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仵作 第400章

作者:凤今 标签: 长篇言情

  虫鸣忽止,三道人影从林中窜出,一出林子便分散开来。少顷,北面传来一阵咕声,两道人影掠了回来,一个侍卫将刀交给月杀,说道:“头儿,主子的刀!”

  “北边?”另一个侍卫疑惑地远眺,只见北山峻拔,夜色下黑如龙爪,爪中似乎囚困着什么,说不出的诡异。

  “那老妇抓走主子自有目的,她未必要去恶人镇,但她的目的八成是要逼主子破阵。”月杀把手中的刀子一错,语气沉了几分,“这已经是第六把了,主子的这套独门兵刃只有七把。倘若那老妇的目的真是逼她破阵,那最后一把刀很有可能会留在阵门附近。”

  两个侍卫闻言不由摩拳擦掌,阵门何在,距此多远,谁也不知。在找到阵门之前,主子八成不会再留下什么记号,由此向北,他们只能找寻那老妇的留下踪迹了。尽管那老妇的踪迹不易辨察,此时又是夜里,但他们本就是行走在暗处之人,这算不上什么。这一路上,破阵多仰赖于主子之智,他们因不便暴露身份,动起武来束手束脚,早就盼着大展拳脚了。

  “此处向北,地势平阔,难说有无杀机,不可掉以轻心,不可察之疏漏,破晓之前必须寻到阵门,能办到吗?”月杀问。

  两个侍卫嗤笑了一声,一人叹了口长气,说道:“头儿,你跟着主子从军了几年,真的变得婆妈了。”

  月杀抿了抿唇,那侍卫逃命似的向后掠去,退到林子边缘地带,抽刀刻字,飞腿断树,一番动作浑如行云流水,丝毫不带含糊的。树倒下时,那密文照样被压在了下方。

  “这儿!”这时,另一个侍卫已在距离拾刀不远处发现了一小片新鲜折断的草尖儿。

  月杀看了两人一眼,没再废话,道一声走,三人便顺着老妇人留下的踪迹往北摸去。

  *

  此时,沼泽林里,鸟雀惊飞而起,片云般掠过明月,一名侍卫蹲在翻过来的树旁看着密文说道:“主子留下了记号,往那边去。”

  藤泽循着侍卫所指的方位看去时,目光从那密文上一扫而过。他虽中了蛊,但功力未废,借着林间朦胧的月色,仍能看得出那些文字应是某种密文!

  造一套密文甚是不易,大姓豪族之间的密信往来多将心思花在信道和接头地点上,至多在书信中采用只字片言的暗语,至今为止,他只知神殿的军情密奏会一概以密文书之,木兆吉的护卫们之间竟用密文传递消息?

  不仅如此,这些人行事非常谨慎,密文无不压在树身之下,且树冠所指的方向皆与密文一致。既然伐木指路,那为何还要刻密文?这不难理解,倘若在他们之前,有敌手先发现了此木,很有可能会移木改向,故而树标不能尽信,唯有密文可信。且倘若树标与密文不一致,亦或密文被毁,那就说明林中藏有敌手——此法倘若在圣谷林中用之,只怕那老妇人武艺再高,也骗不了他们。

  木兆吉的护卫们留了一手,他们一直在隐藏实力!

  藤泽瞥向巫瑾,他正立在石前,抚着石上那块被踢起的青苔。那青苔几乎被踢翻过来,如此大的力气,人当时必定冒着跌倒之险,而石后便是一片沼泽。巫瑾的目光落在沼泽里,转身时,月光从沉静的眉宇间淌过,眸光似出鞘之剑,寒寂胜雪。

  藤泽的喉咙隐隐作痛,抬手便将长鞭弹出,缠住一棵老树就借力而去。

  也罢!受制于人未必是坏事,这些人越肆无忌惮就越会显山露水,他倒要看看他们究竟有多大的来头!

