当时他说了什么吗?”暮青看向那老仵作,不待元修细细回想,便说道,“我当时刚摸向死者的头顶,他就说‘老朽验过了,头顶无钉。’”

  “可我刚刚是如何验这尸体的头顶有钉无钉的?”暮青看向大堂地上的尸体,尸体上身盖着白衫,头却露在外头,那头是光着的,头发都剃光,收去了一旁。

  元修随之望去,忽然屏息――明白了!

  暮青知道定有人还没听懂,她解释道:“我剃发验钉时曾说过,火烧钉钉入之处,因血肉被高热封住,血不流出,又因伤在隐秘部位,伤痕难见,因此不易验出!那么谁来告诉我,这具尸体被抬来刑曹大堂时还没剃发,这老仵作那日在义庄时是如何知道尸体头顶无钉的?”

  这回清楚了,百官齐齐望向那老仵作,老仵作跪着,面白如纸。

  暮青问道:“你来告诉我?”

  她行事自有她的道理,无用之事她不会做,今日当众验尸,她明知死者头顶无钉还要剃发验钉,为的就是此时!

  “还有,你说死者是猝死,我很好奇你明知我是仵作,这话也敢在我面前说!我想你敢说这话,不是你对猝死了解的少,就是你觉得我对猝死了解的少。”暮青冷声道。

  爹曾跟她说过,仵作虽有南北两派,但以北派唐家为尊。这老仵作在刑曹奉职,又曾说过他是承继家学,那他应该就是唐家人了。仵作虽是贱役,但在这一行里,唐家地位尊崇,在士族贵胄面前,这老仵作不敢心高气傲,在同行面前他大抵还是有些高傲的心态的。在他眼里,唐家之外无仵作,谁都不会比唐家的仵作懂得多,因此当时在义庄里,他即便知道她是仵作出身,想必心里也没将他放在眼里,因此才敢在她面前撒这谎!

  “猝死的诱因有很多种,心脏性的,中风性的,肺源性的,甚至有噎食性的,发病后即刻或半个时辰内,至多不超过三个时辰的,可以称为猝死。猝死者死前多有昏厥和抽搐的情形,也有在睡梦中安静死去的。我在义庄验尸时问过你,你说到了天牢时人趴在石床旁,俯卧在干草里,如此便可以排除人是在睡梦中安静死去的。既非安静死去,那么猝死或是被杀,死者死前都必有痛苦,有痛苦便会反映在死者的神态和动作上。所以当你告诉我此人是猝死时,你至少忽略了两处――尸体的神态和动作不对,以及死后的体位不对!”

  百官:“……”

  还是不太懂!

  那老仵作更是呐呐难言,只知仰头望着暮青。

  暮青道:“猝死前多有征兆,如心口闷痛、呼吸困难、心悸、疲乏,猝死时有昏厥或抽搐的情形,随后呼吸减慢变浅,心音心脉消失,皮肤紫绀,瞳孔散大,对光反应消失,这些都表明猝死也是有死亡过程的。有过程就有痛苦,有痛苦就会有痛苦的神情、痛苦的动作。假如死者猝死前有抽搐,他的手便可能会呈爪状,抓心口,心口在死后会留下瘀痕,死者脸上也会有痛苦的神情,死后可能会有局部尸体痉挛,但是这些神态和动作,我都没有在这具尸体上看到。”

  “你可以说,此人死前就昏厥了,那么他死时的体位就不对了。人死时趴在石床旁,而不是躺在石床上,说明人死前没有上床睡觉,他是清醒的。那么你来告诉我,一个清醒的人忽然发生昏厥,他会有几种倒地的方式?”暮青问那老仵作,那老仵作不知是心惊还是听傻了,只张着嘴,不知答话,暮青替他答道,“前后左右!他要么向前栽倒,要么往后仰倒,要么往左右两侧摔!”

  “向前栽倒之人,面部朝下,受体重的牵累,口鼻会磕破流血,手臂手肘会有瘀伤!”

  “向后仰倒之人,后脑勺着地,同样是受体重的牵累,后脑会磕破流血,或摸之有瘀伤肿块!”

  “往左右两侧摔倒同理,死者的一侧是石床,若是往两侧摔,他要么趴在石床上,要么侧身倒在另一侧,而那一侧的胯部、臂膀都会有瘀伤!”

