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仵作 第353章

作者:凤今 标签: 长篇言情

  “这……微臣愚钝!”刘振一脸头疼之色,实在想不出这心思还能往哪儿动。

  曲肃朝暮青一恭,道:“若娘娘另有良策,还望垂示!”

  暮青抿着唇,沉默了片刻,问道:“你们怕缺粮,有没有想过是救灾之策太过单一?”

  “单一?”曲肃的眉头狠狠地皱了皱,“启禀皇后娘娘,我朝的赈灾之策有蠲免、赈给、赈粜三策,怎能说单一?”

  刘振听出曲肃的语气苗头不对,忙使眼色,曲肃只当没看见,他盯着暮青,已有怒容,显然不满她来淮州问的是赈灾之事,却事先连赈灾之策都没了解过。

  “怎么不单一?”暮青与曲肃对望着,目光锋锐,分毫不让!她伸出三根手指,一策一策地说给他听,说给满堂的州官听,“蠲免,百姓受灾后,凡达到一定程度的民户皆可享受不同等级的赋税蠲免,此乃朝廷舒缓民力之策;赈给,给重灾户无偿提供衣食,赈灾粮依老幼病弱壮按日发放;赈粜,灾时一旦粮价过高,贫民无力买米,则开义仓,减价出粜,以济贫民。以上三策,不是免除,就是白给,虽有出粜之策,但以济贫为目的的减价出粜,米价之低,使得官府所收回的银子在灾后根本无力补仓,所以以上三策本质上都是在消耗仓粮!怎么不单一?别说朝廷的赈灾之策有三,就是有三十,只要是依赖储粮之策,那就是单一!”

  皇后声似出云之雷,听得一干州臣心头咯噔一下!

  刘振一改和事佬之态,凝神细思。

  曲肃怒容未消,又添惊色,欲辩无词,憋得面容看起来有几分扭曲。他这才知道皇后不是不了解赈灾之策,而是她所说的单一与他所理解的不是一回事,这种论调还是头一回听说,不过细一思量,的确有道理!

  “臣等从未想过此三策有过于依赖仓粮之弊,娘娘之论,微臣不及!”曲肃并未嘴硬,反倒朝暮青深深一恭。这一恭,如学生求教,双手几乎垂拜于地,“不知娘娘可有良策解之?”

  暮青问道:“你们可有想过赈贷?”

  “赈贷?”州臣们面面相觑,皆有不解之色。

  “敢问娘娘,何为赈贷?”曲肃抬头问道。

  “以财投长曰贷,但本宫指的是以粮为贷。即大灾之年,官府借粮于非重灾户,收取一定的利息,待民度过艰厄,大丰之年还粟于仓。”暮青说得很慢,此法与后世的贷款有些相似,她斟酌着说词,希望尽量说得简单些,以便淮州的官吏能够听懂,“官府虽然收取利息,但并不逼民短期之内还清,而是以契约之,准民分期还粟。”

  “分期还粟?”曲肃眨巴着眼,州臣们议论纷纷。

  “打个比方,本宫借你一两银子,与你约好利率,不催你来年就还,你可以根据家境决定要几年还清,可以三年、五年,甚至是十年,这便是分期偿还。”

  利率为何物,众州臣尚且懵懂,但此喻之意倒不难懂,略一思量,刘振和曲肃皆面色一变,连邱安那睡意惺忪的眼都似乎睁了睁,头脑灵活的人已仿佛猜到了皇后之意!

  果然,暮青接着道:“仍是比方,你三年还清,每年需还五百文,五年还清,每年需还四百文,十年还清,每年需还三百文。你从本宫手里借的银子既能助你度过难关,每年三四百文的债又不会使你生计艰难,而本宫则不必担心家中日渐亏空,下回无银施借他人。”

  话音一落,州臣们嘶嘶抽气,刘振和曲肃对望一眼,皆压抑不住胸中的激越之情!

  暮青又道:“除了贷粮,还可以贷种,凡发水潦螟蝗之灾,蠲免赈给过后,官府皆可行赈贷粮种之策,如此,既可助灾民早日归乡事农,灾年过后又可补仓,以备不时之需。”

  淮州文武听至此处,已然激动得面颊生辉,不等暮青再言,便热切地议论了起来!

  “竟还可贷种?”

  “对!对!如此一来,灾事过后,两仓便有可平之法了!”

  “以往,朝廷每年征收的粮食中有半数用于赡军,再刨去用于俸禄的钱粮,能补入两仓的储粮就更少了。不提灾年的用度,平常的年份里,济贫扶弱、赡老恤囚、平抑粮价,也是支出颇重。每年赋税一途所补入的仓粮仅够支出之用,一逢灾年,两仓大开,赈灾粮要么需跟朝廷要,要么就得逼商户捐卖。商户不满,明里暗里的跟官府对着干,赈灾之策施行不畅,头疼得很。如今,有蠲免、赈给、赈粜三策在前,赈贷之策在后,两仓的压力可谓大减!”

