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仵作 第303章

作者:凤今 标签: 长篇言情

  暮青动了动嘴唇,喉咙却似火烧,难以发出声音,只隐约见到男子扬了扬眉,声音缥缈,懒散入骨,缓而凉。

  “每回你在病中,识人的本事都叫人惊叹。”

  “……”

  这声音!

  这声音早已刻骨,九泉之下也不可能听错。

  步惜欢!

  暮青仍难发出声音,冲动张口的后果便是喉咙火烧般的撕扯之痛,痛得如此真实,不似身在梦境。

  “知道嗓子疼,就没觉出手疼来?”步惜欢坐在窗边未动,语气之淡叫人难测喜怒。

  但即便隔着香丝,暮青仍能觉出他的目光落在何处,她循着看去,看见的是自己的手。她的手举着,一副行凶之态,凶器并非炭盆,而是一支玉簪,簪尖儿指着步惜欢的喉咙,他若向前挪一分,必定血溅窗台。

  那支玉簪对她来说是刻骨铭心之物,望着那青翠的玉色,记忆忽如洪流般涌入脑海。

  断崖山老树下男子赠簪,半山腰旧祠外托簪立嘱,老院墙头上举刀自刎,而后……

  “嘶!”

  掌心里撕扯般的疼痛打断了暮青的思绪,她醒过神来,见步惜欢收回手去,而簪子依旧在她手里。方才她走神儿时,他应是想要将簪子取走,但她握得太紧,他一取便扯动了她的伤势。

  “握得这般紧,想来是心爱之物,那大抵日后不会再随意许人了。”步惜欢不紧不慢地说着话,伸手从身旁的托盘里端起只药碗,药碗入手已温,他仍然舀起汤药来,亲自尝了一口。

  暮青听着这淡淡的语气和话里带刺的暗指,就算久病初醒尚且迟钝,也听得出步惜欢心情不佳了。

  ……因她那夜自刎之举?

  那夜种种皆是情势所逼,暮青不觉得有错,但想起生死一线时步惜欢险险从她手中夺了刀,立在村路上那苍白的面容,她终究是有些心虚,觉得对他不住,因此闷不吭声地把玉簪收去了一旁。

  她的手被炭盆烫伤,掌心里敷着厚厚一层药膏,因刚才在睡梦中暴起伤人,烫伤结痂之处已经裂了,手掌收握之时锥心的疼。

  步惜欢尝罢汤药,抬头隔着香丝瞥了暮青一眼,见她忍着痛意面色不露,不由蹙眉。轻轻一蹙,复又松开,将诸般情绪锁在了眸底,伸手撤去窗下的药炉时,那眸子里已不见波澜。

  药香远去,男子入得目中来,只见白袍如云堆,墨发似乌缎,昏暗之中如同坐在古卷里的画中人,岁月任悠远,风华不可侵。

  步惜欢穿衣从未如此素淡过,她从不惧他,此刻却觉得他有些慑人,不禁更加心虚。

  见步惜欢舀起一勺汤药递来,暮青低头默默地喝了,那模样竟有几分小媳妇般的乖巧。

  汤药入喉,犹如甘泉,这苦亦甜的人间滋味久病初醒之后再尝,才觉得可贵。

  暮青舒展了下眉心,这细微的神情叫步惜欢看得出神,暮青感觉出来,下意识地望去,正撞进男子的目光里。那目光如海,云天高阔,山川万里,独独住着她一人。那海深瀚无际,欲掀大浪,怕吞了她,欲涌波涛,怕惊了她,只得自忍,连风也不起一丝,仿佛她是一缕清魂,随风散了,再难寻见。

  暮青被这小心翼翼的疼宠神情刺得心疼,忍不住避开目光,却不经意间瞥见了身上的衣衫,顿时呛住!

  她穿着身儿素衫,云襟青袖,清韵雅淡,奈何衣带系得松,一低头便瞧见春色隐在云岭中,雪峰堆,俏梅点破了玉雪香,真真是满眼春色无遮处,尽叫对面人瞧了去。

  暮青扯高锦被,呛得咳了起来,纤影映在轩窗上,似春风吹打了竹枝。

  步惜欢放下药碗,伸手抚来。

  但手未到,影先至,袖影幽幽,罩过暮青的头顶,她忽然僵住,眼前浮光掠影,猝不及防掠过那夜之景――炭火在不远处燃着,耳畔衣衫撕碎的声音阵阵刺耳,鼻间是陌生男子的气味,一屋子的辽兵目光灼灼,地上人影交叠,张牙舞爪……

