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仵作 第321章

作者:凤今 标签: 长篇言情

  “不好!闭嘴!”

  谁说她有这兴致?她不过是见他有些动情,想着窗没关严实,宫人们在院子里都不知眼往哪儿放了,这才提醒他关窗。她何时说过有在书房里行房的兴致了?这人每次都有本事曲解她的意思,她若有此兴致,还用唤他关窗?她自己就去关了!

  步惜欢低头笑了一阵儿,今夜她贪杯,书房里要通风些才好,他特意开了远处的那半扇窗子,抱着她背风坐着,免得她被风吹着着了凉。宫人正在备水,雨天不宜行房,他就是再有兴致,也不会不顾及她的身子。

  “这巷子里的屋舍都买了下来,为夫打算将隔壁那间用来安置卢景山,娘子觉得可好?”步惜欢笑罢,冷不丁地说起了正事。

  回到江南后,一应人等论功行赏,唯独卢景山没有受封。他自请卸甲归田,此后就在驿馆之中闭门不出。此人忠义,因报恩而护驾南下,却不肯受封,他是觉得有愧,愧对元修。

  如今,盛远镖局里的镖师们随魏卓之回星罗,魏家在江南各地及海上皆有生意,镖师们可在海上护镖。随军南下的百姓则安置在了汴河城里,朝廷特意在汴河城外划地建村,想种田的百姓都安置在了庄子里。有功的将士也已受封,各自有了府邸,唯独卢景山还住在驿馆里,终日不肯见人。

  暮青正为此事发愁,没想到步惜欢已替她想到了安置之法,她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不想替他做主,待回城后我去趟驿馆,看他的心意再定吧。”

  其实,把卢景山安置在此,他兴许心里能好受些,毕竟他是为了报她的恩才护驾南下的,他既不肯回江北,让他守着暮家的院子,想着自己因何而南下,他也许会好受些。

  只是……这得由他自己决定,她不想强求。

  “也好,回去再说。”步惜欢淡声应了。

  谈过此事,两人的情欲便都凉了下来,这几日在山上守陵,步惜欢和暮青睡的都很少,沐浴过后便进屋歇息了。

  ……

  次日,魏卓之和萧芳拜别了帝后,在镖师的护卫下启程前往星罗。

  步惜欢和暮青去了县衙公堂,新任知县崔远在御前办差,翻看这些年来的卷宗。百姓聚在县衙门口探头探脑,却无一人敢告御状。暮青并不意外,步惜欢刚亲政,士族权贵却世居于此,所谓天高皇帝远,亦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皇帝整治朝纲的决心、力度,百姓都还在观望,看朝廷是否当真为民做主。

  步惜欢不急,暮青也不急,崔远翻看卷宗,看出疑案便将证物及供词一同呈上给暮青审阅,暮青悉心教导,崔远越听眼神越亮,看热闹的百姓在县衙门口站麻了腿,却见新上任的崔知县腿脚越来越麻利,有衙役不用,自个儿往配房跑,跑得汗流浃背,却越发神采照人。

  这日,帝后用膳都是在公堂上,傍晚百姓归家时却不见帝后出来,衙门口最后一拨人散去时,公堂上掌了灯,厚厚的卷宗堆满了法案,证物摆了一地,一队侍卫奉旨出了县衙,策马往城外而去,不知办的是什么差事。

  夜里,城北起夜的百姓听见了銮驾回后柴巷的声响,竖着耳朵仔细一听街上的梆子声,竟然已是四更天了。次日,当古水县的百姓们又老早聚到县衙门口看热闹时,却发现帝后竟然已经在公堂上坐着了。

  只见公堂面阔五间,朱漆法柱上嵌木联一副――欺人如欺天毋自欺也,负民即负国何忍负之!

  公堂中悬“古水县正堂”金字大匾,高台之上有三尺法桌,其后立着一面海潮屏风,上挂“明镜高悬”金字匾额!法桌之上置着文房四宝和令箭筒,左有令箭架,右有黑折扇,帝后同坐于太师椅上,朝服加身,天威严浩。

  御林军护驾在外,衙役列班在内,新任知县崔远身穿七品正蓝官袍坐于法桌左侧,高台之下摆着两口黑腐的薄棺,棺前摆着一排证物――血衣、断甲、残木、棍棒!

  一块半人高的嶙峋山石被抬放在公堂一侧的议事厅外,厅上悬一金字大匾,上书――天理国法人情!

  凑在县衙外的百姓哗的一声炸开了锅,好事者挤出人群沿着长街奔走相告!

