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仵作 第430章

作者:凤今 标签: 长篇言情

  这不可能!呼延昊自建辽称帝之后便大举西征,而今帝国疆域急剧扩张,各族纷争不断,可谓国不可一日无君。大辽不同北燕,元修此番远涉大图是有倚仗的,一是北燕朝局稳定,二有废帝党羽接应,三有北燕海师可仗,呼延昊无此便利,大辽的局势更不允许他入关渡海,久不在位。这人野心勃勃,绝不可能冒着失去帝位之险来大图见她的。

  这念头只是在暮青的脑中一闪而过,念头尚未消逝,她已转头往长街上看去。

  就在她转头之际,长街上忽然有几具尸体窜了起来!那几人穿着燕兵的甲胄,满脸是血,难辨容貌,掷来的兵刃在空中划出道道雪弧,亮如明月!

  弯刀!

  “护驾!”侍卫们守住帝后四周,数人纵身迎战。

  这时,忽听一声呼啸,一道套索从道旁飞来,冷不防地套住了呼延查烈!

  呼延查烈在帝后马后,四周护有侍卫和武林义士,但乍然发现辽兵,众人都防备着暮青被劫,委实没料到这几个辽兵要劫的人竟是呼延查烈。这套索是草原上套马使的,一旦被套住,牛马之力都挣脱不开,莫说是个孩子了。

  呼延查烈一被套住就被拽向道旁,步惜欢瞅准套索,屈指要弹,忽见呼延查烈回头看来,手中弯刀一扬,挡开侍卫射来的兵刃,任由那辽兵将他套上马背,拿绳索一捆,驾马而去。

  步惜欢若有所思地收回手,一边拦住想要跳马的暮青,一边给侍卫们使了个眼色。月杀立刻率一队侍卫紧追而去。

  “别追,这是那孩子的意思,你应该知道他的心思。”步惜欢打马回头,让暮青望着呼延查烈远去的方向,轻声道,“听说呼延昊豢养了一批狼卫,那几个人八成就是了。只凭这几个人,应该没有在此动手的计划。大图离大辽太远,呼延昊的手伸不到这儿,估计也就是派了几个探子来,假如你到了北燕,他们在北燕动手的可能性倒是大些。只是元修让他们提早暴露了,他们知道劫不走你,便对那孩子下了手,希望能将你引去。那孩子不希望你追去,他想借机回大辽,也想保护你。”

  暮青眺望着呼延查烈远去的方向,眼含热泪,一言不发。她知道不能追,只是孩儿远走的一瞬,她没能忍住不追。到头来,与其下马去追,竟还不如坐在马背高处目送,至少能多看见他的背影一会儿。

  “凭这几个狼卫,侍卫们很快就会追上的,但……那孩子未必愿意回来。”步惜欢将暮青拥得紧了些,她已不是孤身一人,这一场离别,他会陪她一起面对。

  半柱香的时辰后,镇南大将军魏卓之率远洋宝舰三十八艘、护洋舰六十八艘、巡洋战船等百余艘战舰抵港,大军如鸦,战船如山,万众山呼,帝后却没有上船。步惜欢一直陪暮青望着呼延查烈离去的方向,耐心地等。

  雾散星移,夜过子时,一匹快马从城外驰来,月杀仅率了侍卫二三人回来报信,侍卫们在城外的山林里截住了大辽狼卫,但呼延查烈不愿回来,只托他带回了一条编着彩络的发辫。

  暮青将发辫接到手中,许久无言。在胡人的信仰中,五色彩络代表着黑鹰、白驼、灰狼、赤马和金蛇,他们相信将在寺庙中供奉过的彩络编入发中,便可使灵魂与神明相通,受神庇护,受赐勇者意志。胡人从不割断发辫,他们相信一缕发辫就是一缕灵魂,死后要灵魂完整才能回到天神座下。这孩子把他的一缕灵魂留在她身边了……

  暮青握着发辫,强忍泪意,许久后,缓缓地将发辫收入了衣襟里。

  步惜欢道:“命一队侍卫跟在后头,务必确保狄王安全回国。”

  “遵旨!”月杀领旨,却未起身,而是垂首道,“启奏陛下,罪臣护驾不力,有负圣托,愿戴罪护送狄王回国,归来之日,再于御前谢罪!”