  林中毒沼虽多,但众人高来高去,又有前人指路,按说赶路本该不难,奈何入夜之后,毒虫倾巢而动,藤泽等人身上带着的驱虫药又在地下河水中失了药性,而今纵有一身武艺,也不敢小觑时不时从枝叶间窜出的毒虫。地人迹罕至,毒虫之大甚是鲜见,不说蜈蚣蛇蚁,便是蚊子都扰人得很。这林中的蚊子一团一团的,见人就扑,被叮一口奇痒无比,每每落地察看路标,藤泽等人身上都要添几个大如拳头的毒包,真真是苦不堪言,故而一旦赶起路来,护卫们无不铆足了劲儿,恨不能踏月乘风。

  月光如水,洒入林间,似黑河里荡起的片缕波光,藤泽无心察看林地,却越走心越沉。风里混着酸臭的气味儿,也不知木兆吉的护卫首领三人在前探路时斩杀了多少毒虫,需知他们三人一边探查那老妇的踪迹,一边伐木指路,不但有余力斩杀毒虫,就连脚程都不误。他们如此急行,竟一直追不上那三人。

  藤泽的心头愈觉寒沉,待察觉出风里的酸臭味儿越发浓烈时,树木已在不知不觉间稀疏了起来。

  护卫们举目远眺,只见前头的枯木多了起来,月光之下犹如树妖,树身焦黑,枯瘦诡怪,明明是片叶不生的死树,树枝上却垂着万千藤蔓。

  藤泽沉声道:“慢些!有古怪!”

  但护卫们一路疾掠已然成势,岂是说慢就能慢下来的?且前方是片死树林,地上八成有毒沼,加之树木稀疏,一旦去势稍慢,跌入沼泽里岂不是死路一条?

  护卫们身不由己,打头阵的人甚至来不及抉择,便顺着去势扎进了死树林里。树枝上垂下的藤蔓遮人视线,两个护卫抬刀便拨,可刀风刚到,绿藤便忽然向后一曲!

  二人心头一惊,霎时间头皮发麻,那些绿藤弯曲的姿态根本不是藤蔓迎风舒展之态,而是纠缠拧动,看起来就像是……

  “蛇!”一个护卫大喊出声,张口时已迎面撞了上去!

  这些小蛇只有小指粗细,挂在树上长如柳条,人踏枝行路,极难避过,那护卫迎面撞来,头上顿时被泼了一锅长寿面似的,耳鼻面颊如遭蚁噬,一条小蛇钻入口中滑入了喉咙,皮肉下涌入股股寒流,一凉一热只在瞬息之间,待觉出麻时,他已遍体僵木,扯着毒蛇从树上跌了下去。

  紧随在后的护卫目睹惨象,急停不住,一头撞上树身,失足便栽了下去!离地丈许,他跌到地上竟连个声响儿也无,只觉得身下一陷,灼痛感随之袭遍半身。护卫凄厉地一叫,定睛一看,自己泡在黑沼中的双手活似腐尸般,已遍布紫斑。

  咔嚓!

  就在这时,树木的断裂声传来,护卫仰头望去,只见那络腮胡首领一刀扎进了树身,在将要扑上蛇群时,双腿往树上奋力一蹬!

  这一蹬,真气荡飏,极尽霸道,近在咫尺的蛇群顿遭千刀万剐,血肉横飞,眨眼成骨!树身被蹬出两个脚窝,木屑黑针般爆射开来,那人飞退之际将刀一抽,老树崩断,带着血淋淋的蛇群当头压了下来。

  身陷毒沼中的护卫露出了绝望的目光,而那络腮胡首领已与后头的人撞作一团,队伍被逼停,他起身时横刀一割,一片袍布落在手里,就地抓了把黑泥往胡须上一擦,把上头沾着的毒蛇血肉擦干抹净,使刀掘开树下的土,就地便将那布给埋了。这手法干净利落,甚是老练,蛇之毒多不在血肉中,但他并未大意,可见谨慎。

  藤泽扬鞭缠住高枝,借力腾向夜空,只见死树林广袤千丈,树上万蛇缠枝,地上毒沼成泽,而那两名陷入沼泽的护卫早已被吞得尸骨无存。

  这时,巫瑾和侍卫们已落在了后方的树冠上。树下,藤泽和司徒峰的人马在死树林的边缘停了下来,众人纷纷对那络腮胡首领抱拳道谢。

  络腮胡道:“前路不好走,树上有毒蛇,树下是毒沼,林子又大,很难一步不错,得商量个法子!要是不得其法,过这林子怕是要伤亡惨重。”

  一人问道:“木县祭的人在前探路,他们是怎么过去的?”

  一人道:“毒沼千丈,蚀骨无踪,你怎知他们一定过去了?”

  众人默然,心中皆道不妙。

  司徒峰摇头晃脑的,然不知护卫们心中之忧。木兆吉的人马至今未损一员,而众人的性命此刻又捏在那蛊医圣手的手中,此人看似温和无害,实则狠辣绝情,他恐怕不会给他们时间商量对策,就这么逼迫他们硬闯,踏着他们的尸体赶路,既可节省时间,又能削减他们的人马,岂不一举两得?

