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仵作 第173章

作者:凤今 标签: 长篇言情

  元修转身看向暮青,她已经不理此事,把许氏交给杨氏照料,随后便出了厢房,只待明早再来。

  “你回去歇着吧,案子的事别多想。”出了厢房的院子,暮青对元修道。

  “嗯。”元修知道暮青是担心他忧思过重,对养伤不利,但他还是好生看了她一会儿。

  “怎么?”

  “你近来不似以前那般清冷了。”元修瞅着暮青道,她以前待人甚是冷淡,即便是共过生死的战友,也是默默关怀,从不多言,如今倒是话比以前多了。这并非他的错觉,他总觉得她变了些。

  何时之事?

  暮青一愣,转身就走,“你话比以前多了。”

  元修望着暮青的背影,晴空朗朗,少年衣袂翻飞,洁白如云。元修朗声一笑,扬声道:“你还会害羞?”

  暮青大步离去,理也不理元修,元修追上来,没急着回府,问道:“听说,你府里这几日在办春日宴?”

  “消息倒灵通。”暮青没否认。

  春日宴是大兴民间庆祝入春的传统节日,每年二月初三开始举办三日,着春衫,踏春游,祭春神,甚是隆重。士族大府里客卿多,这三日还会开园会大宴文人才子,赋诗作画,谈古论今,论天下论政事,才学出众者不仅可以名扬盛京,还可寻求赏识者举荐为官,从此走上仕途。

  都督府是武将府邸,这些文人的园会本不该办,暮青却偏偏办了,只请了五人,皆是寒门子弟,整日聚在望山楼里,无甚名声。她如今正在办案,竟还有心思办春日宴,朝臣们听闻此事,无不觉得她太过悠闲,又因她请的文人皆是不入流的寒门子弟,且人少寒碜,难免传为笑谈,讥讽者甚多。

  元修虽在府中养伤久未上朝,但消息却不闭塞,暮青府上的春日宴办了两日了,今儿是最后一日,因前两日等许阳县的消息,他没心思理会春日宴,今日许氏被带来都督府,案子眼看有眉目了,他心情甚好,这才惦记上了,笑道:“反正天儿还早,不如去瞧瞧!”

  “花厅东的桃园里。”暮青给元修指了条路便往后园走去。

  “你不去?”元修奇怪地问。

  “一群文人吟诗作画谈古论今,文绉绉的,听着头疼。”暮青头都没回。

  “那你还办春日宴?”

  “韩其初和崔远在府里,崔远这些日子在望山楼里认识了几个友人,我便允他们在府里办园会了。春日宴的事皆是韩其初办的,我要查案,哪有这闲情逸致。”

  元修一听也是,他就说她怎么突然爱跟这些文人混在一起了,原是好奇想去瞧瞧到底怎么回事,听她这么一说,心头迷雾顿时拨开,朗声笑道:“说的也是,吟诗论道的,听着就头疼,不如不去!”

  暮青这才回过身来,问:“要不要去花厅喝茶?我喝茶,你喝水。”

  元修气得一笑,“有你这么抠门的吗?”

  他知道她是为他的伤着想,却忍不住和她拌嘴,他喜欢这种感觉,因此嘴上说着她抠门,他却跟着她往花厅走去。

  暮青进了花厅,吩咐刘黑子上茶,淡道:“谁让你没事往心口戳刀子,你再戳一回,我这儿的水都不给你喝。”

  元修闻言笑了笑,转头望向花厅外,园子里的梨花还没开,桃花这几日倒已是花苞满树了。这人间颜色往年只觉得无趣,如今却因她而觉得别有一番清幽之美。

  挥刀诛心一次已够,从今往后,他的战场是她在的地方,开弓射千里,渴饮八方血,她的敌人便是他的!

