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仵作 第431章

作者:凤今 标签: 长篇言情

  步惜欢正调息着,那蛊受内息压制,已经安分了些,但与此前相比,已离心脉近了寸许,也大了些许。

  看着那跳动的肉瘤,暮青就像看着自己的心,她半句解释也无,相信梅姑一看即晓。

  梅姑大惊,“血蛊?!这……这是鄂族密传的血蛊!少主人,陛下怎会……”

  话未问完,梅姑就已思量过来,口中骂了句混账,匆忙道“少主人,先容老奴助陛下疗治!”

  “有劳婆婆。”暮青朝梅姑深深一礼,她担心自己杵在榻前会令二人分心,于是垂下锦帐退至帘外,盘膝坐下,对帐枯等。

  这一生,似这样煎熬的夜晚她已历经数回,可时间从不会因此走得快些。暮青坐在暖白绵软的驼毯上,沐着珠帘莹白细碎的光,随着海浪沉沉浮浮,好似此生仍是羁旅之客,幼时安稳,几年欢愉,不过是前生羡而不得的大梦罢了。

  她的目光缓缓地从锦帐上移到窗上,朱窗未启,星月云海皆不可见,暮青却仍然望着天,她要一直看着这天,看它会不会一直黑着,直到海枯石烂,地老天荒。

  可她等来的终究不是海枯石烂,不过是日月斗转,夜尽天明。

  天终究还是亮了,一丝熹微的晨光从海上照来,照亮了暮青的眼眸。那眸明澈无波,不见悲怨,能见到的唯有山石般的坚毅。

  她转头看向锦帐,帐子恰巧掀开了。

  梅姑下了榻,鹤发汗湿,满身狼狈。暮青从未见过梅姑如此疲惫的样子,她起身迎上,将梅姑扶到几案旁坐下,而后隔着房门命人备茶水衣袍。

  梅姑摆了摆手,“老身无碍,倒是陛下,蛊毒虽暂且压住了,但只可缓一时……”

  暮青问“婆婆可知解蛊之法?”

  大哥虽然说过血蛊无药可解,但梅姑身为外祖母的贴身女官,或许知晓一些不传之秘。

  梅姑的眼中生出几分怜悯之色,涌动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半晌,她眼皮一耷,将诸般神色掩去,决然摇头道“没有。”

  暮青请梅姑上船时的确对解蛊抱有一丝希望,但梅姑见到步惜欢身中血蛊时并未立刻言及解蛊,她就明白希望渺茫。这一夜,她已做好了心理准备,这句“没有”早在意料之中,本不意外,没想到梅姑的神色倒令她为之一振。

  暮青当即往梅姑面前一跪,她还穿着天子龙袍,这一跪是代步惜欢,代朝廷百官,代南兴万民,“请婆婆莫要瞒我,无论是何酷法,有多难求,都请如实告知!我愿一试,不惜己命!”

  暮青长叩不起,梅姑看着她那弯折却仿佛永不可摧的脊背,想起故主,不由悲从中来。

  她疲惫地离席,同跪不起,悲悯地道“少主人,并非老奴诓您,血蛊的确无法可解,欲除此毒,唯有移蛊!”

  “何意?”暮青抬头看向梅姑,梅姑性情怪戾,她从未在她眼中见过如此悲悯的神情。

  梅姑道“意为……需择一人,将蛊虫引出陛下体内,移入那人体内。此法虽谓之移蛊,却实为替命之法,残酷至极。您还记得当初在先圣墓室中开棺时的情形吗?那守棺之蛊便是血蛊,乃先生以心头精血豢养而成,唯其后人之血方能饲唤血蛊,开棺取玺。陛下体内之蛊亦是同理,当年,陛下答应种入此蛊时必是以心头精血饲炼的蛊虫,故而替命之人须是陛下的血脉至亲。据老奴所知,陛下与少主人尚未育有一儿半女,即便日后有了,血浓于水,你们能忍心舍了这孩儿吗?”

  “……”

  “血蛊是神殿豢养死士的手段,其残酷之处就在于死士如若叛主,需献祭至亲之命。”

  “……”

  “老奴所言的‘没有’,说的并不是无法,而是无解。无解,少主人可懂?”