  “审案了!审案了!”

  “圣上和皇后娘娘坐堂,重审冤案了!”

  街上的百姓一听,铺子打烊,菜市收摊儿,人群开始往县衙涌,县衙里一声惊堂木拍响,震得街上鸦雀无声。

  崔远正襟危坐,扬声喝道:“带人犯!”

第3章 帝后审案

  侍卫得令,押进一人来,只见那人身穿松鹤袍,肥头圆耳,年约五旬。

  一见此人,挤在衙门口的百姓就炸了锅。

  “李员外?”

  “今儿该不是要审苏绣娘的案子?”

  苏母是江南有名的绣娘,曾在江南织造局的花楼里掌过纱机,为先帝绣过龙袍,江南水师都督何善其的胞妹何小姐入宫时所穿的百媚榴花裙便是请苏母所绣。后来宫里出了事,不知怎的就流传出苏母不吉之说,她被从织造局里撵出来之后便举家回到了古水县,从此闭门不出,没多久就积郁成疾。

  苏绣娘是个孝女,她自幼在娘亲榻前侍奉汤药,她娘的病却总不见好,府里没几年就掏空了家底儿,最终只好遣散下人变卖府邸,一家子到城北买了间旧宅住了下来。

  听左邻右舍的说,苏母喜怒无常,时常责骂女儿,不许她承继家学,再碰刺绣。苏绣娘事事都顺着娘亲,唯独不肯放下学刺绣的心思,她夜里挑灯偷学,白天出门抓药时便将做好的绣活儿偷偷地塞给街坊,请街坊邻里的拿去集市上卖,卖了银钱,街坊抽些油水,她得些辛苦银子给她娘抓药治病。

  十年间,苏绣娘凭着其母留下的绣本和绣样儿练出了一手灵秀的好针法,她家的街坊拿去集市上的绣件儿越来越惹眼,渐渐的也就有人留了心。

  一日,隔壁的张大娘从集市上回来,告诉苏绣娘说李老夫人要做寿,李员外有意为老夫人献上一幅百寿牡丹图作寿礼,可此图远观为牡丹图,近看是由百个寿字绣成的,一般的绣娘绣工不成,因此李员外想出一笔丰厚的银钱请苏绣娘来绣这幅百寿牡丹图。苏母不吉,李员外竟不避忌,苏绣娘虽然觉得奇怪,但李员外给的银钱实在丰厚,她想了一夜,还是应了下来。

  百寿牡丹图的尺寸颇大,所用的锻面儿绣线都很金贵,苏绣娘不能拿回家中,只能去李府做工,李府的后园子里建有花楼,允了苏绣娘白日来此做工,傍晚归家侍奉母亲,于是苏绣娘就向家中撒了个谎,说要由隔壁的张大娘陪着去城外的庵子里为母诵经祈福,而后便出了家门。

  谁也没想到,苏绣娘这一去,前两日还好好的,到了第三日,不知怎的,人就死在了李府。

  李员外说,那日午时,他去花楼察看绣品,苏绣娘生了狐媚之心,勾引不成便生了胁迫之心,竟奔去后窗扬言要跳下去,叫知县治他一个害命之罪。他心惊之下想将她拉回来,没想到她竟摔出高窗,撞在了假山上,一头撞死了。

  苏绣娘是有名的孝女,俭孝温婉,若非她娘有个不吉的名声,不知多少人家抢着上门求亲,她怎会对李员外生出狐媚之心?

  当年,去李府验尸之人正是暮姑娘,她非官身,凡是她验看的尸身,升堂时都是暮老到堂。知县大人乃是暮老的上官,他判此案为失足坠亡,退堂时,暮老摇头叹气地出来,明眼人一看就知这八成是桩冤案!

  可气的是李员外仗着他大哥是岭南刺史,为他在朝中捐了个从五品的员外郎的闲差,整日和知县称兄道弟,横行乡里,可怜苏绣娘死得不明不白。

  苏母在女儿出殡那日到李府门前为女讨命,李府仗着知县判了此案,不仅出言羞辱苏绣娘,还命家丁将苏母毒打了一顿,过了十天,苏母就死在了家中。

  苏父到县衙击鼓鸣冤,状告李府欺人害命,知县却说苏绣娘摔死是咎由自取,苏母去李府哭闹实属扰民,李府将其撵走理所应当,并未触犯哪条国法。再说,人当时没死,十天后死在了家中,分明是病死的,说人是被打死的实乃诬告!

