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仵作 第224章

作者:凤今 标签: 长篇言情

  约莫一刻后,长街尽处有人驰来。

  来的有百人,同样高坐马背,军容如铁,遥遥一望,竟不输西北狼军。率人而来的是名少年,盛京百姓经这两日可算识得了他的容颜,只是无人知道少年本是女儿身。

  暮青在城门前勒马,与元修在战马上遥遥相望,男子一身烈袍银甲,威如昨日,却少了些爽朗,晨阳照不化眉宇间的深沉,亦照不透男子深若沉渊的眸。

  阿青……

  元修定定望着暮青,这一声却只能埋在心里。

  “要走了?”

  “嗯。”

  最终,两人见面只是这一句简单的言语。

  长久的沉默,他问:“他们几个,你打算留着?”

  “留不留得下来,要看训练情况。”暮青一听便知元修问的是那些犯了水师军纪的西北军老将。

  又是长久的沉默。

  不知从何时起,两人之间似乎只能说这些话了。

  “那些是何物?”片刻后,暮青打破了沉默,看向随军押运的那些铁皮马车。马车的车厢四面围着沉厚的铁皮,不知里面是何物。

  “抚恤银两。”元修道,西北军的抚恤银两被贪,得她破了此案,时经两个多月,银两已数收缴国库,今日点了下来,他要带走,沿途亲自发下去。那些州官县官,他不信任,此番一定要亲眼看着抚恤银两发到那些为国捐躯的将士家眷手中。

  暮青却皱了皱眉头,“与你随行的将士只有这五百来人,押运抚恤银两,可否险了些?”

  西北军被贪的抚恤银两足有五百多万两,沿途所经的地界万一有匪呢?

  “鲁大会率三万人马来接,军令前些日子就送去边关了,这会儿他们少说已到了越州了。”元修看着暮青担忧的样子,心里好受了些,但还是忍不住问她,“怎么,这些事他没跟你说?”

  季延在身旁,说此话时,元修打马上前,声音略低,显得更沉。

  暮青目光有些凉,“你不也没说?”

  元修冷笑,有些自嘲,他倒是想说,她那日随着巫瑾走了,他哪有机会说。她与谁走得近,平日里做些何事,心里想些何事,不也是从不与他说?

  比方说此时,她就在他面前,却不知为何觉得远隔千山万水。

  她在他心里越埋越深,他却已走不近她。

  阿青,我们何时如此疏远了……

  他想问,却不知为何问出口的是别的话,“选后之事呢?他告诉你了吗?”

  暮青一愣,元修见她不知情,顿时怒火中烧。他想将她骂一顿,直至骂醒,让她看清君恩寡薄,看清帝王之家有朝一日必定伤她,可身在城门口,四面是人,已不合适说这些话。

  “行了,别怔着了!”元修没好气地道,他见不得她伤怀,也做不出背后捅人刀子的事,有一说一,“这回去西北,盯着关外只是其一,拖延选后也是其一。”

  问她知不知道朝中在为他选后,他只是希望她知情,不希望她事事都被那人蒙在鼓里。但那人为她所做之事,他也不屑隐瞒,胡使一离京,那人便猜出朝中该为他选后了,他与他密谋了此事,他离京赴边关,一可帮他拖延选后,二可沿途将抚恤银两发下,了结他自己的这桩心事。

  说到底,此番离京是君臣互惠。

  只是这场互惠,他为了江山和她,他为了西北军的将士和她。

  他们心里都有她,都不愿放手,君臣互惠迟早要演变成君臣较量。

  元修打马回转,望向城门,眸光如宝剑锋刃,刹那逼人。此番去西北,他自有他的安排。

  暮青回过神来,眸光微暖,竟无伤怀寒瑟之意。以她对步惜欢的了解,他昨日在公堂外的马车里逗她穿红袍,兴许就有与她成亲之意,只是没想到她真能答应,昨夜才有那般惊喜的神情。

  如今,他们的婚书盖着国玺之印,日子在前,她便是他的发妻。

  元党要篡朝自立,没有元修成不了事,元修回西北已可解选后之危,步惜欢却还是寻着机会跟她拜了堂。立后诏书上,他不想写别家女子的名字,婚书也不想给别的女子,其实他才是那个在乎的人,比她还要在乎名分。

  “走吧,我要回水师大营,正好与你们同路,一起出城。”暮青说话时已收了心思,率着特训营的人便先一步驰出了城去。

  元修却没跟出来。

  暮青在城门外勒马回望,见百辆大马车缓缓押运出城,赵良义和王卫海领着人在前,元修却独自留在城门里,依稀瞧见战马旁立着一人。

  那人小厮打扮,双手高举过头顶,手中呈着封信,露出的手腕纤细如雪,一瞧就是个女扮男装的丫鬟。

  元修没接那信,只与那丫鬟说了句话,便策马驰出城来。

  冷风萧萧,城门里长街两旁满是相送的百姓,那丫鬟站在长街中央,惶恐焦急,有些孤零零。

  暮青猜测那丫鬟许是宁昭郡主的人,元修此番回朝受封,元家本要逼他娶妻,却因他自戕之事耽搁了,如今婚事未订,他又要走,一去便是一年。宁昭郡主的年纪早该嫁人的,今日不便自己出面,派个丫鬟扮成小厮来送封信,也在情理之中。

  “别看了!”元修驰出城来,见暮青望着城中那丫鬟,不由面色微沉,“走吧!”

