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仵作 第434章

作者:凤今 标签: 长篇言情

  步惜欢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没听说过神仙扰人的,这是夸他呢?还是骂他呢?他笑着牵起暮青的手,慢悠悠地道:“无妨,你我同往,岛民瞧见娘子,即知为夫是红尘中人了。”

  说罢便往山中去。

  暮青拦不住,只好往东一指,“那边山势低些,走那边吧。”

  空相大师说,半年前,他们的船触礁后便上了岛,渔民们对僧人甚是信敬,恰巧岛西南有座石庙,他们便借住在了庙内。往东去,应该碰不上恒王。

  一队精兵在前探路,不一会儿,小将便奔回来禀说前面有条石径通往山间。暮青翻了个白眼,步惜欢笑了声,拉着她上了山。

  石径藏在几株老树的缠枝后,石上青苔遍生,暮青担心路滑,刚想牵紧步惜欢的手,便被他握住了手腕。

  她的手伤未愈,他担心牵着她的手上山会扯裂她的伤口。

  两人就这么慢慢走着,行至半山腰,绕出一片散竹林,眼前忽然豁然开朗。

  只见一座小村藏在山林间,青石为屋,幽木作径,好一派安宁景象。

  村中有人,却家家阖门闭户,侍卫们并未扰民,只是远远地跟着帝后。二人漫步于古道上,山风拂来,月袖与日光共舞,青裙同山峦一色,两人携手走过绿藤青胎遍布的屋前柳下,若一对闲游凡间的瑶池上仙。

  村民们鲜见外人,前夜风浪大作,清晨出门查看渔船的人回来喊说海上有神船,村人们聚在山上一看,见神船高大如山,便七嘴八舌地说世间有大恶,神船天兵下凡收恶人来了。可村中邻里和睦,连吵嘴的事儿都少有,哪来的恶人?村长急忙前去石庙寻空相大师求问吉凶,大师乘船而去,回来后说,来者是大兴帝后,乘风浪而来,不日即去,切勿忧惧。

  村民只从老人们那儿听说过大图国,不知世间还有个大兴国,这两日,大家伙儿没少凑在山头偷望那些神船,议论皇帝皇后长了几只鼻子几只眼。老人们说,皇帝是牛鼻大眼,皇后是细眉小口,帝后威风凛凛,谁敢瞅一眼,立刻就会被杀头。今日一见,村人们不疑老人之言,倒疑起了石庙里的高僧——凡人哪有这般好看,分明是神仙下凡来了,后头还跟着面目可怖的雷公电母和披甲挎刀的天兵天将呢!这怕不是天帝天后驾临凡间了吧?

  只听天后道:“果真很美。”

  天帝道:“不及娘子。”

  天后哼道:“那你在宝船上看我就是了,何必登岛扰民?”

  天帝笑了声,“好,不扰民,此路瞧着通向东边海滩,咱们顺路下山,去海滩上坐会儿可好?”

  天后嗯了声,两人便携手而去了,风姿绝代的背影渐被兵将们遮住,连一丝话音也随山风散去,二人的音容风华却留在了古村中人的记忆中,从此世代相传。

  ……

  古村看着不大,下山的路却颇长,暮青担心步惜欢累着,路上时不时地邀他闲坐赏景,两人望见海滩时,日头已经偏西了。

  “累吗?返航可好?”问话时,暮青探了探步惜欢的额温。

  步惜欢失笑,“累倒是不累,只是方才闻着村中的烟火气,甚是想喝娘子煮的粥。”

  暮青愣了愣,“在此?”

  船上为了防火,炉灶四周糊着厚泥,因而导热不佳,为了便于料理,军中所食之米皆是行军前就炒熟了的。步惜欢想喝的粥得使大柴旺火,自是不能在船上。

  暮青看着步惜欢怀念的神色,不忍心拒绝,又担心误了天色,这迟疑之态让步惜欢犯了疑,她性子冷直,一向不喜藏着掖着,凡事若有顾虑,必定直言,怎么今日事事迟疑?