  暮青一连四句,句句发人深思!

  元修脑子转得快,已听出了其中的深意,他倏地看向地上的尸体!

  暮青也看了过去,问:“死者的口鼻磕破了吗?”

  百官齐刷刷望向奉县知县的脸――那口鼻上别说见血了,肿都没肿,连皮都没破!

  “口鼻未破,手臂手肘不见瘀伤,你来告诉我,这人死时怎么会是趴着的?”暮青问那老仵作道。

  老仵作仰着头,堂外冬日半升,老者背沐天光,只觉少年立在那清浅的天光里,相貌平平,却宛若神祗。

  “你没有办法告诉我,我可以告诉你,死者的后脑有瘀肿。”暮青转身,大步走向那尸体,蹲下身来便想将尸体翻过来,给众人看看那后脑的瘀肿,这是她刚刚剃发的时候看见的。

  但是刚一动尸体,暮青便想起她解剖了尸体,还没缝合,若这样翻过来,大抵五脏肚肠便要倒翻一地了。

  于是她停手,刷地掀开了那盖在尸体上的布,方才有布盖着,看不见开膛的惨象,百官勉强可听暮青断案,可谁也没想到,正听到入迷处,忘了对尸体的恐惧,暮青竟毫无征兆地把布给掀了!

  那开膛破肚、肚肠横流、胸肋大开、五脏入目之景太过惨烈,武将还好,文官一瞧,纷纷掩袖转身,堂上又有呕吐声传来!

  此起彼伏的呕吐声里,听暮青道:“抱歉,我应该先将尸体缝合再说案情的,拿针线来!”

  百官绝倒,元修无奈,摇头便出了大堂,片刻后寻了针线回来,暮青蹲在地上穿针引线,缝心脏、复位肚肠、复位胸肋,再缝肚皮。从来没人见过人心挖出来后还能缝回去的,不敢看的人少了回见识,敢看之人将今日所见引为世间奇景。

  少年的手十分灵巧,那心上的血管那么小,她都能缝好,肚皮缝上之后,那针脚看起来竟干净整齐,道道分明。只是针脚再干净,缝的也是人,缝好后,只见一具尸体裸陈在地,胸前肚腹处三道缝合的痕迹,远远瞧着就像是拿针线在人的肚皮上绣了个丫字出来,那肚皮白花花的,那绣线……

  有些朝官瞧见,恨不得将身上带着的帕子扔了,更甚者心里琢磨着回府后,定要将府上绣了字的绣品一并拿去烧了!以后白底蜜色的绣品都不想瞧见!

  元修瞧着那尸体,他倒觉得那针脚挺漂亮的,那样一双灵巧的手,他当初怎就没发现她是女子?

  偏堂帘内,步惜欢噙着笑,似有些牙痒。世间闺阁女儿多自幼苦练女红,绣工好的谁不想着给心仪的男子绣只帕子荷包?偏她那一手好女红只想着缝死人!今儿不见她缝尸,他还不知她女红颇好,此事也真是让他有些意外,他还以为她样样与世间闺阁女儿家不同呢。

  步惜欢隔着帘子看了暮青一会儿,忽然低头瞧了眼自己的衣袖,漫不经心展了展,缓缓一笑。

  暮青自没瞧见偏堂里有人笑得深沉算计,她缝尸完毕便将尸体翻了过来,只见尸体的后脑勺处果真有块瘀肿!她按了按那瘀处,道:“人未死或刚死时,血脉尚且流动,磕着了便会有瘀,破了便会流血!只是与验火烧钉一样,不剃发难以验出。”

  那老仵作还跪在地上,暮青说话此话便起身对他道:“现在清楚了,死者被飞针所杀,死后应该是仰面朝上躺着的才是,为何他会趴着?死者被关押在天牢里,且不说凶手如何能进天牢杀人,只说凶手的杀人手法。飞针、飞刀这类兵刃不同于刀剑匕首,需近距离才将将人刺杀,死者被关在天牢里,凶手在牢房外隔着牢门就能将人射杀,那么杀完人后,凶手为何不离开,反而要打开牢门,进入牢内,将死者翻过来,面朝下趴着呢?”