  “是啊,地方粮仓的压力大减,等同于给国库减轻压力了。”

  听着议论,邱安对同僚们笑道:“这哪是平仓之法,实乃富仓之策!说不必再担心两仓日渐亏空,那是皇后娘娘谦虚,依我这粗人之见,假以时日,两仓必丰!两仓大丰,莫说赈灾了,急时定有余力赡军!”

  刘振道:“正是!尤其是分期赈贷之策!灾年之时,先以仓粮无偿赈济灾民,待大灾过后再行赈贷之策,令百姓还粟于仓。而分期还粟,既不影响生计,两仓还可常年补入息粮。待遇灾年,两仓已丰,又可无偿赈济灾民。如此循环不息,可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何止啊?灾民回乡之后,施政也是不易,本官在莲池县为知县时,一些游手好闲之徒习惯了官府赈济,恨不得灾荒,好伸手吃穿。这赈贷之策正好治一治这些泼皮无赖的懒筋!哈哈!良策!良策啊!””曲肃手舞足蹈,举止疯癫,忽然撩起官袍一跪,朝凤驾行了个伏拜大礼,高声道,“此策利在粮仓,功在社稷!微臣拜服,谢娘娘赐计!”

  众州臣见了,纷纷叩拜,齐声道:“臣等拜服,谢娘娘赐计!”

  群情激越,热切的气氛在此时此刻的公堂上却显得怪异至极。

  许仲堂、吴长史等人面红耳赤,百感交集。

  他们多是一州要臣,深知两仓之弊和赈灾之难,每回商议对策,州衙里都能吵翻天,没人能拿得出一个长久可行之策来。两江流域大水为患,古来如此,历朝历代,治水屯粮都是国之大计。朝中大臣也好,地方官吏也罢,不知多少人苦思钻研过农耕水利之策及历朝赈灾记要,可良策难得,尤其是长久可行之法。

  谁能想到,满朝文武苦思不得的良策,竟得自当今皇后?

  赈贷之策本就新鲜,分期还粟更是闻所未闻!官府赈贷于民,能得粟三五倍之数!虽说时日颇长,可积少成多,赈贷万民,一年能得多少仓粮?思之令人心惊!若赋税如此,百姓定不堪重负,可若仅仅用于赈灾,又行分期之法缓之,便既能救民又不伤民,既能补仓又能富仓,既可为下一次灾荒之年做好储粮准备,战时还有余力赈军,真可谓万之策!

  如此奇策,若非亲耳所闻,真难想象脱胎于一介民间女子!

  叫人细思恐极的是,淮州水灾发于八月,若皇后早得此法,理应早跟圣上提了才是,且她今日本应在神甲军中,却忽然到了淮州,莫非……此法是得于近日?亦或是……今日?

  若真如此,皇后之智岂不近乎于妖?

  一干逆党心惊不已,何初心的脸色也惨白如纸,她几乎不敢去瞥地上。逆党被绑了起来,尸首却没清理出去,就这么横陈于公堂之上,州臣们一举一动之间,血腥味儿直扑人的脸,她因不想在人前失仪才强忍着腹中不适。她以为不看地上便能忍得住,却忘不了神甲侍卫随皇后杀进州衙时那惨烈的一幕。当时,一个断了臂的,一个脑袋被削掉一半的,还有一个被腰斩的。当时,那人没死,惨号着爬出公堂,半截身子在外头,半截身子在门边,鲜血肚肠拖得老长……

  州臣们起初没缓过神儿来,后来拜见过了皇后,也不先请旨将公堂洒扫出来,竟就这么议起了州政!皇后出身民间,不晓礼仪,这些州臣难道也不懂礼法?

  疯子!都是疯子!

  她堂堂侯府贵女,竟还不如刺史的家眷,不仅要在此忍受遍地污血的公堂,还要看着这些没用的州臣拜服在皇后面前!

  何初心瞥向上首,目光深似幽沼,恨意幽幽,绵长无尽。

  利在粮仓,功在社稷?

  一介出身民间的贱女子,也懂国策?笑话!这些七尺男儿、一州要臣竟都议了起来,一个一个的,都疯了不成?!

