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仵作 第39章

作者:凤今 标签: 长篇言情

  “口是心非,欲拒还迎,天下女子皆有此好。”魏卓之笑了笑,笑意低浅,不知为何竟有淡淡悲伤之意,连声音都低浅如风,“我还以为姑娘会是个例外。”

  暮青抬眼,目光微冷,转身便往林外去。

  魏卓之微怔,抬眼远望,见风拂起少年束着的发,现那背影挺直坚毅。

  听她道:“我若有心,绝不口是心非。”

  身后只闻风声,直到暮青将要走远,才听魏卓之道:“昨夜与今晨军中生事,周兄需小心。”

  暮青步子忽地一顿,转身,“你知道?”

  此事严令封口,魏卓之竟知道!他如何知道的?若他能知道,是否代表还有人能知道?

  “军中眼线甚杂,不止有我们的人,还有朝中许多大姓豪族的,即便有敌方眼线都不奇怪。周兄擅察言观色,但此能还是莫要轻易显露的好。军中暗中势力如浑水,周兄若未能在军中立稳,切记小心。”魏卓之立在远处未走过来,那声音少有的严肃,平日玩笑之意尽敛。

  暮青看了魏卓之一会儿,“你以为天下像他那般开明的有几人?”

  她来军中是谋权的,战功于她来说是首要。若无人慧眼识珠,她说出只会于升职有碍,此事她心中早有数。

  但她转身离去时还是道:“我知道了,多谢。”

  *

  暮青换了处地方解手,回了营帐。

  一夜无事,次日晨起,暮青到了帐外洗漱时见新兵们都面含兴奋之色,见她出帐,那晚她带的兵皆向她请早。暮青颔首,知道行军月余,操练枯燥乏味,新兵们早想把本事拿出来用用了。前夜她领兵赢了演练,事已传开,军更加斗志昂扬。

  一切看起来都在预定轨道上,集合前,营帐外忽然来了人。

  暮青远远瞧见那一队人是鲁大的亲兵便心沉了下来。

  “奉鲁将军之命,周二蛋、韩其初,前往大帐听令!”

  军令一下,暮青和韩其初自然不能违,两人离开时,新兵们神色有些不安,章同从帐中出来,目光如剑,却道:“瞧什么?赢了演练,大帐听令,定是升职之事。”

  新兵们的脸色霎时从忧转喜,暮青回头深望章同一眼,跟着亲兵队离去。

  路上暮青便从亲兵们口中得知,昨夜,出了第三起案子!

  这一回,没那么幸运,发现尸体的是一队伙头兵,死的也是个伙头兵。

  军中虽戒严,但伙头兵要生火造饭,天不亮便起来去河边打水。一名伙头兵去打水,一去不回,其他人等得急了来寻,在河边未寻见人,只发现有块石头上斑斑驳驳,拿火把一照,惊见是血,那一队伙头兵便炸了锅。

  河边不远便是一处林子,那群伙头兵见地上有拖拉的痕迹,便寻了过去,结果发现了第三具吊在树上的尸身。他们惊恐之下急急忙忙奔回营中,一路喊人,然后便炸了营。

  亲兵们奉命来带暮青和韩其初前去时,鲁大已赶过去安抚军心了。

  这一次的案发地离暮青的营帐很远,足有十里,一路速行,到时林外并无闹哄哄的情形,看来军心已暂时安抚,只不知鲁大用的是何法。

  暮青且不管此事,她要做的是验尸。

  手法与前两起一样,并无出入,只是这回的案发地在河边。

  鲁大这两日脸色就没晴过,眼下已有青黑,道:“老子告诉那群孬兵,是咱们西北军常剿匪,西北地界的马帮恨咱们入骨,便越过青州界来了这山中,残杀新兵。老子已答应他们取消演练,改做实战,搜山剿匪,抓到匪徒军面前血祭。这群兵蛋子的火被老子给煽起来了,暂时忘了怕,逃兵现在还不会有。不过事情是遮掩不住了,传回你营帐那边,前夜那百来名新兵不知会不会恐慌,这事儿得速速解决!若今儿搜山未果,再有下一起,军心就难控了。”

