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仵作 第404章

作者:凤今 标签: 长篇言情

  “自然不会硬闯。”暮青看向护城河中,说话的工夫,众人已陆续上了岸,看清身处何地之后,惊的惊,喜的喜。

  梅姑笑道:“先生真是在掌神殿的脸,只怕神殿做梦都不会想到,当年护卫着古都的王河,今夜会将断送图鄂基业的人送来。”

  这断送图鄂基业之言叫藤泽震惊地看向了暮青。

  暮青问道:“婆婆,黑老鬼等人会从哪个方向进城?”

  “北面。”梅姑指北言道,“那边是神脉山北麓的月牙山,大阵的出口就在山窝子里。黑老鬼他们此刻定在阵中,今夜雨大,闯阵凶险,他们再能耐也得明早才能出来。”

  暮青举目北望,天地混沌,她虽看不见月牙山之所在,却看见护城河北有座飞桥,于是说道:“那好!我们就等他们出来!那边有座飞桥,今夜且到桥下暂避,不知婆婆意下如何?”

  梅姑道:“老奴听凭少主人决断。”

  少主人?!

  这话惊了不少人,不仅藤泽惊疑更甚,连跟随梅姑的一群武林人士也打量起了暮青。

  一个驼背老者问道:“什么少主人?”

  梅姑道:“苍天有眼,叫我们这些老家伙有生之年还能见到殿下与先生的骨血。”

  “……什么?!”老者睁圆了眼,陀螺似的围着暮青转了几圈儿,问道,“你是说……这小子是圣女殿下和无为先生的后人?我说……你老眼昏花了吧?”

  老者把梅姑拉到一旁,嘀嘀咕咕,“你个老婆子唬人是吧?我虽没见过圣女殿下,可我见过无为先生!先生可是英俊倜傥玉树临风,你再瞧瞧那小子,生着一张纵欲无度、不久于人世的面孔,怎可能是先生的后人?我不信!就算他破了棋阵,我也不信!”

  这话倒提醒了藤泽,他看向暮青的脸,忽然生出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他一直觉得木兆吉与传闻中相差太大,莫非眼前之人根本就不是木兆吉?

  “越老越糊涂,枉你在江湖上混迹了一辈子!”梅姑骂了一句,话里有话。

  正当众人细品此言时,暮青道:“此地不宜久留,速去桥下吧。”

  话音落下,月杀和侍卫便带起暮青和巫瑾掠河而去,其余人只好跟上。藤泽等人身中蛊毒,眼看着大军就在城内,却只能被神甲侍卫们挟持着过河而去。

  古都外的飞桥气势宏伟,若平地拔起的虹路,桥下的青石缝里已杂草丛生。墓道中一战,不少武林人士受了伤,跟到此处已是精疲力尽,桥下遮风挡雨,甚是宽敞,众人盘膝而坐,调息的调息,歇脚的歇脚。

  暮青淋了雨,巫瑾极怕她受寒,给了她一颗驱寒除湿的丸药服下,月杀便坐到暮青背后为她运功调息。

  藤泽等人一到桥下便被封了穴道,他的目光一直定在暮青身上,有一件事是他不敢深思的,那便是木兆吉乃大安县县祭,掌一县政事,他是怎么被人调了包的?现今又在何处?

  驼背老者等人也在打量暮青,梅姑之言,众人稍稍深思便琢磨出味儿来,不由打量着暮青的面庞,心中好奇。先代圣女和无为先生的后人这些年都身在何处、是何身份?此番乔装改扮闯入天选大阵又是为何而来?

  暮青在四面八方的目光里一言不发泰然自若,只管闭目养神,静待天亮。

  *

  天蒙蒙亮时,风停雨歇,古道上生了大雾。

  清晨时分,大雾茫茫,举目望去如见云涛。

  “来了!”飞桥下,不知谁吭了个声,话音落下许久,才听见官道北面有脚步声传来。

  脚步声杂乱急迫,踉踉跄跄的,梅姑伸出一掌,知会暮青来者只有五人。

  暮青盘膝坐着,未发指令。

  五人奔上飞桥,其中四人身穿黑衣,两人在前,两人踞后,押着中间一名青袍公子。快到桥顶时,只听噗通一声,一人跪倒在石阶上,口吐黑血,肩头埋着支毒箭。同伴闻声望来,黑老鬼道:“箭毒已攻入心脉,他活不了了,我们进城!”