  岸上忽然静了,大军和众义士齐刷刷地望向高坐在马背上的天子,见他望着马下,目光淡漠,喜怒难测。

  “朕当年说过,从此以后朕不再是你的主子,你该问皇后。”

  此话听着凉薄,月杀却猛然一震,仰头望向步惜欢时,一向冷漠的眼中刹那间仿佛盛满了星光。

  皇后重情,一向仁慈,这事儿问她的话,她不但不会赐死他,甚至会顾念他有伤在身,不会允许他远走大辽。

  果然,暮青问道:“让神甲军前往鄂族止叛防乱的主意是查烈出的吧?”

  月杀道:“回主子,是。”

  暮青道:“但大将军是你,你不答应,事也难成。”

  “……”月杀没有吭声,他几乎能猜到主子接下来会说什么。

  “你做得对,终于有点大将军的样子了。”暮青果然这么说,只是说罢望着城门笑了笑,她此生从未展露过这样的笑颜,明亮和暖,至净至柔,“我得知此事时是欣慰的,查烈长大了,你也像个朝廷的大将军了。所以,在这城门前,我孤身奋战之时,曾真的以为你们不会来了……见到你们的时候,我才知道我有多期盼见到你们……谢谢,你们来了,对我有多重要,或许超乎你们的想象。”

  说罢,暮青转头看向海面,使船的火仍在燃烧,大火那边,北燕海师已经起航。狼卫混入了镇子,元修曾经不仅想以她为饵刺杀阿欢,还想在带她回到北燕后顺手解决呼延昊吧?

  她无从知晓元修的伤势如何,只是回忆起海上的那一声小心,总觉得想起了当年在狄部和地宫并肩作战的情景。

  “走吧,一起上船。我在此镇海边送别了我的战友和孩儿,不想再送任何人远行了。”暮青将目光收了回来,往步惜欢怀里一倚,闭上了眼。

  ……

  嘉康六年十月初三凌晨,燕帝大败,狄王远走,南兴帝后登船,海师舰队浩浩荡荡地驶离了余女镇的海港。

  两国海师的离去留下了一方惨烈的战场、一座空荡荡的边镇和一个内乱不堪的大图。

第50章 至爱不渝

  “宽衣!让我看看。”

  “……娘子先让为夫瞧瞧,可好?”

  “好。”

  风推高帆,浪移船山。海面上,百余战船拱卫着壮阔如楼的宝船迎着繁星东行,华舱外,神甲侍卫们面海而立,个个赛礁石。

  侍卫们瞅着海面,跟随大帅魏卓之来请安的海师将领们却不知眼往哪儿瞅,个个恨不得风浪再大些,好把不该听见的从耳旁吹开,可越是这种时候,人的耳力就越是邪门的灵敏。

  衣裙窸窸窣窣的声响从门缝儿里传了出来,同时传出的还有圣上低哑窘迫的咳声。

  “咳!为夫想瞧的是娘子的手伤,娘子且慢宽衣……”

  “哦。”窸窣声未止,皇后道,“无妨,宽都宽了,一起瞧吧。”

  海师将领们面红耳赤,一齐把魏卓之拽到一旁,低声道“大帅,咱明日再来请安不成吗?帝后久别重逢,正忙着呢……”

  魏卓之倚着栏杆笑道“明日再来岂不无礼?”

  “那在此听墙脚就有礼了?”

  “这可是偷听帝后的墙脚,闹不好要杀头的!”

  “是啊,大帅!这可跟咱们当年偷听您和夫人……”

  啪!

  话没说完,魏卓之不知从哪儿摸出把扇子来,抬手就往那将领的脑门儿上敲了一记。

  副将朱运山回过味儿来,问道“我说大帅,你不会还记恨当年末将等人闹洞房的事吧?”

  夫人乃萧大帅的遗孤,当年大帅和夫人成亲,将士们甚是雀跃,洞房就闹得狠了些。事后夫人恼了,罚大帅睡了三个月的厢房。那三个月,大帅练兵可狠了,使的是当年皇后娘娘操练江北水师的法子,故而海师将士们虽未见过凤驾,但对凤威可都畏惧得很,听皇后娘娘的墙脚谁知道会惨成啥样?早知道大帅会这么报复他们,当年打死也不凑那闹洞房的热闹。

  “大帅,末将几个可都上有老下有小,您行行好……”

  “就是就是,按朝规礼制,末将等人官职低微,无召不得觐见。您是大帅,您先请安,若有宣召,再传末将等人。”

  “末将等人就在下面候着,随传随到!”