  马鞭一扬,男子策马先行,驰上长桥上,一路不回,只留一道高俊的背影,银甲雪寒,长袖猎猎,晨风一拂,染了京天。

 

  

第165章 军心所向

  元修离京那日,经过江北水师大营,西北军的老将们没有出来相送。或许是他们见到元修就想回西北,故而避着,亦或许是他们答应了暮青从今往后不再是西北军的将领,要尊她为都督,没有她的军令,故而没来。

  重情也好,重诺也罢,暮青看在眼里,却无表示。

  元修离京,季延上任,暮青回了水师大营,开始了军练兵的日子。在她带特训营的百人回盛京城的两天里,军中四大练兵校场已在韩其初的指挥下将圆木和沙袋备齐,建好了泥潭和水渠,四大练兵校场向朝中申请大批练兵器材的奏折都写好了,只待暮青回来检阅。

  奏折递到朝中的第三日,朝中的批复和春娘案的结案榜文一同发到了水师军营,结案榜文中没有提及司马家老县主的罪过,而是将一切罪责都推到了上清庵身上,说上清庵收人不查,致使邪道入庵,蛊惑司马夫人林氏,致其疯癫,杀人辱尸。杏春园戏子春娘贪慕荣华,林氏为子,情有可原,特将其圈禁在府中佛堂,死生不得出。上清庵住持收人不查,捉拿下狱,并查封庵堂,庵内道姑遣往别处。

  榜文中特别提及了江北水师,称暮青破案有功赏银千两,特训营中百人在案发后被盛京府围在客栈中当成嫌犯,名声受累,朝中特每人发银二十两,以示抚慰。

  嫌疑洗清了,还得了二十两银子,特训营的少年们喜出望外,夜里练完格斗解散后,众人累瘫在沙场上,有人吆喝:“走走走,回营睡大觉!”

  “不回,回去也睡不着。”有人摆手。

  “为啥?”

  “今儿得了二十两银子,小爷正想咋花呢!”

  “嘿!出息!”那人骂了声,一脚踹了过去。

  骂归骂,但二十两银子对穷苦人家出身的水师少年们来说是一笔巨财,没人不羡慕。如果能再努力些,不仅能随都督去看看皇城,还能得些银两寄回家中,有谁不乐意?

  得了银子的欢天喜地,没得银子的目露羡慕,没多久,少年们便讨论了起来。

  石大海道:“军中有吃有穿,俺拿着银子没啥用处,只是想捎回家里,路途又太远。”

  军中有信使,每半年可往江南捎信一回,可是路途遥远,路上变数又多,即便能捎到江南,也没有办法挨个将信送到家中,只能交给当地州县,由府衙县衙派人发下。衙门里的公差大多懒得做这些事,那些信放到库房里,被老鼠咬烂了也未必有人送,若是随信还捎有财物的,大多都被贪了,因此到了军中,有往家中寄信的,却没有往家中寄银两的。儿郎们参了军,十年不回家,家中十年不知其死活的比比皆是。

  “那就攒着呗,咱们是水师,早晚要下江打仗,到了江上不就离江南近了?”

  打仗就要死人,若有一日起了战事,这水师大营里的五万将士,还不知有多少能归家,攒的银两不知有多少能送回家中,若跟西北军似的,抚恤银两都被赃官们贪了,这一腔热血洒在江上,真不知命丢得值不值。

  气氛顿时沉了下来,军练兵刚开始三天,眼看要因此事士气低迷,乌雅阿吉从怀里掏出银子来掂了掂,笑道:“小爷要自个儿攒着,日后留着娶媳妇!”

  说话间,他偷偷踢了脚刘黑子,刘黑子也机灵,但提起娶媳妇,少年便腼腆地笑了笑,“俺这腿……想来也不好娶媳妇,俺爹娘也不在了,家里只有兄嫂,俺稀罕俺那两个小侄子,等日后回乡了,给他们扯匹好布买双好鞋,要他们进学堂读书去。”

  章同和石大海都是跟刘黑子同伍的,知道他家里的事,他是被兄嫂从家里撵出来的,竟还记挂着那两个小侄子。

  章同拍了拍刘黑子的肩膀,没有多言,常言道莫欺少年穷,谁说腿跛的不能当将军?

