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仵作 第339章

作者:凤今 标签: 长篇言情

  考虑了数月,卢景山心中显然早有决定了,他并未让暮青久等,没过多久便在门后道:“草民愿往古水县,为娘娘做个守门人。”

  “好,那你今日稍作收拾,明日一早自会有人送你。”

  “谢娘娘。”

  两人隔着门便定了此事,侯天和老熊站在院子里,半树枫叶探进墙头,一地残叶,满面悲凉。

  暮青再无他话,默不作声地出了院子,侯天和老熊跟了出来,骑上战马护在马车两侧,一同离开了卢家小院儿。

  半晌,院子里吱呀一声门响,一人布衣披发而出,深深地望了眼院门,向着车轮声离去的方向跪了下来,久久不见起身。

  磕头声没能传出院子,马蹄声却已听不见了。

  马车在城东的一座官宅外停了下来,门上挂着的黑匾上提着御赐金字——江北水师都督府。

  仍是三进的宅院,庭风却与盛京那座宅子不同,此宅青砖碧瓦,将亭石兽,劲松险山,处处可见阳刚之风,可一过二门,进了内院,风景便突然变了。甬道四周梨树成林,虚虚地掩着中间的一座演武台,一人正在台上舞枪,玄青袍,雪缨枪,劈扫挑刺之间碎点枝叶,晨辉洒来,寒光万点,零若梨花落。

  暮青淡淡地笑道:“好枪法。”

  台上之人猛地收势,转身望来,就此怔住。

  这一幕,曾入梦不知几多回,满树梨花,她在树下,目光落于他身,仍是少女模样。

  然而,满树梨花早已开过,他错过了季节,纵然她来时仍是乌发青衣,身后也已跟着人。

  章同看见侯天和老熊进了园子便敛了神色,仿佛方才眸中刹那间的火花只是凛凛枪光映入眼罢了,他跃下演武台,住枪一跪,拜道:“微臣参见皇后娘娘!”

  “起来吧。”暮青负手远眺,见梨树园子后有座阁楼若隐若现,不由收回目光,佯装不知。

  却听侯天在后面咦了一声,“咦?这演武台瞧着眼熟啊……哎?园子后头有座阁楼?这跟江北那边的都督府挺像啊……”

  章同起身后低着头,脸有些烧红。

  老熊咳了一声,暗中拿胳膊肘儿怼了怼侯天。

  侯天皱着眉头道:“有话就说!怼我干啥?大老爷们,扭扭捏捏的!”

  “……”老熊闭着嘴,表情有点扭曲。

  暮青转身就走,“刘黑子在何处?把他也叫来花厅一聚,我有事说。”

  今日休沐,刘宅离此不远,章同命亲兵前去传唤,刘黑子匆忙赶来,见暮青坐在花厅上首用茶,赶忙见礼。

  暮青有些日子没见到刘黑子了,还真有些想念。比起刚从军那年,刘黑子长高了不少,纵然腿脚有些不便,往人前一站,也有几分武将的英气了。暮青心下感慨,刚赐了坐,便见刘黑子面有疲态,不由问道:“怎么了?”

  “哦,没事……”刘黑忙又起身回话。

  侯天笑道:“怎么没事?这小子的兄嫂来看他,住在他府里有些日子了,正给他说亲呢。”

  刘黑子面红耳赤,扭头瞪了侯天一眼,小声道:“侯大哥,就你多嘴!”

  侯天哈哈大笑,暮青却皱了皱眉头。侯天不知情,但她知道,刘黑子的爹娘死得早,兄嫂嫌养他吃力,便打发他从了军。当年五胡叩关,西北征兵,江南儿郎不擅马战,人人都说到边关就是送死去的,他的兄嫂却还是将他撵出了家门。如今他回来了,兄嫂倒来看他了,还给他说亲?

