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仵作 第302章

作者:凤今 标签: 长篇言情

  镇国公脚步没停,一路拾阶而下,身影远去,骂声喃喃,“这顾老头儿,就知使军棍!改日回朝……”

  改日回朝,江山已改,这天下恐再无人敢罚他军棍。

  老者的声音随风散了,巍巍金殿,宫门九重,男子披着华氅静静地立在庙堂高处,再难望日暮关山西北之远。

  夜风高起,吹来一截衣袖,有人尚且候在殿外。

  那人正是被元修一同传召进宫的禁卫军小将。

  元修瞥了那截衣袖一眼,转身回殿,声音传出殿去时已闻之淡漠低沉,不复方才神采,“进殿来。”

  那小将迈进金殿时见元修背对殿门拄剑而立,背影挺拔,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生仰望。

  “姓氏门庭。”元修问。

  “末将沈明启。”小将恭恭敬敬地跪答。

  元修闻言回首,“你与安平侯府有何姻亲?”

  安平侯世子名叫沈明泰。

  小将却笑了笑,笑意冷嘲,“回侯爷,外室所出无名无分,末将不敢高攀安平侯府,不过是在禁卫军中领着微薄的俸禄奉养祖母和娘亲,过平常日子罢了。”

  往事不曾多言,身世已然明了,元修将沈明启的神态看在眼里,淡声道:“本侯有一事差你去办,如能办好,日后不必认祖归宗,大可自立门户,祖母和娘亲诰命加身也不是不可能。”

  沈明启闻言,猛地仰起头来,眼底迸出狂热的惊喜,随即俯首道:“但凭侯爷差遣,末将万死不辞!”

  “附耳过来。”

  沈明启一愣,起身近前。

  宫灯煌煌,二人抱影,御阶扶手上精嵌的夜明珠荧煌耀人,沈明启瞳仁微缩,目露惊光。

  元修言罢,负手淡道:“准你便宜行事之权。”

  沈明启急忙敛神,跪下领命,“末将谨记在心,必不负侯爷所托!”

  元修抬了抬手,神色淡漠,沈明启却步而退,也办差去了。

  元修背对殿门,春寒难透氅衣,男子拄剑而立之姿却如山石将倾。

  一阵南风入殿,捎来血气烽烟,灯影悠悠,走马灯般来回掠着,摇摇如云林,空幽似大梦,一梦边关,一梦京城。

  元修扶住宫栏,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子,回头望了眼殿外之南。南天烧红,烽烟漫漫,城外山河目所难及,故人绝音耳力难闻。

  他却似有所感,忽觉心口痛如锥刺,一口腥甜溅在宫砖上,天地倒转,殿梁高似云天,云天之远,远在伸手难及之处。

  阿青……

  *

  “慢!”

  三十里外,一声急喝惊破长夜。

  呼延昊急奔出屋,眼底充血,脚步似风!屋前的青砖被生生踏裂,他在掠向南墙的半空,三丈之地,数步之隔,却成了此生最难到达的远方。

  她太过刚烈绝决,不给自己留一分的生机,也不给他留悔恨的余地。

  然而,他终是悔了,懊悔的滋味蚀心蚀骨,满腔焚急皆化作一念――慢!慢!

  然而,世间一切皆慢,唯独她的刀不慢。

  血顺着刀刃淌出,被拂上墙头的春风吹落,落入老院墙下的春土里,却在人的心头溅开,不知痛了谁。

  呼延昊气息一乱,登时从半空坠下,这一坠,他以为要坠进永难挽回的深渊里,目睹暮青从墙头洒血坠下。然而,当他落地仰头,却睹见一叶飘落。

  一叶之轻,轻于鸿毛,一叶之韧,却韧过春风。那新叶逆风而落,落在少女的腕上三寸之处,落时轻如点水,却含雷霆之力!