  “我想寄回家里给我娘医病,可惜……”这时,又有个少年开了口,神色有些苦愁。

  众人刚刚才淡忘了些寄信的不便,没想到三两句就又转了回来。

  乌雅阿吉皱了皱眉头,这回是真没辙了。

  暮青在点将台上坐着,听闻此言跳了下来,走到那少年跟前,问:“你娘得的是何病?”

  那少年一见暮青下来了,忙要起身,暮青按着他的肩膀要他坐下,自己盘膝坐到了他对面,“歇息时间,不必拘礼。”

  那少年不敢放肆,只觉屁股被针扎着,想起来又只能听命坐着,垂首低声道:“回都督,我娘腿脚不便,瘫了好些年了,一到下雨天儿腿脚就疼得厉害,家里缺钱少米的时候,她就忍着,夜里睡不着觉也不唤人。”

  这二十两银子,足够家里用几年,买米抓药,买布缝衣,可就是寄不回去。这一从军出来,不知能不能回得去,就算以后打仗能保住性命,也不知哪年哪月能回家,回家后爹娘可还在?

  这些少年大多是因为家穷才来参军的,军中有吃有穿,不必拖累家人,活着回去能领些银两,死了也有抚恤银。可西北军抚恤银两被贪污的事让众人知道,自己有朝一日战死疆场,银两未必能发到家中,到头来爹娘死了,可能还是一张草席卷住埋了,连买口薄棺的银钱都没有。

  暮青听后沉默了一会儿,转头看向魏卓之,魏公子是个爱凑热闹的性子,又因如今军练兵,她常需他传令,因此要他日日到帐前报道,随着她一天到晚的待在校场。

  “南魏北谢,你们魏家是经商的,有条赚钱的路子,想不想考虑?”暮青问。

  “嗯?”魏卓之一听银子就眼神发亮,“说说看。”

  “朝中有信驿邮差,但多用于战时军报及各州县奏折的传递,不管百姓的家书。你们魏家能否开办邮局,与钱庄票号一样,于各州县设邮庄,聘些邮差,来往于各地送信送物?”

  民间送信,家富者有奴仆,可差遣奴仆上路,家贫者只能靠亲戚朋友顺路捎带,不便且没有时效性,因此家书之珍贵可抵万金。

  但暮青提议魏家办邮庄,却不报太大希望,此事成与不成不在于魏家的财力,而在于朝廷允不允许。

  “主意倒是新鲜,可惜朝中未必能允。朝中的信报传递有专门的驰道,军报及要紧的奏折可八百里加急,民间若办邮庄,虽可走官道,自养车马和人手,但难保不会有人借邮庄之便利传递对朝廷不利的私信,因此恐难成事。”魏卓之笑道,他目光一亮,事虽不可行,这主意倒是胆大。

  “那镖局呢?”暮青又问,“你可是江湖中人。”

  魏卓之笑道:“镖局押的是镖,从银钱财物到江湖密宝,走一趟镖,赚的都是大财。有哪个镖局会山高水远的走一趟,只为送一封家书,赚那几个铜子儿?”

  “若是江北水师的镖呢?”暮青再问,见魏卓之挑了挑眉头,她便接着道,“家书可不送,家中有人医病可不能等,我愿雇镖替军中将士送银钱到家中,镖银由都督府出,你在江湖上可有相识的镖局?要可靠些的。”

  魏卓之怔住,水师的兵们也愣了。

  都督府出镖银,那不就是都督自掏俸银?

  “有是有,不过都督的那点儿俸银恐怕不够。”魏卓之笑道,眸中深意暗藏。

  “不够还有朝廷给的赏银。”

  “好!”魏卓之将扇子一打,笑道,“都督既然爱兵如子,那末将就从命去办了。”

  “速办!”暮青吩咐。

  魏卓之领命,眼看事儿就这么定了,方才那说家中老娘有疾的少年急了。

  “都督,这怎么行?”

  “就是!我们怎能花都督的俸银和赏银?”

  “就是!都督还没娶妻。”

  自从军练兵,沙场上人就多了起来,暮青将军分在五个校场,一天到晚轮流跑,各个校场为了防止人满为患,操练项目是轮着来的。今夜这校场上足有两个营,五千多将士听见暮青的决定,顿时都急了。

  “若不如此,可还有他法?”暮青皱眉,面沉如水,“没有就别劝,劝者矫情!我的银钱和你们爹娘的性命,选哪个还用问吗?如果是我,我定医治爹娘。可惜对我来说没有这个选择题,我在从军的时候就已经没有爹娘了。”

  少年的声音有些淡,有些沉,说完此话便再没吭声,起身便走了。

  春夜月冷,少年背影清卓,五千将士望着她的背影,忽觉心热。

  次日,水师大营里便传下一道军令,中将半年请一回镖局,为家有病重爹娘的将士送银钱回家,镖银由都督府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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