  这时,暮青道:“本宫临机得此一策,尚欠细则,离施行还远。所谓术业有专攻,狱事乃本宫之所长,国事上只能出个主意,还需卿等奏与朝廷,严加考察,谨慎定则。卿等可翻阅本州历年农收记案,根据本州的收成制定利率,区别良田与贫地的收息,因地制宜,不可一刀切,不可为了丰仓而收息过高,更不可为了丰仓而废蠲免、赈给、赈粜之策。赈灾之要在于助灾民度过灾厄为先,补仓乃灾后之事,切勿本末倒置。本宫会向圣上提议以淮州作为赈贷之策的试点,倘若日后发现有官吏为谋政绩或仓粮之利而废弛三策,借赈贷盘剥百姓,朝廷一定严惩不贷,绝不姑息!”

  “臣等谨遵懿旨!”州臣们齐声应是,心中却波澜滔天。

  临机得此一策?

  果然,皇后是刚刚才想出赈贷之策的!

  这简直非人!

  而且,什么叫只能出个主意?只是出个主意便出了个万之策,连如何制定细则都指点清楚了,甚至预见到了会有官吏为谋政绩以赈贷盘剥百姓,故而提出拿淮州作为试点。想想便知,试行期间,淮州官吏的一举一动定会被朝廷盯得死死的,若被拿住错处,朝廷是不介意重惩以儆效尤的。皇后连这些事都想到了,真是好一个术业有专攻!若这也能算只是出个主意,那他们这些连主意都出不了的州官是否该辞官还乡?

  僚属们可以震惊失色,刘振身为刺史,却只能强捺心中波澜,说道:“微臣这就将赈贷之策与叛党谋逆的事一并奏与朝廷!”

  “不急。”

  “且慢!”

  这时,两道话音同时传来,叫刘振不由怔住――让他不急的是皇后,说慢的是曲肃。

  暮青见曲肃也有话要说,便让他先说,“别驾还有何事?”

  曲肃道:“启奏娘娘,赈贷的确是奇策,可娘娘也说,此策尚欠细则,需要朝议,还不能立刻施行。但眼下州衙外头有三万灾民亟待安置,重建村镇才是当务之急,如何处置那些搅扰重建的商户,还请娘娘决断。”

  州臣们一听,这才回神!

  是啊,刚刚问的是重建村镇的事,但皇后并未决断,而是指出了赈灾之策的不足之处,并指点了改革之策,但重建村镇之困依旧没有解决,这才是当务之急!

  何初心闻言,嘴角扬了扬,意味嘲弄。人言皇后睿智,传闻果然不虚,皇后知道重建村镇之事两难,不易裁夺,便拿个新策出来,且不论管用与否,仅凭此策闻所未闻,便足以糊弄一会儿州臣。皇后大抵以为州臣们议着新策,就会把恭请凤裁之事抛到脑后了,但她算漏了曲肃这个狂人,此人不在乎官位,甚至不在乎性命,他眼中只有灾民,为了灾民连凤驾都敢责骂,岂会让皇后轻易蒙混过关?

  这下子,可有好戏看了。

  何初心瞥向暮青,等着看她出丑。

  却见暮青面色甚淡,说道:“哦,这事儿啊,根本无需决断。”

  什么?

  不仅何初心怔住,一干州臣皆抬头望来。

  曲肃这回没急,反倒恭恭敬敬地问道:“娘娘之意是?”

  暮青转头看向许仲堂和吴长史等人,道:“他们不反,重建村镇之事的确需要决断,他们一反,事情反倒变得容易了,不是吗?”

  这话叫满堂之人一时间都难以转过弯儿来。

  刘振道:“微臣愚钝,请娘娘明示。”

  暮青没搭腔儿,而是对许仲堂道:“你们今日起事,事先知道凤驾有假,连替子的身份都很清楚。起事之后,先谋文武大印,再放州牢重犯,而后逼降州臣,这州衙内外你们都安排了人,可谓计划周祥。今日,刺史府内曾传出两道火哨,第一道应是起事之号,第二道是事成之号,你们在州城内一定还有同党,得知事成,他们必定有所行动。而你们举事,兵马钱粮缺一不可,可眼下大灾,朝廷调拨的赈灾粮所剩不多,两仓又亏空多年,你们的钱粮打哪儿来?自然是从商户那儿来。淮州多巨商,此前就有奏折入朝,说林党与绿林草莽及漕商勾结私挪私贩两仓储粮,问朝廷要不要严查,可朝廷还没批复,淮州就发了水灾,赈灾至今,前事就耽搁了下来。那些商户本就和你们是一条船上的人,此前朝廷严查林党,他们必然早已如惊弓之鸟,前些日子官府逼他们低价卖粮,又惹恼了他们。如此一来,如若得知你们举事已成,他们会不追随你们吗?”

  暮青目光一转,对曲肃道:“此事根本无需决断,只需等着,看谁会反。谁反拿谁,查抄的银子足够你们用来重建村镇了!”