  众将领边说边退,退了几步,逃下楼梯,往甲板上去了。

  魏卓之倒没拦着,麾下将领退下之后,他摇着扇子瞥了眼屋里,丹凤眼中的笑意慢慢敛去,添了几分忧色。

  海雾散尽,夜浪渐高,屋里,珠帘轻撞,撞碎了西窗烛影,锦帐华榻、梨木地板、雕案驼毯、珊瑚玉杯,皆被水波般的珠光拢着,明波潋滟,幻若龙宫。

  榻前,脚凳上搁着铜盆,水已微微见红。一件喜服被弃在地上,上头扔了两块血帕。

  暮青裹着龙袍坐在榻边,宽大的红袖显得手腕格外白细。步惜欢坐在一旁,低头为她涂抹着药膏,烛影珠光映在他的眉宇和指尖,窗外是寂寂深秋,屋里却似落入了人间阳春天儿里。

  暮青看着步惜欢,看着看着,就出了神。一别五年,此刻如若醒来,觉知一切是梦,她也是信的。

  “可疼?”这时,他的声音传来,告诉她所见非梦。

  “疼。”暮青的手心里满是纵横交错的割伤,几道颇深的伤口红肿可怖。她疼,却没有当年剃肉疗伤时疼,她能忍,却不愿忍,因为此刻有人疼惜。

  步惜欢的力道果然又轻了几分,指尖触及她的伤口,似雪羽挠着掌心。

  “还是疼。”暮青的眉头明明舒展开了,嘴上却道,“看样子我的手要废几日,所以你就别劳我动手了,自己宽衣如何?”

  “伤口虽深,万幸未伤着筋骨,娘子能不能不咒自己?”步惜欢低着头涂抹药膏,语气颇淡。她的手曾烫伤过,虽经用心养护,掌心仍留了一片浅淡的疤,而今伤上加伤,看着这伤,他忽然有些恼悔,恼当年答应她离开,悔今夜放元修离去。

  男子的眉心锁着,锁住了烛光珠影,也锁住了苦悲忧愁,待抬眸时,恼意敛去,眸中已盈满笑意,“娘子替夫宽衣别有一番情趣,既然有伤在身,不妨养伤为先,待伤养好了,一切花样儿任由娘子,可好?”

  “……”暮青语塞,一口气险些闷在胸口,论四两拨千斤的本事,她还是不及这厮。

  然而,越是看着他眼中克制的情意,听着他百般推拒的言辞,她越是明白他有事。他这么了解她,一定知道他越是如此,她越能猜出他的身体出了问题,可他宁肯如此也要拦着她,只能说明他更担心她看见那衣衫之下的景象。

  那景象,一定是她难以承受的。

  “阿欢……”暮青的目光落在步惜欢手上的那盒三花止血膏上,艰难地问道,“大哥真的遇刺了,是吗?”

  事发至今尚不足月,她在江上度日如年,这个问题已问过无数遍,她在元修口中听不到真话,而今开口再问,却已不需要答案。

  暮青看着止血膏,眼前浮光掠影,恍惚间回到了她离开洛都皇宫的那夜,又恍惚回到了当年到义庄寻父的那夜,爹爹身上盖着的草席和、草席下露出的那双脚和大哥那夜在殿外廊下朦胧的笑容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当年今日,是幻是真。

  正当暮青陷在回忆中不能自拔,忽觉有人将她拥入了怀里。

  步惜欢轻轻地抚着暮青的背,慢条斯理地道“大图长公主刺驾弑兄一事是延福宫宫人和御林卫亲眼所见,事后姬瑶负伤闯入废帝宫中,挟持废帝前往天牢营救藤泽,这一路上皆有禁卫跟着,应是不假的。听说是景子春负责处置此事,却不慎被二人双双逃入了永安渠中。二人是否寻获,至今尚无消息。据监察院传回来的消息,姬瑶刺驾,巫瑾遇刺,此二事皆可信,但驾崩一说尚且存疑。”

  “……存疑?”暮青一愣,猛地抬头看向步惜欢。他的话,她信,只是这段日子以来,种种迹象皆表明朝廷无主,此刻听见存疑之说,着实令她意外,“宫人、侍卫皆亲眼见到天子遇刺,为何驾崩一事会存疑?莫非……没人亲眼看见天子驾崩?”

  “的确如此。”步惜欢重新把暮青揽了回来,一边抚着一边说道,“据说,延福宫火起之后太后便封了门窗。即是说,宫侍们只见到了天子遇刺重伤,而未见到天子驾崩。待火扑灭后,殿内的两具尸体已经是焦尸了。”

  “……”

  “既无人亲眼目睹太后与天子驾崩,尸体也面目不清,驾崩一事很难说毫无疑点。你断案无数,理应知道,这世间之事即便是亲眼所见也未必为实,何况是未见之事?”