  他和顾老头商量了两个法子,一是让人拿了大将军的令牌往青州府去,调出个死囚扮成马匪给军出出气。但要行了此事,就得保证没下一起案子,不然要被军知道马匪是假的,定有哗怒。二是军开拔,速行出青州,甩掉那胡人狼崽子。但青州山延绵百里,五万大军一日行军根本出不去青州界,那狼崽子要是有杀心,一路潜伏跟着大军,照样能杀人。

  商量来商量去都无好法子,他心里窝火,却又实在没办法了。

  “将军不必心急。”暮青从尸身旁起来,眸中已有清光起,“世上没有完美的凶案,细心搜寻定有破绽。我想,我们有办法见见这位凶手了。”

  

第58章 犯罪地理地图

  鲁大霎那抬头,林外晨光如缕,阴霾渐融,“你小子瞧出啥来了?”

  “已清楚了。”暮青道,径直往林外去,“去河边。”

  河边草密石青,暮青立在那染血的石旁,转身看向跟来的鲁大和韩其初,“凶手犯案越多,关联犯罪地点,越容易分析出他的心理地图、行为规律和心灵归属点。前夜到今晨,三起案子,三个作案地点,小径、林中、河边,作案地点无关联,但抛尸地点有共同点――林中!前夜和今晨,凶手在小径和河边杀人后,都将死者转移到了林中,案发第一现场与抛尸地点不在同一处。但昨日凌晨的那起不同,案发第一现场和抛尸地点在同一处,因为死者被害时就在林中。”

  “变态杀人案的凶手杀人,大多是为了满足幻想。他们幻想杀人的场景,把自己想象成一个身负特殊使命的人,或者高高在上的主宰者,对被害者实施制裁或掌控,所以他们的作案模式往往有浓烈的个人色彩,犯案越多,他们的犯罪心理和犯罪地理地图就会越容易被绘制出来。这三起案子,凶手的抛尸地点都在林中,死者若非在林中被害,他便会将人杀死后带到林中。密林这个地点于他来说不是单纯的抛尸点,而是他实施掌控的圣地,因为对他来说杀人并不是重点,重点是将死者像猎物一样拨光衣服、开膛破肚、暴力撕扯,并吊去树上的这个过程,这个过程才是满足他掌控和支配乐趣的所在。而这些重要的过程他都是在林中完成的,三起案子都无例外。所以我认为,密林是他的偏好之处。”

  鲁大拧着眉头听,听完眉头拧得更紧,“这山里啥不多,林子到处是!老子咋知道在哪个林子里抓那狼崽子?”

  这小子所说的清楚了就是指这个?

  这没啥用处!

  “山中林子到处有,但离此地五里外的林子,我想我们遇见凶手的机会会高很多。”暮青道。

  鲁大面色一变,“啥五里外?你小子别卖关子,给老子说清楚!”

  暮青目光清冷,道:“我从不卖关子,我分析案情不喜欢说废话,将军耐心听完自会知道我所说的句句有用。”

  鲁大烦躁地捏一捏发紧的眉心,耐心!他现在最缺的就是耐心!

  “好吧!你说,老子不打断你!”

  “将军可记得,前夜演练,清风湖与我们的营帐有多远?”暮青问。

  “五里!”鲁大道,那是他指定的去处,怎会忘?

  “那军中大帐离我们营帐有多远?”暮青再问。

  “……五里!”

  “军中大帐离昨日凌晨的案发地不远,也就是说,昨日那案发地离我们营帐又隔了五里。而今早我们路行十里过来,即是说,昨日与今日的案发地又相隔了五里!我说过,凶手犯案越多,犯罪心理和犯罪地理地图就越容易被绘制出来。现在,凶手的犯罪地理地图已经明确,五里杀一人,抛尸地在密林。”

  鲁大和韩其初闻言,眼中皆有激动之色。

  五里!他们竟都没注意到!

  如此说来,只需在离此五里外的林中埋伏,就有可能抓住凶手!五里外的林子,需要埋伏的范围虽然也不小,但是比起整个青州山,已经缩小到令人心潮澎湃的程度了。

  “可是……”韩其初有些忧虑,“这三起案子都相隔五里便可确定下一起也会在五里外?万一凶手心血来潮,隔了十里八里呢?”