  苏父被判了二十大板,当堂打罢,人刚被拖出县衙,就撞上了李府来告状的人。

  李府称老夫人的寿诞将至,府里死了人,绣品沾了秽气不能再用,当初府中置办的锻面儿和绣线都是上品,花了不少银钱,这银钱理应由苏家来赔!

  苏家哪有银钱可赔李府?李府便称苏母是江南有名的绣娘,其留下的绣本和绣样儿还算值些银钱,不妨把这些赔来,两家的债就算一笔勾销。

  闹了半天,李府是对苏家的绣本动了贪念,搞不好牡丹百寿图的事儿从一开始就是设计好的,可怜苏家竟被害得家破人亡。

  苏父一气之下险些赴了黄泉,幸得邻居张大娘一家请医抓药悉心照料,他才捡了一条命。

  张大娘对苏绣娘的事颇为自责,她原以为是帮人,哪知成了帮凶,心里一直过不去那道坎儿,两年前也病死了。

  如今,张家只剩一个张书生,他把苏父认了义父,当做高堂般奉养在家,自己原本有望在私塾里当个教书先生,可惜寒门私塾的束修太少,为了养家,竟弃笔当了木匠,不过两年时日,一双手便粗糙得看不出曾是读书人了。

  人死家破,苏绣娘的死牵连了苏张两家,此事已过去五年,谁也没想过能有昭雪的一日。

  “你们说,这案子翻得了吗?”百姓正聚在县衙门口屏息观望,人堆儿里不知是谁压低声音问了句。

  “翻不了案,把李胖子绑来公堂干啥?”

  那汉子鄙夷地道:“你们肯定没去茶馆里听那些学子谈论过朝政,听说江北那边儿杀了恒王府的人,却没杀晋王府的,你们知道是为啥不?”

  周围人都经不住他这般卖关子,纷纷催促他快说,一人唬道:“再不说,哥儿几个就喊前头儿的侍卫大哥了,让侍卫大哥把你抓进县衙里,看你当着圣上和皇后娘娘的面儿还敢不敢说这案子翻不了!”

  “别别!”汉子赶紧求饶,压低声音指了指江北的方向,“听学子们说,那边儿的人拿晋王爷的命捏着岭南呢!岭南王就晋王爷一个外孙,为了晋王爷的命,兴许会……”

  谋反之言可不敢说,但是有件事儿街头巷尾的都在议论,据说圣上亲政那日,江南各州的贺表都到了汴都,唯独缺了岭南的。

  岭南有不臣之心,久无战事的江南以后兴许会打仗。

  “李员外可是岭南刺史的亲弟弟,圣上在这节骨眼儿上……应该不会杀李员外吧?”

  江南富庶,可圣上刚刚亲政,他会为了一桩平民百姓的冤案去触怒岭南?

  县衙外渐渐没了议论声,百姓不约而同地望进公堂,三年前连县衙公堂都进不得的女子,而今身穿凤袍,正襟危坐在三尺法桌之后,金匾煌煌,明镜高悬四字从未如此庄严。

  人依旧是那人,可这桩冤案,当真能昭雪吗?

  苍天仿佛知人意,晨辉未收,天边已闻滚滚雷声。

  宫人奉旨而出,依旧例撤去了衙门口的门槛,放百姓进了衙署的公院儿,八面回避牌置于公堂外三尺之处,上书肃静二字,百姓隔牌观审,人挤满了院子。

  李员外跪在公堂上,一股子烂木烂泥和尸臭味儿熏得他头昏脑涨,两口黑棺摆在他面前,棺材板儿都烂出了窟窿,棺身拿麻绳捆得牢牢的,仿佛两口被捆尸索镇住的阴棺,内有恶鬼要来索命!

  堂上传来翻书声,纸影掠似刀光,纸风里一股子霉灰的味儿,啪地在法桌上一拍,声比惊堂木。

  李员外惊得一颤,青砖面儿上覆了层薄气,似六月落霜。

  “堂下之人可是李庞?”女子的声音多年未闻,依旧如三年前那般清冷疏离,却能听出其中添了几分威严的气势。

  “回、回……皇后娘娘,正是微臣!”以前到李府验尸的女仵作,如今竟飞上枝头贵为皇后,圣上如此宠她,竟允许她坐堂问案,这俯首称臣的滋味儿真真是只有李员外自个儿知道。

  “五年前,你请苏绣娘到府中绣制百寿牡丹图,后来人摔死在花楼下,此事你可记得?”暮青向来不拖泥带水,确认了到堂之人后便直接问案。

  “这……”李员外却吞吞吐吐。

  暮青将卷宗往法桌上一拍,“问你记不记得,何需如此吞吞吐吐!”