  其余二人点头,即刻弃下那人,拽住青袍公子便往桥下奔去。

  桥下,众人望向暮青,焦急不解——这位少主人在桥下坐了一夜,不就是要等黑老鬼出阵?如今人来了,他怎么倒不动手了?

  连梅姑都以为暮青想在此劫杀黑老鬼,救下景少宗,再扮作黑老鬼等人进城,实未想到她会放人过桥。

  谁也不知暮青作何打算,只听见须臾间,黑老鬼等人已下了飞桥,掠过护城河,往城中去了。

  城中屋塌地陷,遍地杂草,荒芜之象笼于雾中,萧瑟肃杀。

  蓦地,黑风破雾,数十人将黑老鬼四人团团围住,人在雾中,黑影似虚似实,杀气却自八方而来。

  黑老鬼急忙抛出令牌,高声道:“在下黑老鬼,奉神殿差遣,幸不辱命,现求见神官大人!”

  令牌将大雾扑出个洞来,一只手将令牌接住,那手上戴着手甲,五指利如鹰爪。

  此人是个头目,看过令牌之后,不言不语,只用那鹰爪般的手指朝黑老鬼勾了勾,随后转身就走。

  数十道黑影随之退入大雾之中,眼看着便要失去踪影,黑老鬼道声跟上便追入了雾中,几个急纵后才又看见了那些黑影。那些黑影在雾中若实若虚,看似脚步不快,却始终难以跟近,黑老鬼尾随在后,心中正忐忑着,忽觉有风荡来。

  那风起于低处,拂着靴面而来,黑老鬼不经意间瞥了一眼,见靴前一洼雨水泛起了水波。那水波似梭如箭,倏地向脚下刺来!

  黑老鬼暗嘶一口凉气,连出声示警都来不及,他飞身急避的一瞬,身后传来一声惨叫!

  黑老鬼人在半空,循声看去,只见一个属下的靴子上扎着数根银白细长的飞针,针是平着扎进去的,怕是把脚趾都给刺穿了,他那属下蹬蹬蹬的连退数步,而他落地时循着杀机的来处睃去,只见一件黑披风在雾中扬起,披风之下,乱针破雾而出!

  黑老鬼骇然叫道:“他们不是神官大人的人!”

  话音未落,那脚趾受伤的黑衣人已被飞针刺瞎双目,仰头惨叫之时,一根长针刺入喉咙,惨叫声戛然而止,那人双目淌血倒地而亡。

  后头一人揪住景少宗便退,数十道黑影如荒城中盘踞的黑鸦,凌空掠来,杀机四起!

  黑老鬼暗怪自己大意,蛊人虽听命于神殿,但神殿中除了神官大人,圣女也权柄颇重,鬼军之中自然有效忠于她的人,没想到运气这么不好,一进城就撞上了圣女的人!

  黑老鬼抽刀应战,刀风破开大雾,只见四周遍是残宅,他灵机一动,从同伴手中揪来景少宗,一面拿景少宗抵挡杀招,一面横刀劈向四面的屋宅!

  一声巨响传出,一座残阁轰然倒塌,腐木四射,飞雨漫天,响声惊动了驻扎在城中的大军。

  “什么人?!”大军闻声而来。

  “在下黑老鬼!奉神官大人差遣,已生擒景少宗!求见神官大人!求见神官大人!”黑老鬼冲着铁蹄声传来的方向高喊,他心知来人未必一定是神官的人,这一喊是在赌命,要么生,要么死。

  只听铁蹄声愈急,马上之人喝道:“快!救人!”

  黑老鬼昨夜闯阵,而今负伤在身,已是筋疲力乏,听闻话音顿时松了口长气。

  却不料,这口气刚松,远处倏地传来一声惨叫!

  战马长嘶,铁蹄扑散了大雾,一名将领从马背上洒血坠下,大军顿时大乱!