  暮青皱眉闭眼,下意识地蜷住身子,侧身一避。

  步惜欢的手僵住,停在了半空。

  暮青回过神来,也怔在当场。

  马车里光线暗沉,不知是何时辰,马车竟停着未走,人声皆在远处,反衬得车里太静,气氛尴尬。

  步惜欢定定的目光让暮青心生愧疚,正不知如何自处,男子转头端起药碗,不紧不慢地舀了勺汤药递了过来,方才的事仿佛没有发生过,暮青却敏锐地注意到他的手抬得很低,云堆般的袖影未在覆来她身上。

  暮青眼眶刺痛,低头一口一口地喝着汤药,清苦的滋味涩得难以下咽,再品不出刚醒时的甘甜。

  一碗药,他喂得缓,她沉默着喝,勺碗轻碰的脆音自成一曲,似某些难以言说的心事。

  一碗药喝了半生之久,待步惜欢放下碗,暮青便躺下了。

  她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被上繁花似锦,越发衬得病颜苍白胜雪。她身子还虚,醒来这一会儿已然觉得疲累不堪,然而不敢睡去,只要一闭上眼,眼前便会被那夜的狰狞占满。

  “青青?”

  步惜欢的轻唤反而让暮青往锦被里钻了钻,她一声不吭,只将自己裹得更紧――不是不想回应,只是无颜面对。

  她身上的那些伤……他都看见了吧?

  那夜她一心逃脱,除了激怒呼延昊,诱他袭击自己,她找不到偷偷解开绳索的死角。铤而走险时她没顾得上怕,直到在郑家更衣时,她看见满身施暴和挣扎时留下的痕迹――勒痕、指痕、擦伤,青紫淤积,狰狞满目。

  她那时才觉出后怕来,可是那时没有时间多想,而今情缘未尽,九死一生之后她与他再相见,要她如何面对他?

  实言相告?

  告诉他,那夜呼延昊虽然对她施暴过,所幸并未得逞,要他与她同样庆幸?

  她久病初醒,许多事虽仍不明情形,但那夜的事已经想了起来。那时郑家庄外围了千军万马,月杀和乌雅阿吉赶到,说明大军极有可能是江北水师!可水师被骁骑营和西北军看在大营之中,如何能出兵?再者,就算步惜欢夺宫事成,城中也该乱着,那等局势之下,怎么可能容他分身出城?退一万步说,就算他将一切都安排妥了,冒险出城寻她,那么为何她现在不在宫里,而是在马车里?

  郑家庄离盛京城只有三十里!为何不回城?

  ――不是不回,而是回不去了。

  他六岁登基,只盼亲政,却在成事的紧要关头弃了江山而求她,那夜之辱叫她如何启齿?难道她经历过一次还不够,还要细细说来,叫他也品琢那屈辱不成?

  “青青……”步惜欢再次唤了暮青一声。

  这一声唤,用情至深,也隐忍至深。

  他的目光落在她耳后,那齿痕是她将自己裹得再紧也遮不住的,而她身上的伤,他也早看见了。

  那夜她从墙头跌下,他将她抱进巫瑾所乘的马车里,巫瑾替她止血诊脉时,她手腕上的指痕淤紫成片……在她昏睡不醒的这些日子里,看她日夜不得安稳,他亦不得安稳,总想起她在老村墙头自刎之景,一如看见当年棺中的母妃。

  青青,我终究……没能护得好你,是吗?

  此言在喉头滚过,咽下时灼人心肠。

  那日城下一别,险些阴阳两隔,此刻本该两两相拥互诉衷肠,却因自责,两人各自添了重重心事。

  “你睡了十余日,只靠汤水吊着,我差人送碗清粥来可好?”步惜欢说话时将药炉移回窗下,沉痛之色隐在香丝之后,却将容颜添了几分苍白。

  “……”竟有十余日了?

  暮青摇了摇头,她没胃口,只觉得乏。

  “那唤巫瑾来诊诊脉,可好?他这些日子也担心你。”步惜欢换了个方式,他知道她不愿让人担忧,一提巫瑾,她必定答应。

  “……嗯。”暮青果然应允。

  步惜欢再未出声,随即便听见衣袍的声响,轻似微风拂去,不知谁的叹息。

  “惜欢。”马车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时,暮青忽然出了声,声音细微沉哑,听在男子耳中却如平地起了一声春雷。

  步惜欢一怔,倏地回头!

  马车外,山风徐徐,红霞漫天,男子回望车内,衣袖乘风而起,红霞染了苍颜,乍一见若玉芝初绽,煞是好看。

  “给我些时间,我会没事的。”她记得曾答应过他,他们之间不可藏事,她需让他知道她的心思,苦乐同担。可唯独那夜之苦,她不想让他同担,也不想让他自责。

  步惜欢定定地望着暮青,久未回神,眸光湛湛生辉,似草木缝春,含尽人间桃李色。

  半晌,听他道:“我倒是瞧着你没事了,一睁眼就有力气暴起伤人刺杀亲夫了。”

  “……”

  “前事不提可不成,我可有好些账等着跟你算呢。”

  “……!”