  络腮胡头疼地抓了抓胡子,仰头看了眼树冠。

  却听巫瑾对侍卫们道:“有劳诸位了。”

  侍卫们颔首应是,须臾也不耽搁,一人留下,四人立即纵身而去!

  四道黑影自月下掠过,众护卫纷纷仰头,面露惊色!

  怎么会?!

  藤泽也大感意外,却无心琢磨巫瑾的用意,他的目光锁在那四道黑影身上,一瞬不移。

  风起空林,薄云半遮着明月,四道人影黑风般泼入死树林,两人一队,化影为镰,影过之处,树断蛇舞!

  树断得诡异至极,四人沾都没沾过树身,只是成双掠出,所经之处,死木便如遭神力腰斩,待一纵之力将老之时,两名侍卫忽然错身而回,踏住木桩,仰头出手!枯枝蛇群雨泼而落,侍卫们运臂之快,月色下仿佛化出道道残影,刹那之间,举头三尺,血肉横飞!侍卫们周身真气荡飏,顶心三尺之上仿佛张着厉网,千枝压不断,血水泼不入,死林千丈,竟不消片刻便被削尽,残枝蛇影零落成泥,尽归沼泽。

  月光照着光秃秃的死树林,四名侍卫披挂月光而回,周身如戴银甲,脚一沾地便遥遥的冲着巫瑾抱了抱拳。

  林荫道上,藤泽和司徒峰的人马僵木如尸,犹在梦中。谁也不敢相信,眼前这几人是在那千机阵中与众人一同被困在铁窟下的那拨儿,这些人在千机阵中怕是连三成之力都未使出!他们隐藏实力不足为奇,奇的是他们个个身藏神兵!

  那神兵是何来路?

  方才有树荫遮挡,几人出招快如风电,叫人眼花缭乱,故而众人并未看清,唯有藤泽身在高处,视野广阔,借着月光隐约看见血雾之下的厉网如千丝织就,如银胜雪。

  藤泽不在江湖,但府中招揽江湖人士无数,耳目一向通达,江湖之中绝没有一门武艺能化真气为实刃,这几人使的必是兵刃无疑!可神兵利器又非柴刀,哪能人手一把?纵观天下,门人以神兵威慑武林,兵刃又削铁如泥细如发丝的,能是哪个门派?

  刺月门!

  刺月门乃大兴武林门派,前阵子刚被南兴帝以勾结海寇、暗杀朝廷命官等罪名下旨清剿,怎会出现在图鄂?

  他们绝非是流窜进国境,近日才被木兆吉招揽到的。但凡能人异士,无不傲气难驯,更何况这些江湖刺客还擅使神兵?当初天下武林人士为夺寒蚕冰丝血流成河,倘若这些人潜入图鄂只是为了寻人庇护,那世家望族必定重金求之,且即便重金为聘,想要这些冷血刺客俯首甘为族中死士也绝非易事,但这一路上,他们不但称木兆吉为主子,还对其恭敬信重言听计从,对其安危珍视有加,俨然死士!

  莫非江湖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刺月门主是……木兆吉?

  藤泽被自己的念头惊了一惊,又想到大安县地处国境,而木族子弟与大兴武林门派干系匪浅,那木家岂不是与大兴早有勾结?

  藤泽并不知自己想岔了,且岔得极远,他出了一身冷汗,这时,巫瑾由侍卫带着乘风而去,踏着木桩往死泽对岸去了。

  众人这才醒过神来,虽不必再为穿过死泽而头疼,却没人有如释重负之感,望着毒沼中断面齐整的死木桩子,刻在众人心头的只有悚然。

  如非需人探阵,只怕木县祭早就对他们下格杀令了吧?

