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仵作 第192章

作者:凤今 标签: 长篇言情

  呼延查烈孤坐不语,像没听见有人跟他说话。

  “她在跟你说话。”呼延昊看向他,眸光幽沉。

  服侍呼延查烈的下人一惊,忙用胡语对呼延查烈道:“王孙,英睿都督在问你话。”

  暮青将他们的神色看在眼里,问那侍从:“他听不懂大兴话?”

  “他听得懂!草原上的王族学话起就要学胡语和大兴话,到了盛京这两个月又专门请了人来教他大兴话。”呼延昊看着呼延查烈,眸光幽冷,笑容残忍,“不说话的人不需要舌头,听不懂话的人不需要耳朵,你没有了舌头耳朵,只要命还在,一样能在大兴为质。”

  这话是用大兴话说的,呼延查烈果然听得懂,他抬起头来,露出一张麦色的小脸儿,英眉高鼻,眼眸湛蓝,他盯着呼延昊,眸里似有两团火在跳,仇恨噬人,像一头想要咬死猎物的小狼。

  呼延昊望着他仇恨的目光,反而笑得快意舒服,“想要留着你的耳朵舌头,那就好好回她的话。”

  呼延查烈恶狠狠地看向暮青,伸手抓起面前碗碟里的菜便胡乱塞进了嘴里,“多谢都督。”

  四岁的孩子,童音稚嫩,眼底却有着这个年岁不该有的愤怒和仇恨。

  暮青见了只当没看见,她冷淡地看了眼呼延昊,“狄王这不杀人不痛快的毛病还真是无药可救。”

  呼延昊一听,眼神一亮,“本王杀的是狄部的族人,都督想管?简单!”

  只要她是狄人部族的王后。

  “不想管。”暮青一言断了他的妄想,“我只想提醒狄王,从你将小王孙带到大兴为质的那一天起,他的命就不是你说了算了。”

  呼延昊皱了皱眉头,她好像很护着这小崽子?

  “好!本王说了不算。”呼延昊忽然一笑,“那本王走后,这小崽子就交给都督看管了。”

  “他有名字,不叫小崽子。”暮青明日就出城练兵了,不可能照顾呼延查烈,此话只是转移话题罢了。

  呼延昊却嘲讽一笑,阶下之囚不配有名字,幼时他随着阿妈在牛羊圈中长大,只有阿妈唤他阿昊,在别人眼里他不过是个女奴之子,连崽子的名字都没有。

  暮青不再理呼延昊,她见呼延查烈刚才拿手抓菜,嘴角和手上皆是油腻,便回身跟月杀要了条帕子递了过去。男孩看着她手里雪白的锦帕,警惕如小兽,他不拿,呼延昊伸手要抢,暮青将帕子一打,啪地抽在呼延昊的手背上,对呼延查烈的侍从道:“拿去,给你家小王孙擦擦手。”

  那侍从不敢不接,刚为呼延查烈擦好手,男孩便一把将那帕子抢了过来,胡乱往嘴上一抹,负气地往地上一掷,恨恨地踩上去,拿小靴子狠狠一碾!

  呼延昊眸中杀意顿起,暮青厉目一扫,呼延昊的杀意一僵,手握成拳使力一砸桌子,碗碟盘子都震得哗啦响。

  大堂里死寂无声,暮青冷声道:“看来狄王是不想吃这桌菜,不想吃可以走,我本来就没请狄王。”

  “你也没请这小崽子!”

  “我现在请他!”

  “……”呼延昊满腔怒意化作诧异,她还真护着这小崽子了?