  “记得!记得!”李员外拿袖子擦了擦额头,后背起了一层毛汗。

  “好!”暮青把供词递给范通,命其拿下去给李庞过目,“此乃当年的供词,你再仔细看一遍,当年的供述,今日可有改口之处?”

  供词摆在托盘里,范通一手挽着拂尘,一手拿着托盘,到了堂下往李庞眼前一递,风吹得供词哗啦啦地翻开,镇纸压在其上,泛黄晕墨的字迹上圈着朱红的批注,字字带血一般掠过眼前——狐媚、威逼、滚落、坠亡、非雇主害命!

  晨辉收去,阴雨将至,堂风之声低如人哭,李庞抬眼望进黑棺里,腐气似阴风扑面而来,惊得他抱头便嚎:“苏苏苏、苏绣娘,你你、你别来找我,你自己跌下花楼的,真不关我的事呀!”

  李庞受惊之态瞧着不像在说谎,百姓见了都犯了糊涂。

  苏绣娘真是自己跌下花楼的?

  “那我问你,她是因何跌下花楼的?”

  “她……”

  “当真是滚下去的?”

  “这……”李员外结结巴巴,连连磕头,“微臣不敢欺瞒皇后娘娘,她真是自个儿滚下去的!”

  当初知县给他看过尸单,人死了五年,尸体已化为白骨,当年尸单上的证据皆已入土,莫说皇后有阴司判官之名,就是真的阎王爷来了,也休想拿出来当成翻案之证!他那日又没碰得成苏绣娘,不信白骨上会留下证据。

  再说了,帝后亲审此案无非是敲山震虎,借惩治他来敲打岭南,应该不至于杀了他,否则,岂不是要逼反岭南?

  李府一大早就被御林卫闯入,李庞被绑出府时连官袍都没来得及穿,到了公堂上就看见两口黑棺,着实吓得六神无主,这会儿事到临头,他倒开了窍定了心神。

  但心神刚定,就听一声惊堂木响,把人吓得三魂不见了七魄。

  “好!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暮青起身,拂袖去了偏堂!

  堂前垂了锦帘儿,谁也瞧不见里头儿的光景,约莫等了一盏茶的工夫,帘子一打,只见暮青素衣而出,身无华饰,清卓之姿不似女流,唯独发间别着的一支翠簪为她添了一分人间俏色。

  宫人捧着铜盆、托盘等物随暮青走到了棺旁,棺前未令人烧苍术、皂角,只听宫人向天长报一声:“开棺啦——”

  一把纸钱洒在棺上,李庞跪在棺前,好似守孝人。

  宫人剪了捆棺绳,未撬棺盖,棺木便散了架子似地砸在了公堂的地上,一股子腐臭味儿扑面而出,伴着黑渣一样的东西哗啦啦地从两口棺中洒了出来,百姓捂着口鼻定睛一看,险些把早饭呕出来。

  苏家无钱厚葬,母女二人入殓时皆是一口薄棺,江南多雨,入土五年,棺木腐烂,里面藏了一堆蛆虫的尸壳儿,棺木一开,密密麻麻的虫尸洒在公堂上,李庞离得最近,头一个俯身呕了起来。

  “放肆!帝后跟前儿胆敢失仪!叉出去!”范通厉喝一声,侍卫得令,将人拖死狗似的拖去了公堂外的阶下。

  宫人将残棺搬去了外头儿,清扫了虫尸后才请暮青近前。

  暮青戴着手套取来把刷子,仔细地清扫尸骨上残留的虫尸,崔远捧着铜盆跟在她身后接着,棺中的气味让人有些不适,他却并不觉得可怖。一趟江南之行,他的见闻多到一言难尽,人如恶鬼,世间的恶人比死人可怕得多。

  苏氏母女下葬时所穿的衣裙都烂没了,只剩几缕黑湿的布条沾在尸骨上,散发着腐臭味儿。暮青用镊子将附着在尸骨上的烂布条清理了下来,渐渐的,公堂的地上显出两具人骨架子来,头朝内脚朝外,打眼一瞧,谁也辨不清哪具尸骨是苏母的,哪一具是苏绣娘的。

  暮青从两口棺中将头骨捧出放于托盘之中,命宫人将颅后示众。

  人堆儿里顿时哗声四起,只见从右棺中取出的颅骨是碎的,窟窿不大,但四周骨裂如网,煞是吓人。听说苏绣娘是撞在假山上死的,那右棺中的尸骨一定就是苏绣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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