  “不会。”暮青坚定摇头,“变态杀人案的凶手作案模式都有浓烈的个人色彩,一旦一种模式让他感受到愉悦,他便不会轻易改变。除非,他在作案时感受到了威胁。”

  她前世被请去侦办的变态杀人案,确有凶手会不断地改变作案模式,与警方斗智斗勇。但那是在警方不断侦察的情况下,为了不被抓获,凶手会不断地更改和完善作案模式。

  “眼下凶手作案三起,我们三次都被凶手牵着鼻子走,跟在他身后遮掩新兵的死亡真相,疲于安抚军心。我们如今在凶手眼中是被他戏耍的猎物,还没有被他视为对手,他感受不到威胁,所以不会更改作案模式,反而会乐于欣赏我们的手忙脚乱。”

  鲁大的脸色又阴沉下来,韩其初也不再言,显然暮青的解释已将他说服。

  “既然凶手的作案模式不会轻易改变,那么凶手的作案时间规律也已明确。前夜和昨日凌晨,凶手看似一夜杀两人,但其实时日上属两天,今日又在凌晨。所以,凶手的模式是一日杀一人。鉴于他今日已杀过人,所以今夜子时前他都不会动手,他再次作案的时辰定在是子时到凌晨。”

  暮青看向鲁大,总结道:“此处五里外,营帐附近的密林,今夜子时到凌晨,落单的新兵――满足这四个条件,我们就可以见到凶手!”

  少年转身,沐一身晨辉,那般单薄清冷,却叫望见的人心潮澎湃。

  鲁大和韩其初皆呼吸微急,鲁大转身便要去安排。

  “我的话还没说完。”暮青却道。

  鲁大停步转身,“还有?”

  “还有。”暮青道,“方才我说的是凶手的犯罪地理地图,现在我要说他的犯罪心理地图。”

  犯罪心理地图?

  鲁大皱眉,那是啥玩意?

  “方才我说,凶手偏好密林作案。准确的说,不是密林,而是黑夜中的密林。林中树密草深,夜黑遮人,很像一个幽秘空间,黑暗,幽闭。这不是大多数人喜欢的环境,喜欢这种环境的人大多孤僻,极度缺乏安感。缺乏安感大多是幼年时期造成的,而大多数变态者都有情感上的创伤。我们的凶手选择黑暗、幽闭之地来掌控和支配他人的生死,我猜他幼年时期曾在与这类似的地方遭受过创伤。他曾经在黑暗幽闭之处被人掌控和支配过,所以他现在选择同样的地方来掌控别人,以证明他已强大到成为这个曾经让他感到害怕之处的掌控者。”

  这与从小遭受家暴的孩子,长大后通常会成为家暴的实施者是一个道理。

  “凶手是个聪明人,你们认为他为何五里杀一人?他不单单是个杀人者,他是胡人,残杀西北新军不会单纯为了取乐,他更为了乱我军中士气。大军扎营山中,遇事传十里需些时辰,传五里的时辰却短得多。五里是于他最有利的距离,再短了他被我们发现的几率就会增高很多。所以,凶手不仅聪明,而且狡诈。”

  “还有,前线战事正紧,西北军与五胡联军厮杀正烈,凶手孤军深入敌后,凭一人手段乱我五万新军,好大的成就感,好高的战功!”暮青哼了一声。

  鲁大激动渐敛,面色又染了阴沉。

  “现在,凶手的特征已经很丰满了――狡诈、残暴、胆大,幼年时期生活黑暗、渴望战功,会轻功,身手矫健。”暮青望向鲁大,问道,“鲁将军在西北多年,与胡人作战无数,可能想起符合这等特征的人?此人能深入我大兴腹地,找到我西北新军的练兵路线,凭一人之力很难能成事,需诸多暗桩内应、消息网络,他定非无名小卒,而是身在高位!可有人能与此对得上号?”

  鲁大听到一半时已屏息,听暮青说完,眼中已有惊色!