  这话问得有道理,凶手此举之意确实令人深思。

  暮青一语道破其中玄机:“只有一个可能――凶手想掩盖杀人手法!人死之后,血液停止流动,便会沉积在血管下方,形成尸斑。因此仰面平卧的尸体,尸斑会出现在背部、腰部、臀部及四肢后侧。而俯卧的尸体,尸斑会分布在颜面、胸部、腹部和四肢的前面。凶手以飞针杀人,伤口虽小,但有经验且心细的仵作未必瞧不出,他将尸体翻过来是因为死者趴着,尸斑会在胸前形成,而尸斑紫红的颜色正好可以遮掩那针孔!”

  她到盛京不足一个月,但断案之名已经传开,凶手知道她在查抚恤银两案,奉县知县若是死了,她一定会亲自验尸,因此才如此煞费苦心遮掩罪行。

  但凶手还是露出了马脚。

  “江湖杀手杀人向来只管取人性命,杀人后便走,少有布置现场的,因此我不认为他们会在杀人的过程中发现尸斑的形成规律,懂得利用此事来掩盖罪行。此事更像是有人指导过凶手,而能对凶手做出这种指导的人,除了验尸经验丰富的仵作,我想不出其他人来。而盛京经验丰富的仵作,除了你们唐家人,还有别人吗?别告诉我凶手会舍近求远,有唐家的仵作不问,为了杀一个奉县知县,特意到京城之外不知哪里寻个仵作询问杀人后掩盖罪行之法。或许凶手行事真这么不合常理,但你解释不了未剃发就能验出头顶无钉的事!所以,这件案子里你虽不是主谋,但你是帮凶!”暮青下了结论。

  堂上寂静,久不闻人声。

  那老仵作看暮青的眼神像看鬼神,暮青望着他,眼神凛然,问:“说吧,主谋是谁?”

 

第63章真凶现形

  那日去义庄验尸时,暮青便知老仵作是此案的帮凶,她那时没有揭穿,而是留到了此时,为的就是让他当众说出主使者是谁!义庄验尸那日她还在等真奉县知县的那只木匣,证据不齐,她就算当场揭穿了老仵作,他也只会被刑曹衙门带走收押审问,到时不过是多个被灭口的人罢了。

  她那日不说就是为了让他活到今天,她当众断案,要凶手哑口无言。

  那老仵作还没回过神来,元修提着衣襟便将人拎了起来,“说!谁指使你的?”

  老仵作颤如风中落叶,欲辩无词。

  元修没耐性等他辩,怒笑一声,提着人便往外去。朔风如刀,残雪扑面,老仵作脚不沾地儿,只觉风声过耳,似闻塞马长嘶,冬阳清冷,枯树梢里照来,一晃如刀。

  刑曹门口,元修将人往青阶下一扔,喝道:“来人!”

  亲兵闻令,列队于青阶下,腰挎长刀,目光煞人。

  “此人伙同赃官杀人灭口,致军中抚恤银两下落难查!你等即刻绑了他的家眷,快马送去西北关外!如遇胡人,不得相救!”元修撂下人,转身便回。

  老仵作懵住,瘫坐在地望着元修,见男子披一肩寒阳清辉,银甲刺人眼,背影决然。

  元修素有战神之名,一去边关十年,不染纨绔习气,今日有此军令,老仵作不由有些懵。这时,抽刀之音断了风声,长刀前后左右架着他的头颅,只要齐力一抹,他的头颅便会飞起,血溅长街!

  军令非儿戏,这并非玩笑。

  “侯侯……”老仵作不敢抖,生怕一抖就自个儿把脖子抹了刀刃。

  “前年年底,五胡叩关,边关五万将士以身殉国才保得这一国故土四方百姓,贪污军中的抚恤银两之辈,想必不需边关将士来保你等家眷,那么大漠狼沙,胡人弯刀,你等便自去关外,生死由命吧!”元修拂袖,去意决绝。

  一名亲兵揪了老仵作的官袍,细一瞧,冷笑道:“刑曹仵作!”

  一人回首,喝问刑曹衙役:“此人在刑曹奉职,他家住何处?带路!”

  刑曹衙役怎敢得罪元修的亲兵?莫说是把这老仵作的家眷送去关外,元修就是说要把外城城的百姓都送去胡人的刀下,也没人敢说话。衙役们点头哈腰,一番赔笑,麻溜儿地头前带路了。

  老仵作腿脚瘫软,被左右架起,拖着便走!

上一篇:画满田园

下一篇:重生之嫡女有点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