  “你要吃饭,不然会长不高,长不高就没有办法做你想做的事。”暮青看向呼延查烈,她如今是男儿装扮,不适合柔声细语,也不习惯柔声细语,但她必须要教导。

  世上最不能忽视的是孩子的仇恨,反社会人格的形成大多源于幼年时期受过的心理创伤,若不及时引导矫正,日后为祸必深。呼延昊夺权那夜太过惨烈,狄部王族覆灭殆尽,只剩下呼延查烈一人,他恨呼延昊,或许也恨那夜深入狄部的大兴人,他现在想杀了呼延昊,日后若有机会回到草原,他想杀的就是大兴的百姓。

  呼延昊当初留着他的性命是因为他只有三岁,这个年纪对呼延昊有特殊的意义,他看着呼延查烈就像看到了幼年时的自己。他成功了,这孩子的仇恨若放任不理,日后真的会成为下一个他。

  为了边关日后不生灵涂炭,这孩子的心理创伤必须及早重视。

  呼延查烈盯着暮青,像是在思考她说的对不对,但这道理易懂,四岁的孩子不需多想便能明白,他低头看向桌上的饭菜,捧起一碗银耳粥来便囫囵喝了起来。

  草原民族喜欢吃牛羊肉,这粥太素,未必合呼延查烈的口味,暮青又道:“你要吃些喜欢的才能长得壮。”

  呼延查烈闻言放下碗,见暮青指着一盘烤羊腿问:“喜欢这道菜吗?”

  男孩却看了眼那盘烤羊腿,警觉地盯了暮青一会儿,摇了摇头。

  暮青心中微疼,对侍从道:“割一些下来给你家小王孙。”

  四岁的孩子就已经知道了防备,知道不对别人透露自己的喜好,尤其是吃食。呼延查烈如此,当初步惜欢在宫里想必也是如此,这些贵族出身的孩子还不如普通百姓家里的孩子无忧。

  金黄油润的烤羊腿香气诱人,男孩盯着,吞了吞口水。暮青知道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过烤羊腿了,他小脸儿并无三四岁孩子的圆润可爱,而是有些削瘦,她知道他必然绝食过,他的下颌两侧留下的指印淤痕便是证据。他还太小,不懂得隐藏自己的仇恨,亦不知如何对待仇人,只能绝食抗议,因此常被人掐着下颌硬往嘴里塞饭食,那种情形下,能灌进腹中的吃食唯有粥水流食,因此他必定有些日子没吃过烤羊腿了。

  但呼延查烈还是忍着不吃。

  暮青便又指着一盘八宝兔丁问:“那喜欢这道吗?”

  呼延查烈又摇头。

  “拿些过去。”暮青对侍从道,又指着一盘凤尾蒸鱼问,“这道呢?”

  呼延查烈还是摇头。

  “拿过去。”暮青还是此话,当她又指着一盘金玉笋丝问时,呼延查烈看看她,又看看笋丝,小手往身后一背,点了点头,小辫子上的彩珠哗啦啦的响。

  暮青眸底生出笑意,轻轻摇头,对侍从道:“这盘不要拿了。”

  侍从呐呐点头,嘴张得老大。

  呼延查烈一张小脸皱成了包子,脸上写满郁闷,怎么也想不通他的心思为何总能被眼前的人猜透。

  呼延昊的杀意这会儿早就尽数消散了,他也诧异地盯着暮青,问:“你怎知他不喜欢什么菜?”

  

  

第128章 舌辩望山楼

  暮青当然不会告诉呼延昊,她将桌上的菜一一问遍,无论呼延查烈是摇头还是点头,她总能看穿他的喜好,并命人将他喜欢的吃食都布到他面前。

  孩子也是会撒谎的,但看穿孩子的谎言比看穿成年人的要容易的多,他们不是天生就会掩饰,而是在成长中学会掩饰。孩子说谎时会立刻用手捂住嘴巴,做错事时会把手藏在身后;少年则会意识到如此太过明显,因此说谎时会将手指放在嘴边轻轻摩挲;而人到了成年,说谎时便不会再触碰嘴巴周围,他们会摸鼻子。

  人随着年龄的增长,经历越丰富情感越复杂,微表情越难以判断,而孩子的心思是最纯真的,他们的动作代表的意义最容易读懂。

  “谋事贵在头脑,成事贵在体魄,一日三餐乃体魄之根本,用膳需慢,膳食种类需,如此才能身子康健,快些长大。”暮青知道这孩子心里藏着灭族之恨,不能引导此事,但她得慢慢来,先让他信任她,愿意听她的话。