  暮青抬头,却见步惜欢已下了马车,云袖轻拂,车门便随风关上了。

  暮青盯着关上的车门,呆怔了许久。

  谁说女人翻脸如翻书的?男人翻起脸来,分明比女人还快!

  *

  巫瑾来时,暮青在半梦半醒之间,听见门声时迷迷糊糊往外一瞥,见天色已晚,一人提灯立在马车外,山风驰荡,云袖舒卷,背衬着冉冉篝火,风华似仙,温润静好。

  巫瑾坐进马车里,将灯笼放到角落,王府的老管家从后头提进来一只食盒,随即便恭谨地将车门关上了。

  暮青想起身,巫瑾道:“切莫耗费气力,快躺着。”

  暮青瞥了眼食盒,心知是步惜欢的心思,无声一叹,淡淡地笑道:“难道没人告知大哥,我刚醒就暴起伤人了?”

  巫瑾盘膝坐下,见灯烛幽远,锦被花红,一室荣秀也衬不住少女病中的气色。她本非脂粉颜色,久卧病榻,倒添了几分娇弱。这娇弱本是女儿家应该有的,添在她身上,却无端叫人心疼。

  “只有人告知我,你的手抓握物什甚紧,也知痛,嘱咐我不必再试了,生怕叫你再疼一回。”巫瑾温声道,和风细雨的,怕稍大点声儿便惊了病中人似的。

  暮青低着头,清瘦的下巴融进锦被里,一团夏花映柔了目光。她伸出手来,道:“不至于伤着筋脉,多养些日子就好。”

  “哦?你何时会行医了?”

  “我不会行医,但大哥莫要忘了我是仵作,验死验伤乃是本行,伤势轻重自然一观便知。”

  巫瑾皱了皱眉,验死的话听着深觉刺耳,眉宇间添了几分傲气,叫人想起巷陌里盛开的夜花,孤芳自赏,不屑争春,“阎王想收你,得先问过我。”

  说话间,巫瑾从袖中取出只玉盒,盒上独雕一片青叶,叶色青翠,伴着药香,叫人看一眼便觉得心神舒畅。

  药膏涂在掌心里凉凉的,暮青瞧了一会儿,问:“大哥可知郑家人如何了?苏氏腹中的孩儿……可无恙?”

  “无恙。”巫瑾涂着药,一贯温和的声音竟有些凉,马车的门窗皆关着,却隐约生了凉风,“郑老太受惊过度,郑当归伤了筋骨,苏氏临盆,一家子皆经不得长途跋涉,便留在了郑家庄里。”

  巫瑾专心于眼前之事,仿佛前事已远不足为道,不过是因为她想知道,他才费这口舌,“苏氏的底子比你康固得多,她怀的并非头胎,临盆时没费多少时辰,只是受刑时失了血气,负伤临盆元气大伤,日后补不补得回来就得看她夫君的医术了。那女娃也是命大,呼延昊下刀浅,伤了母体,却未伤到她,只是早了月余来到这世间,日后身子定会弱些。”

  暮青听着,一颗悬着的心缓缓放下了,却仍有自责的神色。

  “听说,你给狄部小王孙讲过一个塞翁失马的故事?”巫瑾将药膏收起来时问。

  暮青一愣,随即失笑。

  呼延查烈那孩子性情孤僻,绝不会与人多言,连这话都说了,想来是对她把他扔在山上的事恼得很。她总觉得能想象得出来那孩子恼怒的神情,他一定在步惜欢和大哥面前咬牙切齿地骂她,“那女人真蠢!”

  不过……那孩子连这话都说了,会不会连那夜义庄里的事也说了?

  那步惜欢岂非已经知道了?

  暮青陷在猜测里,回过神来时,闻见一股浓浓的米香,巫瑾已将食盒打开,清粥小菜皆使茶碗茶碟装着,分量不多,米香诱人。

  “你刚醒,用些清淡的粥菜为好。行军途中,膳食求不得精致,只好凑合些日子了。”巫瑾端起碗来,显然有亲侍粥菜之意。

  暮青不太习惯,但没拒绝,她的心思被行军的话占了去。

  “那夜之事对郑家来说未必是祸,你不必自责。苏氏临盆那时,我不便进屋,便将郑当归针醒,授了他缝伤之法。此法虽骇人听闻,但他妻女的命保住了,这名声传出去,日后他就是江北唯一能行此术的郎中。我临行前还赠了药和方子,凭此一技一方,还怕郑家日后在盛京没有出头之日?那苏氏兴许还觉得这刀挨得值。”巫瑾一边侍喂米粥,一边接着说起郑家。

  “……”暮青回过神来,无奈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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