  刀箭声传来,大军未到便生了内乱,两方人马当街杀了起来。

  杀声传出城外,暮青在桥下起了身,说道:“嗯,现在可以进城了。”

  *

  姬瑶挑开帐帘走了出来,见长老们已登上祭坛举目远眺,望着杀声的来处,面色肃穆。

  杀声起于城北,北边正是月牙山之所在,藤泽入阵晚,今日还出不来,那就必是黑白老鬼得手了!

  姬瑶瞥了眼东西大帐,两座大帐里静悄悄的,爹娘坐镇其中,都没有出来。

  没有亲信入帐奏报,没有奴官执令而出,他们都只是在等待结果。

  姬瑶讥嘲地冷笑一声,唤来奴官吩咐道:“悄悄点几队精锐去城北,不必理会黑白老鬼,但必须要把景少宗活着带来祭坛!倘若有失,你就不用回来了。”

  奴官领命,即刻去了。

  姬瑶看着奴官的身影没入了雾色里,转身进帐入座,望着杀声的来处,等。

  这一等,等到日出雾散、晷影居中,等到杀声渐盛渐近,等到在大帐中闻见了血腥气,姬瑶起了身。

  风里有掠空之声传来。

  姬瑶疾步而出,仰头看去,见长空远处扑来一道黑影,似伤了羽翅的鸟雀般洒血坠下,扑在帐前的旗杆下,一口黑血溅脏了她的锦靴。

  姬瑶的面色冷若寒霜,盯着脚下之人,眸中迸出杀意——这人是她派出去的奴官。

  奴官印堂青黑,身中剧毒,认出眼前的靴子,奋力地仰起头来禀奏道:“禀……殿下,幸不……辱……命!”

  禀罢,奴官气绝身亡,姬瑶的眼底焕发出光彩,猛地仰头望向长空。

  又见一道黑影踉跄着坠下,黑老鬼披头散发、满脸是血,手中提着一人,身上插着三刀,冲着大帐中喊道:“神官大人何在?黑老鬼前来复命!”

  黑老鬼嗓音粗哑,神态癫狂,像极了杀红了眼的疯子。

  殿前侍卫拔刀亮剑,弓弩手满弦而待,刀箭如林如海,杀意凛冽。

  姬长廷自东大帐中行出,目光先落在黑老鬼手中提着的那人身上。那人一身泥血,腿上插着支断箭,血流不止,但仍活着。

  那人正是景少宗。

  姬长廷展颜一笑,呼唤左右,“快为黑老先生医伤!”

  话音落下,姬长廷将手一伸,大风平地而起,墨袖飞扬,旌旗拔地,人海倒伏!

  黑老鬼一惊,身上插着的三把长刀猛地被大风撕扯而出,鲜血泼溅,腥气四涌!他眼前一黑,脚步踉跄,手不觉一松,景少宗登时乘风而去,“自投”入姬长廷的手中!

  断箭逼出,鲜血直涌,姬长廷挟着景少宗一路洒血上了祭坛,祭坛上的八位长老纷纷后退,半数长老退下祭坛,往西大帐方向退去。

  姬长廷立在祭坛上,看向了西大帐。

  帐中有一女子缓缓行出,时值正午,春日当空,女子望向祭坛,眸波淡若秋水,崖风拂起月裙红裳,叫人恍惚间如觉日月斗转,青天白日,得见月下神女。

  “离儿,一切都结束了。”姬长廷见到圣女景离,神情略有恍惚,语气近乎平静。

  圣女一言不发,只是看着姬长廷。

  姬长廷迎着那目光,不无疼惜地道:“你我夫妻一场,你放开手中的一切,我绝不会伤你。我知道你一时间接受不了,可你我争了二十年,可以没有成王败寇,但恩恩怨怨总要有个了结。”

  圣女仍旧一言不发,目光平静无波,却足以刺痛姬长廷。

  “放下吧,你我不会永居高位,今日把一切都交给后生,我们就永居神殿,亦或去这世间任何你想去的地方,过闲云野鹤的日子,再不理政事纷扰,可好?”姬长廷近乎恳求地道。

  圣女终于笑了,那笑淡漠疏离,隔着半座祭坛,却似远隔千山。她望着千丈崖石,声音空缈,似乎在回忆着什么,“真耳熟啊……这话在哪儿听过呢?好像二十多年前,有个女子对你说过,你竟然还记得她。可我早就不记得了……”