  暮青心下冷笑,对刘黑子道:“坐吧,你的事待会儿再议。”

  刘黑子应是,忐忑地坐了回去。

  待刘黑子坐定,暮青收了收心神,将去南图的事一说。

  章同的手一抖,茶水哗地洒在了袍子上,其余人尚在震惊中,他却顾不得烫,起身说道:“去不得!南图有夺位之争,岭南王有不臣之心,此时南下无异于往虎狼的笼子里钻!”

  暮青道:“时局所迫,我已和步惜欢商量过了,待瑾王回来便随他一起动身。”

  “他怎会准你去!”章同怒问,见暮青的目光淡了淡,一腔怒意便硬生生地憋了下去。

  “此事是我提出来的,也是我说服他的,世间有许多事不是想不做就可以不做的。”暮青低头品茶,一缕青丝垂来,若细雨飘在淡云后,雨后青山翠陌依旧,仍是寒春时节。

  章同默不作声,想反驳,却终究没有说出口。看得出,圣上待她极好,纵然她已嫁做人妇,却不约束她绾发,也从不将她拘在宫中。这半年来,看着圣上为她做的一切,他本已放下心来,今日却忽然觉得圣上这么纵着她也不见得是好事,像去南图这种事怎么能被她说服?

  “我走后,步惜欢的安危就托付给你们了。”暮青扫了眼在座之人,最终看向章同,解下腰间的凤佩,郑重地道出了今日的目的,“我能信任的人不多,只有你们可以托付。圣上亲政以来,何家一再掀起事端,二十万水师驻扎在江边,如枕边埋雷,不可不防。我走之后,若无兵险倒也罢了,若有,准你们便宜行事,万不得已之时,执此凤佩,可斩乱臣!”

  斩字一出,其音如在齿间磨过,不见刀锋,已闻血腥。

  在座之人皆神色一凛,章同盯着暮青手中的凤佩,眼底涌起波涛,久久难平。

  听闻在战乱时,帝王对臣子有重托,龙佩可抵玉玺,而凤佩则可抵凤印。但纵观前朝旧史,帝后动用龙凤佩的事少之又少,凡用之,必在家国存亡之际。

  章同不肯接,苦劝道:“你可要三思,动用凤佩,不出事则已,如若出事,我们奉懿旨斩杀朝臣,你必担祸乱朝政之罪,朝中想你死无葬身之地的人多得是。”

  暮青嘲讽地扬了扬唇角,平静地道:“真有那么一天,不过是废后,我不在乎,我只要他平安无事。”

  章同颇受震动,定定地看了暮青许久,最终闭了眼。这一闭,关上的是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待他跪接凤佩时,称呼已改,“微臣领旨,以命为誓,定不负皇后娘娘所托!”

  暮青将凤佩郑重地交到章同手中,随即扫了眼其他人,问道:“你们呢?”

  刘黑子抱拳一跪,沉声道:“定不负皇后娘娘所托!”

  侯天却古怪地扯了扯嘴角,问道:“娘娘敢用俺们?”

  暮青问:“为何不敢?”

  老熊转过头去,目光黯然,“俺们贪生怕死,背信弃义……”

  “你们若是背信弃义,世上当无忠义之士。”暮青笑了笑,目光却不像是开玩笑,“你们早就做好背负骂名的准备了,不是吗?”

  半年前,步惜欢封赏有功之士,卢景山当殿求去,老熊和侯天却领了封赏。那时步惜欢还在立政殿理政,两人下了朝后就到立政殿内陛见,也提出了去朝之意。

  步惜欢事后告诉她,这两人没当殿求去是为她着想,他们虽是西北军的旧部,但既已南下,在天下人眼中便是择凤为主。皇帝亲政,封赏功臣,皇后的嫡部当殿求去,这无异于打帝后的脸。老熊和侯天担心公然求去,皇后在百官眼中会沦为笑柄,于是事后才表明去意,希望步惜欢给他们安排个闲差,让他们慢慢淡出朝廷,这样既不违背他们的心意,又可顾她的面子。