  “看谁会反!看谁会反……”曲肃目光呆滞,口中喃喃地念叨。

  “如此一来,官府可从正经的商户那里足价买料雇工,既可不伤无辜商户,朝廷也无需再查与林党勾结的漕商了,一举三得!”暮青又道。

  “一举三得!好一个一举三得!”州臣们琢磨了过来,纷纷叫绝!

  刘振难以置信地看着暮青,半晌之后,叹道:“娘娘之智,名不虚传!方才,娘娘要微臣不必急着奏报朝中,原来是为了看淮州还有何人会反?”

  叹罢,他不禁有些后怕。

  刺史府刚遭血洗,他惊魂未定,若此事让他来处置,他必定先请邱总兵率军平乱,先稳定州城的治安,再将事情急报朝中。若非皇后在此,这会儿淮州军定然已在城中平乱了,如此一来,只怕那些此前与林党有所勾结的漕商还未投诚乱党,乱事就已平息了。那么,他在重建村镇之事上就要错失良机了。

  好险!

  “淮州何其有幸,今日能有娘娘坐镇!微臣代淮州百姓多谢皇后娘娘!”刘振收回目光,诚心叩拜。

  淮州文武也纷纷再次叩谢凤驾。

  何初心咬着唇,腥甜入喉,煞了心。

  为什么?

  她放弃骄傲,不惜顶撞祖父,以死相逼求来的机会,哪怕当替子,哪怕是假皇后,她都愿意做这一回梦。皇后却偏在不该出现之时出现,她被淮州文武看尽笑话,而她却一次次地在州臣面前摆尽威风!

  到底为什么皇后要来淮州?

  何初心瞥向暮青,见那青黑的公服衬得女子的眉目格外清冷,百鸟拥着,群臣跪着,她的眸却如同被一场秋雨洗过似的,凉意袭人。

  “本宫要是不来淮州,岂能见识到一帮官吏为补仓粮而逼商户低价卖米?那些商户之中纵然有不法之辈,可必然也有正经商人,你们身为一州父母官,竟不加甄别,强逼商户卖米!此等行径,与强盗何异?”暮青忽然话锋一转!

  谁也不清楚皇后为何突然大发雷霆,但正因见识过皇后之能了,淮州文武皆屏息听训,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你们心系灾民原本无错,可难道灾民是民,商户就不是民了?如若只因商户富足,大灾当前就理所应当捐献钱粮,那你们身为一州之父母官,百姓之表率,何不散尽家财救济灾民?”

  别说,散尽家财救济灾民的还真有――曲肃。

  其余大小州吏也在刺史刘振的发动下捐了钱粮,虽说不至于散尽家财,可也有捐的不少的。

  自古非常时期皆是行非常手段,逼商户捐卖钱粮实在是太常见了,商户虽然是民,但朝廷重农,官府自然以救济灾民为先。

  但这话州臣们只敢在心中嘀咕,却没人敢说,连曲肃都没吭声。

  皇后却仿佛能读懂人的心思般,斥问道:“你们捐献钱粮救济灾民,那是出于自愿,与朝廷逼你们捐钱捐粮能一样吗?日后但有灾荒之年,朝廷不必调拨赈灾钱粮了,只需行非常手段,先扣你们三年俸禄,再命州军去你们府上挨家挨户地收缴家粮,你们可无怨言?”

  呃,这……

  一干州臣眨巴着眼皮子,嘴角抽了抽。

  “你们若有怨言,为何商户就怨不得?你们骂商户盘剥仓司,怎知背后无人骂你们是一帮昏官酷吏?你们只怪商户从中作梗,阻挠官府重建村镇,可本宫就不信了,淮州这么多的巨商大贾,难道没有一个大善人?没有一人怜恤灾民,自愿出工出料助官府赈灾?想来不是没有,而是你们先失了民心啊!以至于朝廷有难,无人肯援!到头来,你们头疼,灾民受苦,你们盘算盘算,灾民可有少受一天的苦?”

  话音落下,群臣哑然。

  曲肃身僵如石,如遭当头棒喝!为了赈灾,他曾捐尽钱粮,他曾夙夜难眠,他曾不惜背负商户的愤恨与骂名,他一直觉得他是在救灾救民。难道,竟是他错了?

  “人吃五谷杂粮,谁无妻儿老小?倘若一遇灾荒,朝廷就克扣俸禄查抄官宅,长此以往,谁愿为官?无人为官,何以治国?而官府肆意盘剥商户,长此以往,谁敢行商?无人行商,又怎能不伤漕运赋税?本宫不否认你们之中有忧国忧民的好官,可不知何为社稷,何为民心,纵然是鞠躬尽瘁,也不过是白操劳一场!”

  群臣哑然,气氛死寂。

  公堂外,天地肃清,松影似针,不知刺了谁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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