  呼延查烈盯着暮青,先前的愤怒和仇恨渐渐被疑惑和警惕替代,在他的小小世界里,还不懂眼前的大兴武将为何要关怀他,为何能看穿他的心思,他只是觉得她的话似乎很有道理。于是,他低头乖乖用膳,抓起烤羊腿便狼吞虎咽,但咽了几口想起暮青的话,便开始细嚼慢咽起来。他始终低着头,一口一口的吃着喜欢的饭菜,那被饭菜塞得鼓鼓的小脸儿令人看着莫名心酸。

  狄部夺权夜后,呼延查烈第一次乖乖用膳,自幼服侍他的侍从的话他都不听,今夜却听了暮青的话。呼延昊转头看向暮青,见她正望着他身旁的孩子,大堂里灯火暖黄,少年的眉眼里有比灯火更暖的光,那温暖忽然便让他恍惚回到了童年,阿妈还在的那些年。她不像阿妈,但她的眼神里却似乎有跟阿妈一样的暖光,让人一望便永不想走出。

  大堂里气氛静寂,暮青、呼延昊、多杰皆不动筷,她看着孩子,两个男子看着她,只是心事不同。

  这时,忽听有人出了声,“都督为何要对胡人如此之好?”

  暮青闻言抬头,大堂里的文人学子们也都循声望去,见西北角的一桌上站起一名灰衫青年,同桌的寒门学子皆给他使眼色,他却不看不理,只遥望暮青,神色愤怒,语气质问。

  “大兴自建国起六百年,五胡犯边无数,西北边关百姓饱受其苦,自镇军侯、西北军元大将军戍边后凭据天险重修边防,五胡才没能再打进关来。可我西北边关的将士们依旧因五胡犯边而死伤流血无数,远的不谈,只说近的,前年年底五胡联军叩边,一年的时间,七万将士为国捐躯!百姓恨不得杀尽胡人,恨不得食肉寝皮,都督倒是心善!”那青年字字铿锵,听得满堂学子血热,原无质疑之心的人也都愤慨地望向暮青。

  呼延昊一眯眼,回头望向那青年,左眼下的疤痕狰狞可怖。

  多杰怒而起身,提拳便欲杀人。

  暮青却端坐不动,定定望着那青年,满堂学子都在等她的解释,她却没有解释,只问:“你服过兵役吗?”

  那青年一愣,不知她此问是何意思,昂首答道:“不曾,学生乃是读书人!”

  “你戍过边吗?”暮青又问。

  那青年眉头一皱,“学生未曾服过兵役,又怎可能戍过边?”

  暮青却仿佛没听见,再问:“你杀过胡人吗?”

  那青年被问得一头雾水一腔怒火,握拳道:“学生说了,学生乃是……”

  “你没有,我有!”暮青打断他,目光寒如刀剑,字字戳心,“我服过兵役,我戍过边,我杀过胡人!我为边关百姓流过血,见过战友为国捐躯!你为国家做过何事,有此立场替边关百姓在此质问我?”

  那青年的脸颊顿时火辣辣的烫,却不服气,“都督此言差矣,自古文臣武将,文臣治国,武将戍边,都督身为武将,戍守山河护卫百姓理所应当!而学生乃是读书人,文人忧国忧民,替天下百姓说话才是分内之事!”

  “忧国忧民我信,替百姓说话我也信,只可惜你的话未必说到了天下百姓的心坎儿里。”

  “都督此言何意?”那青年面色一冷,拱手道,“还请都督不吝赐教!”

  “赐教不敢当,只想问问足下可是寒门出身?”暮青问。

  那青年一抬衣袖,只见两袖已洗得发白,“学生自然是寒门出身。”

  “既是寒门出身,为何不知百姓之苦?竟说出百姓恨不得杀尽胡人这等话来!”

  那青年不解,此话有何错处?