  她对二人求去并不意外,只是感慨他们的心意,于是便答应待封赏的事情淡了,再找事由将二人调职。

  可就在此时,北燕朝中不断地有消息传来。

  沈明启非但没因事败受罚,反而得到了元修的重用,官拜正二品督察院左督御史,掌朝廷及地方的监察大权。此人阴毒,那天阻止渡江不成,便一箭射杀了元老将军,嫁祸给步惜欢,而后又一不做二不休,将所率领的禁军残部斩杀,孤身一人护送遗体回京,在城门下负荆请罪,不仅蒙骗了元修,也蒙骗了整个江北。

  元修登基后,沈明启在各州以查剿刺月门为由清除异党,朝廷上下一片腥风血雨。元家在江北苦心经营二十多年,军权在握,元修登基的时日虽短,帝位却还算稳固。但各方势力从前依附元家是因为元家手段强硬,而元修素来不问朝政,如今为帝,想摸清他有多少理政之能的人不少。那些人惯会见风使舵,新帝若强,他们便会依附臣服,新帝暗弱,他们必然有打不完的算盘。想来元修明白此理,于是重用沈明启,一个外室所出、饱受安平侯府欺凌轻看的私生子,为求权力富贵,不在乎名声,更不怕做恶人,心甘情愿地做新帝手里的刀。

  血洗之下,地方官吏及世家大族纷纷向新帝献表忠心,这种情况下,卢景山、老熊和侯天一旦北归,必有杀身之祸。他们三人背弃旧帅,已是北燕的罪人,若元修登基后行的是仁政倒也罢了,他兵权在握,武力治国,连用重典,手腕铁血,用强硬的手段稳定了朝局。倘若卢景山等人此时回去,一旦朝中有人上疏请求治他们叛离之罪,元修便不得不杀了他们。他铁血治国,为的是令臣民臣服,倘若心软,必有纸老虎之嫌,刚刚稳定的朝局便会埋下不安的因素。

  但倘若回头的只有卢景山,或许不会那么糟糕。卢景山曾当殿求去,此后一直闭门谢客,他若单独回去,即便有人想治他的罪,元修也有驳斥的理由,而且卢景山跟随他的时间最长,在西北军中有着很高的威望,元修称帝之后手腕铁血,军中未必没有微词,若能留卢景山一命,对安抚军心有大用。

  这些利弊她能想得透,身为西北军中的老将,老熊和侯天又岂会不明白?他们当初既然能顾她的面子,如今自然能舍弃自己的一世名声成卢景山。

  仁义理智信乃五常之道,何谓重若泰山,今日在城北的那间宅院外,她有幸懂得了。

  暮青望着老熊和侯天,毫不掩饰敬重之意,倒把两个汉子看得不好意思,连忙转头,目光躲闪。

  “背负个啥,俺一个大老粗,杀敌都不怕,还怕被人骂?”

  “就是就是,老子又没娶媳妇儿,在哪儿不一样?再说了,不回去也算捡条命,赚了赚了!”

  两人不自在地嘟嘟囔囔。

  “嗯。”暮青应声颔首,认同之态却让气氛莫名的尴尬。

  “……”嗯个屁啊!这附和得也太生硬了吧?!

  侯天差点骂出口,脸色不由涨得通红。暮青不附和还好,这一附和,言下之意简直像是在说“行行行,你们说啥就是啥”,倒显得他们两个汉子扭捏矫情了。

  “行了行了,啥也不说了!”侯天不好意思看暮青,摆了摆手后就势跪下,将拳一抱,道,“定不负娘娘重托!”

  老熊哈哈一笑,也跪下朝暮青抱了抱拳。

  暮青看了两人片刻,弯腰深深一拜!

  侯天虽未娶妻,老熊的一家子却都在西北,儿女皆已成家,他常年戍边,本就很少陪伴妻儿,而今一条大江要阻隔他与妻儿的后半生,背负最多的人其实是他,他却是话最少的人。今日,他既然以命立誓,她亦愿立誓,定要想尽办法让他们一家团聚!