  “怎么了?”步惜欢关切地问。

  “……没事。”暮青回过神来,转身便命侍卫们去村中借锅买米、拾柴搭灶去了。

  兴许,今日是她最后一次为他煮粥,如他所愿吧。

  这时辰在海滩上待久了仍有些晒,步惜欢邪热刚退,暮青担心他经不得久晒,又担心傍晚起风,海滩上风大,他会染上风寒,于是在海滩和树林的边界处寻了个避风遮阳的地方,命侍卫们在此搭灶。

  步惜欢望着暮青忙碌的背影,回头望了眼海上,心有所感似的,莫名有些心慌。他来到暮青身旁,牵住她的手,将她拥进了怀里,“青青,你没事瞒着我,是吗?”

  暮青的心漏跳了一拍,沉默了片刻才道:“没有,只是岛外遍是暗礁,今夜又有大雾,我担心返航迟了会遇险。不过……眼下也不算太晚。”

  “……”是吗?既然不算太晚,何必如此迟疑?

  步惜欢心知暮青没说实话,却道:“下回我早些告诉你,让你早做准备,可好?”

  “好。”她的答音很轻,闷在他胸口,灼得却不只是他的心。

  日暖风轻,海浪淘沙,两人就这么在海滨的树下相拥着,舍不得分开一刻。

  柴火生好了不久,去村中借锅买米的侍卫们就回来了,步惜欢择了上风处坐下,看着暮青围着锅子添柴烧水,不由失笑。

  暮青瞧见,问道:“笑什么?”

  步惜欢道:“上回与娘子围锅而坐,锅里煮的是腐尸,万幸这回煮的是吃食。”

  “……你想点儿别的,待会儿喝粥喝出别的味儿来,别赖我。”暮青说罢,低头忙活了。

  步惜欢忌荤腥,侍卫们带了些青菜瓜果回来,暮青用大柴旺火将锅中的水煮开后便下了米,盯了一盏茶的工夫,下了勺冷水,水沸后熬煮一盏茶的工夫再下冷水,如此反复三回,锅里的米便软糯润亮,粥香四溢了。暮青这才抽去几根木柴,下了青菜瓜果,小火熬煮了一会儿,而后下盐提味,点油增色,一锅素粥熬好,她抬头望向步惜欢,见他正出着神。

  已是傍晚时分,晚霞似火,海天一色,步惜欢坐在银滩上,眉宇隐在腾腾热气后,似虚如幻。察觉到暮青关切的目光,步惜欢笑了笑,慢悠悠地道:“这烟火气……我儿时在王府中时曾见过一回。那年腊月,围场射猎,父王射中了一头鹿,在兄弟中搏了头彩,先帝龙颜大悦,破天荒地夸了他几句,将那头鹿赏给了王府。父王回府后兴致大起,命厨子在后园子里生火造架,要亲自料理鹿肉。我从未进过厨院儿,也从未见人料理过烤肉,只觉得新鲜,父王见我一直围着烤架转悠,便割了块鹿腿肉给我,手把手地教我烤……那晚,园子里烟熏火燎的,我一直记得那烤肉的味儿,直到母妃被害,我看见棺中的景象,自那以后,仿佛时时能闻见棺中的味儿,再也记不起那烤肉的味儿了。”

  暮青没想到步惜欢会提起恒王,看着他伤怀的神情,她忍不住说道:“日后,我陪你烤。”

  这话一出口,暮青就后悔了,看着步惜欢眸中浮起的笑意,她执起木勺搅动着锅里的粥,像搅动着自己矛盾的心绪。

  许是晚霞太美,又许是这烟火气太勾人回忆,步惜欢接着道:“他与母妃不曾争吵过,只是连几句家常的话也少说,府里常添新人,母妃终日冷若冰霜。为了让他常去看看母妃,我勤习六艺,甚是用功,在堂兄弟中搏了个早慧之名,甚得皇祖父宠爱。皇祖父看重我,对父王的训斥便少了许多,每当我在皇祖父那儿得了奖赏,都以为能换来父王的嘉许,可每回望见的都是他冷淡的眉眼……而后,隔不了几日,他便会闹出桩荒唐事来,惹得皇祖父大怒。”