  暮青跪在梅姑面前,有那么一瞬,她险些脱力,却稳住了自己。过了半晌,她缓慢而郑重地朝梅姑一拜,说道“谢婆婆告知。”

  “唉!”梅姑悲叹一声,颤巍巍地扶起暮青,“老奴昨夜见陛下使的是蓬莱心经的功法,少主人可知,此功秘籍原非神族之物,而是先生之物?当年,先圣女殿下决定舍弃儿女情长,将一生献给鄂族,先生早已料到,于是将此功秘籍赠予殿下,本意是保护殿下,谁料不久后便突发事端,二人那夜被迫私奔,殿下未将秘籍带在身上,秘籍便落入了那贱人之手,成了神族之物。老奴此生最恨贼老天,恨造化弄人,今日倒信了轮回之说,世事轮回,万物有灵,先生之灵兴许一直在天上保佑着少主人。如非陛下因缘习得心经,少主人与夫婿绝无再见之期,而今既能相见,便是上苍怜恤。少主人放心,老奴会随少主人回汴都,尽余生之力为陛下延寿!路尚未绝,望少主人万万打起精神来。”

  “我会的,谢婆婆。”暮青淡淡地笑了笑。

  梅姑看着这笑,忽然有些恍惚,恍惚见到了当年决意继位的故主。她想再说些什么,就像当年她想宽慰故主那般,可如同当年那般,话到嘴边,挑挑拣拣,皆觉得苍白无力,最终只能哽在喉头。

  二十三岁……

  少主人才二十三岁,经历与背负的也太多太重了。

  “陛下每日需调息三个时辰,戒大喜大悲,勿操劳过重。每月朔日,血蛊躁动,老奴自会为陛下护法。这几日,陛下的身子会虚弱些,还望少主人吩咐宫侍,膳食清淡,切勿大补。”最终,梅姑只嘱咐了些务实之言,而后便叩安告退。

  起身时,梅姑瞥了眼锦帐,自责地摇了摇头。在城门外,她竟未看出南兴皇帝身中蛊毒,他毒发已近一个月,竟能日夜驱驰,率军血战,还能与人交手,谈笑风生,这人的风华气度真像当年的先生……只可惜天妒英才,这贼老天惯爱捉弄人,从古到今,一直未改。

  梅姑叹了口气,一开房门,见帝后的衣袍和茶食都已搁在了门口,她一一端进屋中,为暮青倒了杯水,这才走了。

  暮青未更衣梳妆,她到榻前轻轻拨开锦帐,见步惜欢睡得正沉,虚弱的模样更甚当年在瑾王府中养伤之时。

  她出了会儿神,拢了帐子,转身从衣袍上拿了块帕子来到榻前,挨坐在了边儿上。她的手沾不得水,只能拿干帕子为步惜欢擦汗,不料帕子刚沾上他的额头,她的手腕便被握住了。

  “你的手伤着,怎么就是不当回事儿?”步惜欢睁开眼,嗓音干哑,语气疼惜。

  “你醒了?”暮青见步惜欢眸中只有倦意,却不见睡意,不由愣了愣,不知方才梅姑之言他听见了多少。

  “我拿杯水来。”

  “娘子……”

  “我只是伤了手,做点事死不了。”

  步惜欢叹了声,暮青把水端了回来,步惜欢撑着喝了几口便躺了回去。见他这副倦态,暮青不由自责。昨夜刚登船时,他还为她抹药,陪她说话宽慰她,她竟一点儿也没看出他在强撑。

  “我为你擦擦汗,换身衣裳,可好?”暮青问,用她这几年从未用过的柔软语气问。

  步惜欢一听擦汗,似乎想起了那年的窘事,瞧着竟有些窘迫,低着头道“换身衣裳就好,娘子这些日子甚是奔波劳苦,昨夜也未歇息,为夫怎忍心劳累娘子?不如……娘子宽衣上榻,你我共枕同眠,可好?”

  这话带着几分恳求的意味,暮青心软了,点头道“好。”

  她把衣衫放到榻上,褪下龙袍,垂下帐子,上了榻。

  锦帐遮了晨光,帐中昏昏如夜,暮青缓缓地为步惜欢褪下汗湿的衣衫,男子的肌骨清俊明润,暖玉雕砌的一般,暮青看得失了神,一时间竟忘了更衣的事。步惜欢由着她看,只是耳根愈渐发烫,过了半晌,他苦笑着把脸转去一旁,窘迫之态终于令暮青回神,她急忙取衣,步惜欢苦撑着半坐起来,暮青挨过来为他披上衣衫,她只穿着肚兜亵裤,步惜欢尽力转开目光,可披衫入袖间,两人难免肌肤相触。她肌肤微凉,他的却微烫,肌肤相触的刹那,仿佛春冰与温泉相逢,寒翠与暖玉相撞,那激烈战栗之感令两人都吸了口气,双双屏住了气息。