  暮青挑眉,心知是有了。

  “有是有,可是这狼崽子咋会在青州?”鲁大拧眉道,“你小子说的这些,只能叫老子想起一个人来――狄三王子呼延昊!呼延昊是老狄王三子,出身不好,他娘是部落相争时俘虏回来的奴隶,狄人待奴隶如牛羊,他自幼就跟着他娘在牛羊圈里生活,听闻受了其他王子和勇士不少欺辱。他十五那年,咱大将军一骑孤驰,万军中取戎王首级,一战震天下!那一战,老狄王也差点死在咱大将军的箭下,他那时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扑出来,救了他父王一命,从此被老狄王带在了身边,常率军滋扰边关,行事确实狡诈残暴。这些年来,狄王那老不死的快死了,他那几个儿子为争王位斗得厉害。前段日子,呼延昊杀了他大哥麾下第一勇士,被他大哥告去狄王面前,老狄王罚他去看牧场。他连西北战事的战场都没能上,怎么会在这青州山里?”

  “这可不好说。”接口的是韩其初,“将军怎知呼延昊去看牧场不是狄王与他演的一场戏?即便他是真被罚了,又怎知他不会为自己谋出路?若真如周兄所言,他能凭一己之力乱我五万新军,不仅能翻身重回王帐争夺王位,天下名将都足以从此多一人了。”

  鲁大蹙眉不言,韩其初说的有道理。

  暮青道:“既如此,接下来就得看鲁将军的了。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鲁将军既然跟我们的凶手打过交道,应该清楚他的行事作风,今夜围捕,可别叫他跑了。”

  这才是她费尽心思分析凶手心理画像的原因,凶手狡诈,与他碰上未必能擒住他,鲁大能猜想出他是谁便不同了,能多不少胜算!

  “放心!”鲁大一拍暮青肩膀,“抓着这狼崽子,老子给你请头功!”

  *

  这次,暮青和韩其初没跟鲁大回军中大帐,而是直接返回了自己营中。一路上都能听到新兵们在谈论此事,事情果然已经传开了!但新兵们大多只知今早的事,前两日的事除了暮青附近营帐的百名新兵,便只有昨日那被杀的新兵的陌长了。

  两人回到营帐,只见章同在帐外等,其余营帐都帐帘放着,里面静悄悄的。

  章同沉着脸盯着暮青,问:“昨天军战时戒严,是出事了吧?”

  暮青没答,问:“他们人呢?”

  章同一哼,“你以为只有你能控制得住?都在老熊帐中呢!”

  暮青和韩其初直奔老熊帐中,百名新兵挤在大帐里,帘子一掀便能感受到里面的心慌压抑的气氛,见两人回来,众人不必开口,那目光便诉尽了疑惑惊惧。

  老熊起身问:“啥情况?外头都传遍了!”

  “一个伙头兵死了,是那晚咱们见到的凶手所为。但周兄已推算出凶手下回动手之处了,鲁将军会派人围捕,此事稍后鲁将军会来细说,诸位稍安。”韩其初道。

  听闻鲁大要来,新兵们惊惧的神色才安了些。

  唯有章同问暮青道:“你知道凶手下回会出现在何处?”

  他问得急,显然想为那死去的新兵报仇。

  暮青除了分析案情时话会多些,平日一直话简,能不开口便不开口。韩其初对她的性情已摸透,便拍了拍章同肩膀,叹道:“章兄,等鲁将军来吧。”

  鲁大一个时辰后才来,老熊让了帐中上首,鲁大没说昨日事,只将今晨的事细说了,道:“老子以为是马匪,刚刚才知道是胡人!娘的胡人崽子,敢杀我西北新军!老子今晚率军亲自围他,不擒下他给军中兄弟报仇,老子誓不为人!”

  鲁大没说是狄三王子呼延昊,此事只是他的猜测,没真见着人不作数。

  “胡人?”老熊惊住,这青州山里竟然有胡人?

  “老子也不知道咋进来的,不过胡人大军想绕过我西北边关,深入青州腹地是不可能的,来的只可能是少数人马。娘的!敢把西北新军五万大军当猴子耍,老子今晚围死他!”鲁大怒道,沉沉扫一眼帐中百名新兵,“但此事不能泄露出去,免得打草惊蛇,老子只打算带上两千精兵和你们这营以及今早那营新兵,你们敢不敢随老子给死去的兄弟报仇?敢不敢随精军作战,在西北前就杀他娘的几个胡人?”

  人在面对未知时,恐惧会像瘟疫般蔓延,一旦知道真相,理智就容易重回大脑。

  鲁大一问,新兵们已目光凛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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