  藤泽目光寒沉地望了会儿巫瑾等人的背影,足下一点,也往死泽对岸而去。且不论他的猜测有几分是真,这些刺客身上仍有秘密,午后在那溪边,他们为何身中飞石而穴道未封

  他有预感,木兆吉身上藏有惊天之秘,或许已离撞破不远了。

  “都愣着干什么?跟上跟上!”那络腮胡首领看了眼藤泽的背影,抓了抓胡子,当先跟了上了上去。

  死泽对岸,一棵倒下的老树指向北面,侍卫查看着密文,巫瑾仰头望向夜空。风吼老林,老枝茂叶飒飒作响,枝影刺破了人影,势劲成狂,像他眼中的焦色。

  他等不及那些人想对策,侍卫们动手要快得多,哪怕只快上须臾,他也想尽早寻到她。至于削减敌手,那老妇劫走她必为破阵,留着这些人头前探阵未尝不可。

  “走吧。”待侍卫毁去密文,巫瑾转头看了看西边。

  漫漫黑云自西压来,一场夜雨将至。

  *

  仍是这时辰,大阵北面,崇山峻岭之巅,一座坍塌的神庙像一堆远古巨石般守望着山河,山已崩裂,历经数十载光阴,五道山缝已遭长草掩盖,唯有山风吹过之时方可见那山缝起于地底,似自九幽之下伸出的地龙之爪,凶戾的将神庙捏了个粉碎。

  庙门已塌,一根斜柱支撑着庙顶,青苔野蔓遮了图腾。暮青迎风立在神庙前的石阶上,似崇山之巅傲立的青松,巍然不动。

  老妇坐在石阶下方,半人高的野草随风扑来,几乎将她埋住。她佝偻着腰,目光如隼般穿过野草摇摆的缝隙,一瞬不错地盯着山下。

  她在等什么。

  风卷着黑云自西边涌来,漫山草伏,层叠如浪,雨点儿噼里啪啦地砸下来时,月隐入云,山下黑如深海。

  平地一声惊雷作响,青电裂空而下,山下有无数灰白的人影晃了一晃!

  青电忽明忽灭,白影灰影缠斗如画,黑雨拍林,刀剑击磨,羯鼓般激切。风荡着泥血气腾涌而来,几道灰影似天地间泼出的淡墨,先往山顶来了。

  老妇人起了身,未候多时,几道灰影便鬼魅般的到了山顶,毫不费力的寻到了只比野草高出一头的佝偻老妇。

  “梅姑!”几人收刀抱拳,大雨冲尽了刀上的血,却冲不散身上的血腥气。

  “人带出来了吗?”梅姑问。

  “别提了!盛老三和万十娘把咱们给卖了!人落在黑白二老手里了,咱们中了圈套,白老鬼的人追得紧,就快杀上来了!”灰衫汉子声音似鼓,在风雨声里嗡嗡作响。

  梅姑似惊非惊,默然地望着茫茫山林,听着风声雨声厮杀声,平静地道:“看来只有一条退路了。”

  灰衫人道:“那是死路,不是退路。”

  梅姑嗤道:“怕死就别进来!省得吵扰先圣!”

  说罢,她飞退入殿,倾塌的殿柱挡了大半的庙门,她却进出了无数回似的,背对着庙门都能随意入内。在经过庙门口时,她伸手一抓,揪住暮青便将她一同带进了神庙。

  暮青仍然假装被点着穴,心中飞快地缕着方才的见闻,目光左右扫着,借着忽明忽暗的青光环顾着神庙中的景象。

  没想到,她终究还是来了这里,镇压先代圣女之地。

  这时,两路人马的厮杀已到了半山坡上,灰衫汉子等人无路可退,只能退入神庙,于是向山下打了声响哨,哨声刺破雨幕,缠斗的人群向神庙涌来。

  而山脚下,月杀和两名侍卫正屏息绝气地伏在草中,望着山腰上的厮杀。

  直到见两路人马先后上了山顶,一个侍卫才问道:“主子必在山顶!头儿,等什么呢?”

  “等他们入阵。”月杀盯着山顶,竟不急了,“这些人看样子是恶人镇中的武林人士,那老妇被人追杀,想让主子破阵,就一定会力保她,我们与其贸然杀入,不如跟随在后出其不意!”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侍卫笑了笑,伏在草中露出一口森森白牙。

  这时,沼泽林外,侍卫借着青光看了眼密文,说道:“北边!”

  “北边?”巫瑾愣了愣,转头北望。大雨瓢泼,北山黑如墨色,连轮廓都看不清,他心中却自有一幅山河图。

  天远大阵东起十里圣谷,北依神脉山北麓,北边是……

  古神庙!

  

第36章 身世之谜

  古神庙内遍地枯草尘土,祖神像的头颅被倒塌的庙梁压得粉碎,雨水顺梁淌下,一道紫电惊雷落来,无头神像的衣襟仿佛染了血。

  神像的一只手自然的垂着,一只手五指并拢抚在心口。梅姑像只灰头雀般蹲在那屈着的手臂上,指头往那手掌下一戳,只听咔嚓一声,伴随着一阵沉重的石音,神像缓缓地往前推行了三尺,后方座下赫然露出一条暗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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