  “……但你的蛊毒发作了。”暮青枕在步惜欢胸口,听着他时沉时虚的心跳声,把满腔悲痛都掩在了低垂的眼底。

  若事情果真如阿欢所言,单从证据上来讲,的确不足以断定姨母和大哥已然身故。但朝廷无主、大图内乱、阿欢蛊毒发作,皆是事实。如果说无人亲眼见到天子驾崩,延福殿内的两具焦尸就有可能不是姨母和大哥,那么宫侍亲眼见到天子重伤和阿欢蛊毒发作的事实也同样能说明两具焦尸就是姨母和大哥,且后者作为佐证更为有力一些。

  阿欢不可能不明白哪个可能性更大些,只不过是存心安慰她罢了。

  “巫瑾重伤,蛊主是他,他伤得重,我蛊毒发作也不足为奇。监察院已尽力在洛都搜罗可靠消息,大图内乱当头,院子里的人容易行事,延福宫中的消息不日定有奏报。娘子莫要忧思过重,事情尚有出现转机的可能,你我历经大风大浪无数,相信天无绝人之路。”步惜欢顺着暮青的青丝抚着她的背,柔而缓,像是要将她的每一根青丝、每一寸肌骨都印入掌心,永刻心头。

  暮青闻言,泪水夺眶而出,“天无绝人之路?我不知道你竟信天了。”

  他六岁登基,外戚摄政,母妃被害,父王懦弱,六亲无靠,十七岁起就背负昏君的骂名,隐忍筹谋二十一载,何时信过天?这一回竟要信天命了,可见所谓的转机是多么渺茫。

  “若无转机呢?你能压制蛊毒多久?”暮青问。

  步惜欢未答话,只是把暮青拥得紧了些。暮青听着他陡然沉急的心跳声,不敢相逼,只是等着。等了许久,听见一声长叹,他近乎平静地道“三年五载总是能撑得住的。”

  三年五载?

  暮青本已有心理准备,在得知兄长遇刺之时,她就知道她失去的不只兄长,终将失去的还有此生至爱。只因当年大哥说过,阿欢的功法可压制蛊毒,她便一直存着侥幸的心思。直到夫妻重逢,直到闻见那熏香,直到阿欢百般推拒,她知道该是面对的时候了。可回想阿欢在城门外尚能用武,此刻亦谈笑自若,她难免有些期待,想着若上苍不肯许他们一生相守,纵是半生也无怨,却没想到他的时日竟然只剩三年五载?

  暮青脑中一片空白,待她回过神来时,她已坐了起来,不顾步惜欢的阻拦强行扯开了他的衣襟。只见衣襟下,那明润如玉的胸膛上密布着青黑的脉络,如同以活人的血肉织了张网,网中有块肉瘤,许是步惜欢的情绪陡然生变,那肉瘤忽然动了动,顺网而上,向着心脉钻去!

  步惜欢的面色倏白,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

  “婆婆!婆婆可在?”暮青跳下床榻,不顾披发赤足衣衫不整,一边呼唤梅姑一边往外奔。

  步惜欢要拦,奈何蛊毒发作,情急之下,心脉奇痛,不由闷哼一声。

  “阿欢!”暮青闻声折返!

  万幸的是,这时屋外传来了魏卓之的声音,“微臣即刻去请!”

  ……

  此前登船时,暮青因担心襄助她回国的武林义士们会遭大图朝廷迫害,故而说服众人随军前往南兴,日后观大图局势再做打算。梅姑本有回鄂族之意,奈何暮青亲自下马礼拜,说有要事相求,她这才上了船。

  有何事相求,暮青并未当众明言,梅姑本以为帝后重逢,近日必定腻在房中,不会宣见臣属,不料夤夜时分,大帅魏卓之便来匆匆来请,口称十万火急。

  梅姑没问缘由,更目无军法禁令,一出房门就纵身而去,灰雁般自重重禁卫的头顶上掠过,人未到,风已起,房门一敞一合不过眨眼工夫,门掩上时,房中已传来梅姑急切的询问声“少主人?”

  暮青拨开珠帘行来,嗓音压得极低,“婆婆,请随我来。”

  暮青在梨木地板上赤足行走,脚步放得极轻,到了榻前,拢开半面锦帐,转头看向了梅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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