  满堂学子更是不解,难道此话有错?

  “我问你,天下百姓所求为何?”暮青问。

  “太平喜乐。”青年答。

  “既是太平喜乐,何以有杀尽胡人之愿!”

  “……”

  “但凡两国杀戮事,必为战事!哪朝的百姓希望边关有战事?战事一起,生灵涂炭!多少儿郎离家,多少战死沙场,多少爹娘要失去儿子,妻子失去夫君,儿女失去父亲!杀尽胡人?这是百姓之愿吗?我看是你等文人想要制国策名垂青史之愿!”

  暮青毫不客气,一指呼延查烈,“你只看到他是狄部的小王孙,可看到他还只是幼童?”

  呼延查烈一直在低头用膳,仿佛四周的舌辩与他无关,满堂异国之人的敌意与他无关,他只用小手捏着筷子,一口一口的将饭菜往嘴里送,仿佛他关心的只是吃饱长高。

  “他的父辈杀过大兴百姓,杀人偿命,他的父辈该杀,可他呢?他只有四岁,可杀过一个大兴的百姓?”

  “父债子偿,天经地义!”那青年不服!

  “父债子偿?好!”暮青高声一赞,抬手一射,一道寒光抹着那青年的颈侧咻地钉在了墙上!满堂惊呼,学子们纷纷起身让开,借着烛光定睛一瞧,见竟是一把薄刀,其形古怪。

  “我曾带着此刀孤入狄部,与大将军等五人死战一夜,杀敌不计其数!现在这把刀给你,你拿着它杀这孩子给我看!”暮青此言一出,青年为之一惊,呼延查烈的侍从也为之一惊,纷纷拔刀,怒视青年,连暮青也一并戒备监视起来。

  呼延查烈却仍专心用膳,自夺权那夜起,世间已无事能让幼小的他恐惧,除了呼延昊。

  “杀!”暮青忽然一喝,那青年耸肩一抖,连刀都不敢碰。

  暮青一扫望山楼的大堂,问:“有谁敢杀?放心,小王孙身后的侍从由我解决。”

  两个侍从惊怒万分,这回不再警戒大堂里的文人,而是死死盯着暮青。

  满堂文人学子看看那刀,再看看一心用膳的孩子,无人伸得出手去碰那刀,哪怕对胡人深恶痛绝,天天高呼灭尽五胡,真到了杀人的关头,看着那吃得脸颊圆鼓鼓的孩童,没有一人忍心去拔墙上的刀。

  如何忍心?那只是个孩童!

  “善心,并非唯独我有,诸位也有。”暮青扫了眼大堂里的学子们,“我在西北边关时见过百姓之苦,战事一起,前有五胡叩边,后有马匪抢掠,百姓饱受战事之苦,白日闭户不出,夜里不敢点灯。你们日日谈古论今,以为聚在此处辩论国策便是忧国忧民,却不解百姓疾苦,又如何能替天下百姓说话?”

  那青年哑口无言,满堂学子无一人出声。

  “你我终将作古,未来是子孙们的,善待孩子,少在孩子们心中种一颗仇恨的种子,未来就少一场战事,我大兴就少一个为国捐躯的大好儿郎,多一些有儿郎送终的爹娘。”暮青起身走向那青年,青年绷直了身子,却见她只是收走了钉在墙上的刀,随后,她走回去,却没再回席,而是直接走出了望山楼。

  “朝廷之安,百姓之求,莫过于天下无战事。”少年的背影融在灯影里,颀长高大,莫名令人仰望,那身影印在满堂学子眼里,渐渐走进了灯火璀璨的长街,被街上的火树银花淹没,再看不见。

  呼延昊望着看不见暮青身影的长街,一张异族容颜被灯影晃得忽明忽暗,不辨阴晴。

  呼延查烈放下筷子,吃饱了。

  暮青在远处的长街上驻足,回头看了眼望山楼,月杀跟在她身后,对她私见呼延昊的事难得一言不发。

上一篇:画满田园

下一篇:重生之嫡女有点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