  元修仰头将茶盏里的水饮尽,痛快一笑,似又找到了在边关时抱着酒坛子喝水的畅快心情。暮青由他喝了一壶,喝饱后天已近晌午,元修这才起身告辞,他是想留在都督府蹭顿饭的,可惜养伤的时日尚短,还需一日诊三次脉,连府里的膳食都需按着单子来,若非不想让她补心之工白费,他才懒得按着这些规矩来。

  暮青将元修送出了都督府,回来时见杨氏出来问午宴的事,她道声“摆宴”便去了花厅东的桃园里。

  春风浅浅,吹了几日,桃园里的白碧桃花便结了簇簇花苞,花白叶嫩,如二月春来枝头落雪,一进园子,景色沁人。花枝密错,半遮半掩着偏厅里少年才子们争论国事的风姿,茶香飘了满园,暮青停步,避在树后,听偏厅里少年们论事。

  春日宴头一日是吟诗作画,次日谈论古今,今日论的是当朝国政。

  “……圣上在越州奉县开衙见民,不设门槛,此举古未有之,大赦天下之言实有明君之智,奈何元相摄国,久不还政,如今又主张与五胡议和,听闻胡人索要金银牛羊之数甚大,朝廷却仍想拿着国库的银两去养狼为患!士族门阀已朽,救国还需志士,依在下之见,圣上应早日亲政!”

  “圣上六岁登基,如今已二十有五,元相摄政整整十九年,如今江北已尽是元党,圣上亲政谈何容易?”

  “江山大业,本非易事。士族子弟骄奢淫逸,圣上亲政,唯有广纳贤才,广招寒门子弟入朝一途可行。”

  少年们高论国事,倒句句有谱。

  这时,却有人泼了盆冷水,“朝中元党专政,圣上自保且难,如何能广招寒门子弟入朝?”

  那人坐于下首首位,一袭月色布衣,相貌平平,眉宇间却别有几分雍容风华,慢悠悠执起茶盏,举止矜贵天生。

  一名青衫少年冷笑一声,话里带刺儿,“那敢问白兄,圣上应如何才能亲政?”

  这少年是岭南人士,名叫萧文林,崔远结交的五人里,唯有他是江南人,而白姓男子却不在这五人里。五人与崔远相识时日虽短,却志向相投,曾多次听他提及年前在奉县县衙发生的事,也听说他拜了都督府谋士韩其初为师,此次春日宴,五人皆以为是与暮青、韩其初和崔远相聚,烹茶煮酒,共论国事。没想到暮青公务在身,不常来此,反倒是韩其初带了位白姓男子来,听闻是位游学天下的雅士,却不曾听说过名号,只知此人姓白,名卿。

  萧文林擅棋,头一天春日宴,别人赋诗作画,他与白卿弈棋,行局过五,竟一局未胜,不由起了好胜之心,今日颇有针对之意。

  贺晨道:“在下觉得白兄之言甚是一针见血,谈论国事不可满口空话。”

  萧文林顿时如被人刺着,张口欲辩,朱子明、朱子正兄弟忙打圆场。这两人平时辩起来也是没完的,都督府的春日宴上还是不要辩得如此激烈的好。

  朱子明道:“依在下愚见,朝中上品无寒门,改革朝政,广纳寒门弟子入仕之道是必行之策,萧兄所言并无错处。只是元相摄政,由不得圣上来改革朝政,因此,大行此道之前还需先行他法。”

  “有何他法?”萧文林问。

  “在下倒有一法。”柳泽出声道。

  

第100章 我不要菊!

  少年白衫素簪,斯文俊秀,声如春风,“圣上忍辱负重多年,然此事并非天下皆知。朝中士族弄权,我等一介寒生,有心为君分忧却其力甚微。然,微薄之力可撼日月,我等寒生唯有笔口可倚,何不赋诗广布天下,揭元党篡朝之心,为圣上洗脱污名?”

  此言一出,偏厅稍静,崔远沉吟道:“柳兄之策虽然温和,但我等寒生能行的确实也唯有此事。”

  他说话间看向韩其初,他年纪比他们长,阅历比他们多,智谋才学更胜过他们这些只读过圣贤书的少年,不知他对此事有何看法?