  姬长廷微微蹙眉,眸底生出痛意——那女子是她景离,可那夜他没能放下,她绝然离去,从那以后,世间再无他所熟悉的那个青梅竹马的离儿。

  “我这一生经历过两个丈夫,经历过忍辱求全、杀人夺政、幼子生离、生女成仇、励精图谋、翻云覆雨,世间已经没有什么事是我接受不了的。接受不了的人是你,长廷,你我之间早就不会再有闲云野鹤,只有成王败寇。”圣女摇着头,云淡风轻地笑了笑。

  这笑比那平静的目光更刺痛姬长廷,他道:“你不是放不下这一切,你是放不下瑾儿。你觉得亏欠他太多,他为质二十年,而今失踪了,你想补偿他,把世间人人想要的无上权势给他……无妨,只要你今日放手,我陪你找瑾儿,助他登上南图皇位!到时,南图皇帝是你的儿子,图鄂圣女是你的女儿,儿女各掌一国之政,你乃两国国母,岂不羡煞世人?”

  “羡煞世人?”圣女笑出声来,无关喜悲,只是笑道,“儿女皆是人中龙凤,听来的确打动人,我若在瑶儿那般年纪里听见此话,只怕真会心动。可是,我已经不年轻了。”

  “好!你心不动,事到如今,依旧要做铁石,与我玉石俱焚。”姬长廷痛心疾首,自嘲地点了点头,说道,“那你抉择吧,你的侄儿在我手中,你是要用束手就擒换他的性命,还是要我杀了他,咱们在此刀兵相见,不死不休?”

  姬瑶上了祭坛,站在父亲身旁,一同与母亲对峙。她知道,父亲手中握着的并不是景少宗的性命,而是母亲与景家之谋。景家要复大图国业,做那千古之臣,母亲更要把的大图的帝位和复国大帝的美名给她的儿子,今日她若顾及景少宗,那么失去大权之后,大厦倾覆,依附于她的人将会被尽数诛杀,到时南图的景氏一族失去了在鄂族的权势,会立刻遭左相一党扑咬,下场可想而知,而巫瑾也别想坐上南图皇位。可若不顾及景少宗……

  “你不会杀他的。”姬瑶尚在思忖,圣女便开了口,“你会以他为筹码策反他爹,老宗主病重,景家如今是我堂兄在主事,他博学多才,以诗文著称于世,校书编史他是把好手,当官主事他就是个半吊子。他膝下只有少宗一子,少宗敏悟沉稳,他视若爱子,你若拿少宗的性命要挟他,再以你的雄辩之才稍加鼓动瑾儿失踪之说,我那兄长十有八九会反我。同宗倒戈,南图的景家必受重创,瑾儿夺位的可能微乎其微。长廷,你让我抉择,其实根本没有给我选择的机会,无论我怎么选,结果都是一样的。”

  姬长廷闻言默然良久,终未否认,淡淡地笑叹道:“还是你我最心意相通。”

  圣女自嘲地笑道:“说来,这也算是我种下的因吧。当年,我图谋权势,最先拿娘家试刀,独揽景家大权,夺了我那兄长的主事机会,把他逼成了一个胸无主见的文人,成日寄情于诗文杂记。他心中对我有怨,你是知道的,而今他代宗主,你终于等到了机会。”

  姬长廷道:“离儿,你我走到今日有太多的身不由己,与你相争非我所愿,但我为了瑶儿,正如同你为了瑾儿。”

  圣女听闻此话,目光终于冷了下来,“你若真为瑶儿着想,就不该让她继任圣女。我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难,你难道想让女儿再尝一遍?”

  “今时不同当年,有你我在,凭南图那些个皇子,还没本事叫瑶儿受苦遭难。你不想让瑶儿继任,难道存的不是断神殿宗嗣、复大图国业之心?存的不是将苦心图谋的一切都传给你儿子的心?”

  “姬长廷!我为何要断神殿基业,瑶儿年少无知,不知当年旧事,你难道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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