  暮青手臂尽麻,刀自掌心滑出,一线寒光带血坠落,她倏地睁眼,却不看刀,而是转头北望。

  南墙后倚着一棵歪脖子老树,老枝探墙入院,她望见一树春黄,漫天星子,两袖残红当空,捎来血气烽烟。

  夜深不见春山,山头却堆起火光,铁蹄声踏破村前,惊醒了老村。

  呼延昊望出村头,目露惊光,恍惚间,耳畔响起半夜前在义庄里听见的一言――你与他皆有帝王之志,他给不了我的,你也给不了我。而他给我的,无人能给我。

  呼延昊目光一寒,纵身掠向墙头,伸手抓向暮青!

  却在这时,犬吠鸡鸣,灯烛点起,风声过耳,捎来几句斗嘴的闲话。

  “啧!怎么又这么狼狈?每回遇刺都能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狈,说来也算奇才。”

  “少说一句,你不会死!”

  “嘿!这话越队长听着刺耳是吧?也对,每回她遇刺,您都不在,这亲卫队长当得,也够失职的。”

  “闭嘴!”

  “我说……”

  “杀敌!亦或我先宰了你!”

  “你伤重拖累了脚程,反不如圣上先到,没面子怪小爷?”

  两道人影从暮青身边掠过,直取呼延昊首级!

  院中顿时起了打斗声,胡语呼喝,妇孺啼哭。

  暮青僵住,依旧举目北望,望见来人华袍苍颜,春寒露重湿了肩头,眸深似海,波澜滔天惊破山河。

  “步惜欢……”

  这一唤,声音细微,却仿佛用尽了一生余力,随即便是天地倒悬,暮青眼前一黑,失足跌下了墙头――

  

第274章 守你一夜安眠

  暮青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无亲,颠沛流离,黑暗里光影掠如走马灯,一掠家中,一掠汴河,一掠草原,一掠大漠。边城之远,庙堂之高,走过大半山河,竟无一安歇之所。

  唯有那夜,镜前梳妆,一身戏袍,两帖婚书,终算此生有依。然而,国事未定,亲事秘不能宣,日子依旧不得闲,待到她身份大白于天下,以为终能于人前相守,却被人一道绳索绑出了城。

  此后又历颠簸之苦,车马劳顿,义庄深山,老村旧祠,去而复返,自刎赔命……

  那横刀一刎过后是温热粘腻的咸腥、一树嫩黄的新芽儿,随后遇见何事,身去何方,她皆已记不得,村路尽头立着的那人似乎只是幻景,是她生命终了时遗存在世间的一缕残念。

  暮青睡了醒,醒了睡,身似一缕清魂,不知几度轮回,颠倒折磨,无止无休。恍惚间,她在黑暗里寻见一抹幽幽白光,循着走去,脚下显出青石,她低头看去,见青石缝儿里生着青苔,细雨洗过,翠绿喜人,叫人想起江南。再抬头时,她孤身立在空幽寂瑟的长街上,举目可见一座官衙。

  看似官衙,亦非官衙,衙门口未挂灯烛,借着一间寿材铺的光亮才可瞧清墨色已旧的匾额。

  义庄。

  汴河城义庄。

  双腿忽如铸了铁石,暮青静默地立在街上,半晌,她走过去,抬手敲响了义庄的门。

  叩叩叩。

  三声,声似沉钟,摧人心肝。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驼背的瘦老头儿提着白灯笼,睡眼惺忪。

  ――一切皆如三年前。

  “老先生,我来寻人。”暮青望着守门老人,话如从前,一字不差,却字字道尽艰难,“请问,古水县仵作……暮怀山,暮老,可在庄内?”

  “原来是来找暮老的,进来吧,人就在庄子里。”守门老人转身进了庄子,驼着腰提灯引路,声音苍老如鸹,“是暮家人雇你来的吧?你小子是个胆儿大的,还从来没有大晚上敢来义庄抬尸的。”

  暮青一声不吭,已然泪下,她身穿素裙肩披旧氅,一身女儿打扮,哪来的小子?