  此誓不必明言,义字之重,这些西北汉子早就教会了她。

  ……

  此事议定,暮青也算了了桩心事,当下提出去刘黑子府上走一趟。刘黑子神色忐忑,却不敢违抗,只能先去都督府外候驾。

  侯天一贯爱凑热闹,嚷嚷着也要去刘黑子府上拜见一下他的嫂嫂,刘黑子叫苦不迭连忙讨饶,老熊当着和事老,三人吵吵闹闹地出了都督府。

  花厅里只剩暮青和章同,见章同神色凝重,暮青道:“江北水师虽然人少,但贵在精锐,何家不会看着你们长期独立设营。如今江北水师的都督是你,我走之后,他们一定不会放过拉拢亦或打击你的机会,你自己要小心。如遇难事,可多与韩其初商量,他身在兵曹尚书的要职,这是圣上给江北水师的便利。”

  章同神色复杂,“兄弟们心里的都督是你。”

  “可我不擅长用兵,这你知道。”暮青笑了笑,当初争兵权是形势所迫,如今步惜欢已经亲政,水师需要的也不再是练兵了,所以理应把兵权交托出去,“现在的水师已经不需要我了,而我终于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章同无话可说,显然,这趟南图之行也在暮青想做的事之中,他只能叹道:“你也要小心。”

  “嗯。”暮青应下,这才出了花厅,走了几步停下来道,“我把他的安危交给你了。”

  章同站在花厅门口,没有说话,只是向着暮青的背影深深一揖。

  *

  刘黑子候在府外,暮青上了马车便对侯天和老熊道:“你们回府吧,就别去凑热闹了。”

  刘黑子感激地往马车里瞥了一眼,侯天只能遗憾地目送马车远去。

  刘黑子的府邸离都督府隔了三条街,是座大二进的宅子,毗邻西市,过日子很方便。

  马车刚到门口,就见一个牙婆领着十来个丫头小厮往府里走。

  “站住!”刘黑子喝道,“这是要干啥?”

  牙婆本已进了门,听见声音又转了出来,见是刘黑子,不由笑眯了眼,“呦!刘军侯,您不认得老奴了?老奴半个月前到过府上,您府上说要买几个仆役,这不?老奴都领来了,这就带去叫嫂夫人挑挑。”

  说罢,领着人就进了府。

  刘黑子想起这事儿来,不由捏了捏眉心,转身时,暮青已从马车上下来了。

  “进去瞧瞧。”暮青说罢,率先进了宅子。

  府上的二门采用的是四柱垂花门的形式,与两侧游廊相接。北房可排出七间,正房三间,两侧耳房各两间,厢房的外廊、抄手游廊和垂花门相连,雨天行走颇为方便,不仅格局讲究,规模也不小。

  暮青进了二门,见正房的门敞着,里面正有说话声传来。

  “夫人您瞧瞧,这些丫头都是按照您的意思寻来的,模样儿身段儿皆不出挑,都是愿签卖身契的。还有这些小厮,都能看家护院。”

  “看家护院倒不必,难道还有人敢惹我家小叔子?”

  “是是是,刘军侯可是皇后娘娘的亲卫出身,这满汴都城里谁不知道啊?”

  妇人的笑声从房里传出,听来甚是自得。

  “那……您挑挑这些丫头?”

  “嗯,那就叫她们都报上名来吧。”

  牙婆赶忙对丫头们道:“听见夫人的吩咐了?还不把自个儿的户籍、出身、名姓、来历、擅长什么都一一禀给夫人听?都机灵着点儿,这可是刘军侯府上,方才你们也听见了,刘军侯可是皇后娘娘的亲卫,谁能留下来,那是她的福气!”

  暮青在院子当中,见主屋里跪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一个肤色麦黑的妇人正装模作样地用着茶,尚未瞧见她。

  刘黑子满面通红地朝屋里喊道:“嫂子!俺啥时候答应过要买人进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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