  却见韩其初并未说话,而是一直望着对面那席。

  那席上,白卿席地而坐,烹茶品茶,好不悠哉,听见柳泽之策,还是泼冷水,“既知元党势大,自力甚微,还要以卵击石,岂不知诗文一旦传入民间,你等即刻便会被冠以乱党之名,轻则遭官府画像缉拿,重则连累亲眷族人,一旦被捕,绝无可能活命?”

  白卿声音颇淡,执茶轻品,少年们无言以对,待茶品过半盏,他抬起头来时,见萧文林满脸激愤之色。

  “原以为白兄对世事洞若观火,没想到竟是贪生之辈!”萧文林怒而起身,他自幼擅棋,棋力甚高,少遇能连胜他五局者,原本他对这白卿有些佩服,只是起了好胜之心,想与他辩论政事,没想到他观事眼光犀利,却有贪生之嫌,“道不同不相为谋,萧某告辞!”

  萧文林拂袖便出了偏厅,暮青见势从树后一转,佯装刚进园子,拨开桃枝便现出身来。

  萧文林迎头撞见暮青,暮青望进厅里,见崔远和朱家兄弟正起身欲劝,贺晨不理会,柳泽一脸忧色,白卿一心烹茶。

  “春日宴是应都督之请,萧某早退,有愧于都督,改日定当登门请罪!”萧文林朝暮青深深作揖,揖罢便走。

  白卿望着茶炉,头未抬,只漫不经心道:“徒有大志,离去也罢。”

  “你说什么?”萧文林回身,气恼地盯住白卿。

  “智者谋事,知险而化险;勇夫行事,明知有险而以身犯险;莽夫行事,明知有险而一意赴死。你连勇夫也算不上。”

  “那又如何?”萧文林怒笑道,“莽夫亦有一腔热血,亦知天下兴亡!难道眼睁睁看着元党主和养狼为患,不念边关百姓疾苦?萧某虽是一介寒生,良心却在,当一回莽夫又如何?”

  “嗯,你倒是不计较赴死。”白卿靠近茶炉烤了烤手,似真似假道,“就是不知圣上可愿你等赴死。”

  萧文林一愣,少年学子们望向白卿,见他扫视他们一眼,那一眼少了些漫不经心,多了些意味深长。

  “圣上艰难,求才若渴,你等乃是少年学子,国之希冀,入朝堂论国策之才,逞莽夫之勇只可成自己,留住青山日后却可造福黎民。你们说,圣上可愿看着你等犯险赴死?”

  学子们语塞,圣上在朝中虽然艰难,但依旧是九五之尊。大兴士族门阀鼎盛,寒门无路入仕,不知有多少人为求前程拜在士族门下,生受驱使折辱,从未有人告诉过他们,他们如此重要。

  “我等只是想为圣上尽力分忧。”柳泽望着白卿,目露景仰。

  “力可尽,忧可分,性命不可丢。”白卿一笑,风华雍容,“你等如今确实唯有笔口可倚,但绝不可在江北。江南何家与元家有宿仇,若去江南,可保性命。”

  江南?

  贺晨道:“可是听闻岭南王乃是元党,与何家军多有摩擦。”

  如此一来,江南也未必保险。

  “我是岭南人士,岭南王正直爱民,颇得民心,怎会是元党?”萧文林道。

  这些学子还是少年郎,且出身寒门,多不知朝廷密事。

  “你等可去汴州、吴州、夷州。”白卿指点道,但未多做解释。

  少年们却明白了,圣上常去汴河行宫,想必汴州是安的。吴、夷两州紧邻汴州,虽不知形势,也好过岭南。诗文童谣在民间向来传得快,且天下传闻并非一江能阻隔,他们在江南既可保命又可为圣上正名,到时定有寒门学子响应,圣上若得了寒门学子之心,便是得了天下民心,想必与元家能有一争。

  白卿一笑,垂眸品茶,又泼冷水,“天下传闻并非一江能隔,朝中奸细也非一江能隔。成大业之途,阴谋险阻、尔虞我诈、背叛欺心、烈血牺牲,荆棘密布。我为尔等指一条明路,此路却非坦途,需你等披荆斩棘,齐心协力。望这一路能你等智者心计勇者胆识,他日还朝,即成国之栋梁。”

  少年们闻言互望一眼,面色沉敛,随后纷纷起身,齐声道:“我等定谨记教诲,不负所望!”