  这果然是她留在世间的执念……

  也罢,那时与爹阴阳两隔,从此只能身在江北思江南,每年六月隔江遥祭。而今她化魂重归此地,若能与爹再相见,哪怕说上几句话,此生也无憾了。

  “喏,人在那儿,瞧去吧。”守门老人絮絮叨叨,立在台阶上提灯往地上照去。

  烛光霜白,堂屋的地上搁张草席,草席里卷着个人,露出的脚上穿着双官靴,黑缎白底无绣纹。

  暮青早已望进堂屋,虽心知而今所见不过残念,再见这草席官靴,仍然痛极,久不能动。

  “才夸你是个胆儿大的……”老人的嗤声将暮青的神智拉回,话未说完,暮青抬袖一扫!

  大氅高扬,严风驰荡,威重如山!

  守门老人飘向夜空,削瘦佝驼之态颇似鬼差,被大风刮散之前,扭曲的脸上显出一抹怪笑,阴森诡气。

  暮青拾起屋前的白灯笼,提灯进了堂屋,那年她需借守门人之手才敢掀开面前的草席,而今她蹲在草席旁,心中竟有些期盼。这些年,她不常梦见草席下那张黑紫的面庞,梦里若见爹爹,常如往昔之时,反倒是青天白日时,她常想起草席下的面庞,提醒自己时刻念着父仇,大仇不报,一日不歇。

  如今真凶已死,叫人唏嘘,不知爹爹可能瞑目?

  爹……

  声音哽在喉咙里,暮青捻住草席的一角,轻轻揭开。

  草席下,一只手忽然伸了出来!

  暮青一愣,那手将她抓了个正着,她尚未回神,便见草席之下又一动,另一手伸了出来,抚上她的鬓边,理了理她凌乱的青丝,轻而缓。

  地上一盏白灯笼,朦胧的烛光正静静地照着尸体的头颅。那头脸被草席盖着,只有两只手从草席下直直地伸出来,暮青惊得汗毛一炸后背发凉,紧紧盯着那只握着自己手腕的手!

  那手明润修长,在霜白的烛光里显得有些苍白――苍白,而非黑紫。

  这不是爹的手!

  暮青目光一寒,抓起草席一角,猛地一掀!

  草席下的人亦猛地坐起,草席耷拉下来,露出一张男子的脸,那脸微低,左眼下的一道狰狞的疤痕破了英武的面相,嘴角噙起的笑森然如恶鬼。

  呼延昊?!

  暮青大惊之时,被一道猛力扯倒,撞倒的白灯笼顿时烧了起来,大火在身旁烧着,那白灯笼却不知何时变成了燃着炭火的火盆,熊熊火苗映在呼延昊眼底,那光青幽似狼。

  身前袭来凉意,耳畔伴着衣衫被撕碎的声音,呼延昊暴虐地扼住她的喉咙,俯身吻住她的耳珠,那唇微凉,气息却灼热得要将人焚成灰烬。

  暮青怒极攻心,猛地睁眼,伸手往身旁一抓,掌心传来锥心的痛楚,那痛楚传遍四肢百骸,她咬牙忍着,抓着那捞来之物便狠狠地向身上之人袭去!

  轮回入梦也无妨,她照样再烧他一回!

  没想到,男子竟避让而过,那一避分明敏捷过人,偏叫人觉得漫不经心。

  暮青怔愣之时,男子已然坐起身来,只见大火未起,草席不见,眨眼间眼前便换了一方天地――低矮平阔,四面华锦,两面轩窗,窗上雕着一枝木兰,窗下置着一方香炉,香丝袅袅,散出的却是药香。

  一名男子坐在窗边炉旁,光线昏昏使人难辨,香丝轻薄似山间流雾。男子一袭白袍,墨发披散,近在面前远在方外,谪仙也似,冥差也似。

  暮青懵然未醒,想起方才还在漫漫黄泉路上经历那噩梦般的轮回,此刻便见到一白衣男子,莫非真是冥差?

  冥差……白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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