  不知不觉间,步惜欢身上又渗出了一层细汗,他苦笑着撇开脸,肌肤显出几分春粉颜色,倒衬得气色好了许多。

  暮青看着步惜欢彤红的耳根,不由轻笑了一声。

  嗯,看来这些年,这人没背着她偷腥过——这话只她在心头嘀咕了一声,没敢当玩笑话说出来,她怕气着他。婆婆说了,他需戒大喜大悲。

  暮青麻利地为步惜欢系上衣带,免他折磨之苦,在他躺下后,她才入了锦被。但她没敢靠近步惜欢,更个衣她都担心他蛊毒发作,更别提依偎而眠。

  被红帐暖,两人同衾共枕,却隔着距离,想亲近,却避着,像极了洞房羞怯的新婚夫妻。

  许久后,步惜欢伸手将暮青揽入了怀里,肌肤相亲的那一刹那,两人闭着眼,感受着对方的心跳和各自的苦痛。

  谁也没说话,就这么相拥着,紧紧地,战栗着,仿佛这一刻便是千古。

  青鸟在海上盘旋,啼声传入晨光和暖的屋里,和着潮涌声,岁月静好,不过如此。

  半晌后,暮青道“阿欢。”

  “嗯?”步惜欢阖眸而应,声音慵懒得让人听了想睡。

  暮青浅笑道“待过些日子,你身子好些了,我们要个孩儿可好?我们说好的,等我回来,我们就生个孩儿。”

  步惜欢身子一僵,暮青睁开眼,心知梅姑之言他一定听到了。

  “青青。”步惜欢缓缓睁开眼,望着精雕美饰的榻顶,像望着万里无云的青空,目光清明,无风无波,平静地问道,“待驶出大图海域,命魏卓之率船队出使西洋,你随船西行,可好?”

  暮青一愣,笑意从唇边消失,问道“西行?”

  步惜欢道“《祖州十志》中记载‘西边有海,无望无际,尽处有异人国。’太祖时期时,曾有渔民出海时打捞到一具浮尸,金色卷发,高鼻深目,渔民以为是妖怪,报与海师,海师奏报朝廷,朝臣猜测是西洋人,只是自那以后再未遇见过。大洋浩渺,行船难至,朝廷的海船难以抵达西海尽处。这些年,魏卓之督造战船,操练海防,宝船战舰已具备了远洋之力。你不是说过,你那察色于微的本事是英国的一位威廉教授传授的吗?那英国可是西洋国?那位威廉教授可还在世?送你去投奔他可好?为夫……时日无多,即便孩儿出世,我也难尽为父之责,不过是徒享几年天伦之乐,而后留你们孤儿寡母在宫中面对政事沉浮,阅尽党争丑恶,尝尽人世酸楚罢了。”

  “你是担心我教导不好孩儿,还是担心孩儿年幼时,我扛不住社稷的重担?”暮青坐了起来,她只字不提西洋,只是如此问道。

  步惜欢抬手抚上暮青的脸庞,眸中流露出的眷恋之情像刀子般割着暮青的心,“只要你想,定是能做好的,为夫从不疑你之能,可你志不在此。自从蛊毒发作,我常悔当初贪恋儿女情长,将你痴缠在帝王之家,令你无时无刻不在涉险……这些年来,你所尝的苦皆因我而起,如今,我既知自己时日无多,何忍你诞下孩儿,此后余生,空守深宫,抚育幼子,肩负江山,孤苦白头?与其如此,我宁愿护你远走,放你去那大洋彼岸寻你的志向去。”

  步惜欢笑着,晨光洒在锦帐上,光影如幻,笑亦如幻。

  泪意盈满眼眶,暮青强忍住,问道“你怎知那大洋彼岸能成全我的志向?”