  白卿是谁无人知晓,此刻没人问,少年们只是不自觉地心悦诚服。

  韩其初望向白卿,目光颇深,叹服――原来除了都督,还有一人能以一介白衣之身让人拜服追随。

  萧文林在门口朝白卿深深一揖,道:“先前是萧某莽撞,不识白兄良苦用心,多有得罪,望白兄受萧某一拜!”

  少年说罢跪倒便拜,起身后对暮青道:“多谢都督相邀,这三日园会,在下受益匪浅,今日且先告辞,明日还请都督允许在下登门,负荆请罪。”

  萧文林既已知错,不是不想留下来,只是大兴客卿之风甚重,学子文人相聚颇重礼仪,应邀与宴,他早早求去已是失礼,若刚刚求去便又反悔想留下来,实有想走便走、想留便留之嫌,此乃对主人的大不敬。

  既已求去,哪怕心生悔意,也要离去。

  “嗯。”暮青淡声允了,迈步进了花厅,她没开口挽留,都督府虽小,却也有规矩,这些少年还很稚嫩,多些经历总是好的。

  暮青去上首坐了,韩其初领着少年们向她行礼,白卿含笑望了眼上首,亦慢悠悠起身,朝暮青深深一揖。韩其初忍不住咳了一声,深深看了白卿一眼。

  暮青受礼赐坐,众人这才又坐下了,随后刘黑子和石大海便端了饭菜进来,开了午宴。

  萧文林不在,午宴气氛依旧热闹,贺晨、柳泽和朱家兄弟四人对白卿心生景仰,逐一向他请教,白卿一一而答,见闻之广,见识之深令少年们声声叹服,崔远偷偷问韩其初,“老师,此人究竟是何来头?”

  韩其初笑而不语,甚是高深。

  崔远没问出来,但这不妨碍他与一群友人们的兴致,宴席过半,大家共商去江南之事,因他们之中唯有萧文林的父母族人在岭南,其余人的家眷皆在江北,为了不给亲眷招惹祸事,他们决定各取贤号,日后相互之间不用名姓,只以贤号称之。

  大兴开国年间,高祖帐下贤士七人,曾以梅、兰、竹、菊、松、雪、风为号,世人称之为七贤,如今七贤皆已作古,而今日厅中有八人,暮青是武将,韩其初是暮青的谋士,两人不去江南,因此还剩六人,加上早退的萧文林正好七人。

  少年心性,争贤号正争得不亦乐乎时,崔远提议道:“要不都督也取一号吧,谁说武将不可有贤号,世间不还有儒将吗?”

  少年们纷纷点头,商议着要再加两个贤号,把韩其初也算上。

  暮青正吃饭,听闻此言面色颇淡,认真道:“我不要菊。”

  嗯?

  满堂皆愣,白卿笑着抬眸望向她,梅兰竹菊自古有四君子之称,菊者,喻人清净高洁,有何不妥?

  不过……

  菊确实不适合她,她适合竹。

  “都督不要,我要!”崔远兴奋一笑,抢宝贝似的抢了过来。

  暮青夹了筷春笋,默默吃了口,对崔远点头道:“勇气可嘉。”

  崔远一愣,莫名其妙,少年们起初以为暮青不爱菊,但如今总算听出这“菊”似乎别有深意了,但还没问,便听暮青又道:“我非儒将,贤号不要也罢。”

  韩其初也笑道:“你等此去江南,贤号是为避险而取,各自喜欢便可,我跟随都督,不去江南,这贤号取来也无用。”

  如此,还是七贤。

  少年们自动把白卿算上了,也不管他去不去江南,皆视他为七贤之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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