  步惜欢笑道“那套学说非本朝之学,你的恩师既肯将学识授予女子,想来那大洋彼岸的国度必定是思潮开明、国力昌盛的,以你的才学,在那里必定大有可为,兴许……你还能再遇见一人,相知相惜,共度余生。”

  “不可能再有那样一个人了。”暮青躺下,眼泪滚落在步惜欢的心窝上,她闷在他怀里,倔强得像个孩子,“我不去,也去不了,况且语言早就生疏了。”

  步惜欢闻言愣了愣,随即笑着呢喃道“你果然会说西洋话……”

  这回换暮青愣了愣,却没吭声。

  步惜欢沉默了半晌,玩笑般的问道“娘子可还记得,曾说要给为夫讲个鬼故事?如今莫说百日,便是千日之期也过了,可能求娘子讲来解乏?莫怕为夫吓着,为夫可是将要做鬼的人了。”

  暮青听闻此话呼的一声仰起头来,皱着眉瞪向步惜欢,显然被这玩笑话给惹恼了。

  步惜欢一向不惧暮青的眼刀,他笑着凝望着她,耐着性子等。

  暮青沉默了一会儿,又呼的一声窝了回去,闷声闷气地道“当年不是说了吗?你自己半信半疑,我可从未瞒过你。”

  暮青的气息闷在步惜欢的心口,灼得他的心跳都漏了一拍——是,她当年的确说过。

  死后化魂,再世为人,犹记得前世之事……

  她的确不曾瞒过他,这些年,她与他往来的诗信中,她提及的典故、名迹,乃至教导查烈时所列举的朝代君王,史学经集之中皆不可考。这些年,他常回想她当年之言,从将信将疑到愈发深信,可再深信也不及听她再谈此事给他的冲击强烈。

  “那……”步惜欢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失语的一天,他委实不知从何问起。

  暮青也不知从何说起,那一生虽年华短暂,却也不是寥寥几语说得清的。

  步惜欢也不催促,只是抚着那锦缎般的青丝,像抚着一把人间难寻的瑶琴,奏着一曲无声的红尘曲,网罗起诸般心绪。

  许久后,暮青的气息愈渐缓长,正当步惜欢以为她睡了,她道“法医,我从前的职业。”

  “……嗯。”步惜欢的手顿了顿,斟酌着问,“娘子的手札之中有此记述,只是语焉不详,为夫不甚明了,所谓法医,是……仵作行还是医药行?“

  他记得手札中写的是法律医学鉴定。

  法律应指律法,何谓医学鉴定,他亦能猜度一二,但国律与医道毫不相干,一职缘何能司两行?

  当初,他细品此说,觉得这称谓倒不能说不贴切,只是法医之谓未免太大,当今之仵作行,怕是尚且当不起这令人肃然起敬的称谓。

  当时,他有心问她,但她固守百日之约,不肯相告,他也就只能等着了。

  等着等着,便等到了今日。

  “法医学是医学,但不属于临床医学,故而若要成为医师,需深造临床医学相关专业,参加执业医师资格考试。”暮青略微顿了顿,等待步惜欢琢磨意会。

  “……唔。”步惜欢只应了声,临床一词虽然生涩,他倒也不是不能猜知其意,即便有不甚明了之处,他也不会打断她。

  “法医职业是公职,需参加国考,入职后即为国家司法鉴定人员,从事法律医学鉴定。职司主要有现场医学勘察、医疗跟踪取证、伤情医检、尸体解剖、症状分析、测试比对、观察审讯、遗物鉴定等等。”暮青又顿了顿。

  步惜欢笑了笑,把暮青拥得紧了些,她从前说话可不在意旁人听不听得懂,而今为了他一顿再顿,这等待的心意真乃世间最暖人的珍宝。

  “娘子接着说。”

  “法医鉴定是刑事侦查取证的核心,故而法医生既要学医也要学法,学业繁重,诸如法医人类学、人体解剖学、法医骨学、内科学、外科学、法医病理学、法医毒理学、法医毒物分析学、临床法医学、法医物证学、精神病学、法医法学、刑事侦察学等等。”

  “嗯。”

  “相对于临床医生专注于医学,法医是把医学和死亡医学都作为研究对象。即是说,法医学是非常复杂的学科,是一门循证医学,可以看成是沟通法学与医学的桥梁学科,故有法医之称。”

  “……原来如此。”步惜欢的神情有些恍惚,试探着问道,“在那边……女子可任公职?”

  暮青道“可以,虽然不能说在就业上完全消除了性别歧视,但女子可以读书、工作,可以从教、从商、参军,甚至从政为官。”

  步惜欢愣了愣,眸中显露出几分惊奇之色,随即释然一笑。听她说法医之事,即可猜知她所在的国家必定思潮开明,国力强盛,兴许强盛到远超他的想象,女子任公职又岂能是稀奇事儿?

  “我对政治不感兴趣,我只在意司法公正,自幼便立志要成为法医。”暮青道。

  “为何有此志向?”步惜欢问。从前,他以为她自幼跟随爹爹出入义庄,见惯了冤案,故有天下无冤之志,如今看来,怕是另有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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