  暮青正取碗盛粥,听闻此话手上一顿,心里竟生出个古怪的猜测来,但想起恒王昨日离去的背影,她又摇了摇头,说道:“我从前以为他是个庸人,直到当年宁寿宫中那一闹,才看出他并非愚辈。他生是皇子,把帝王家都看得太透彻,荒唐乃是保命之道,当年应是不希望你太出挑。”

  “他是怕我木秀于林,给他惹祸。”步惜欢冷笑一声,嘲讽道,“别人隐忍是为了成全大志,他荒唐只是怕死罢了,与其死在政争上,不如醉生梦死安享富贵。好死不如赖活着,他从未像个男儿那样堂堂正正地活一回。”

  说着,步惜欢咳了起来,暮青急忙放下碗筷,一边抚着他的胸口,一边叹气,“你也真是,每回提起他都生气,却偏爱提他。”

  步惜欢苦笑道:“我是意难平,正如你所说,我虽怨他,却也只是怨他罢了……我盼有朝一日再见,他能活得像个人样儿些,可只怕到我死的那天,这人还是老样子。”

  暮青愣了愣,当年她与恒王在宁寿宫中的话,他果然听见了……

  “你想见他吗?”暮青问,她忽然觉得今日是当局者迷,她和魏卓之的顾虑或许是错的,也许该让阿欢和恒王见上一面。

  步惜欢愣了愣,不由猜测起了此话之意。

  暮青认真地道:“阿欢,有件事我不该瞒着你,他其实……”

  “本王其实在岛上!”

  话未说完,一道人声忽然从山中传来,犹如一声霹雳,惊得暮青猛地站了起来!

  只见恒王身穿僧袍从林中走来,晚风入林,直吹得那僧袖舒卷,白发飞扬,昔年醉生梦死之人,竟有几分疏狂气势。

  暮青扫了一眼四周,见梅姑、老翁和侍卫们皆无意外之色,显然早知恒王到了,只是未禀。

  “……父王?”步惜欢怔在当场,一声父王轻如晚风拂柳,拂于耳畔,却入心头。

  恒王脚步微顿,自他登基后,儿为君,父为臣,这声父王便再也不曾听过了。此刻他惊怔未醒,仰头呼父之态倒像极了儿时的样子。

  “何谓堂堂正正?譬如父替子命吗?”恒王一怔即醒,不无嘲讽地问。

  步惜欢未答,他看向暮青,仍然一副愣愣之态。

  暮青道:“前夜船队被风浪带到了此地,巧的是空相大师半年前也因风浪滞留在了岛上,重逢乃是喜事,本不该瞒你,但……”

  但因何故,暮青未讲,听着恒王之言,步惜欢便已能猜得八九不离十了。他眸中的恍惚之色散去,缓缓地浮起一丝自嘲的笑,坐着答道:“恒王过虑了,世子已故,何人需你替命?”

  恒王世子曾有两人,一人登基为帝,一人被斩于盛京城楼,这句已故,话外说的是步惜尘,话里是在说谁,谁又知道呢?

  恒王嗤笑一声,往海上一指,“陛下与皇后殿下一唱一和的功力炉火纯青,若不是空相和尚借来的船就停在那儿,本王还真信了你们。”

  步惜欢和暮青望向海上,双双一怔——海上停了艘护洋船,两人眼又不瞎,早在下山时就瞧见了,但都以为是来时乘坐的那艘护洋船从北岸跟过来了,故而都没放在心上,连暮青都没想到这是送给空相大师的那艘,毕竟同是护洋船,外观一个样儿。

  恒王显然以为他们是故意在此演戏,这误会闹得……

  步惜欢望着船,许久后才转头看向恒王,惨然一笑。他没有问恒王为何而来,船已赠予空相大师,而今夜海上有雾,暮色将尽之时他独自一人前来,是为何故再显然不过。

  步惜欢站起时身子有些晃,眸中的波澜却已敛尽,唯余淡凉嘲讽,“你不信便不信,莫要赖在朕身上。你扪心自问,这辈子信过谁?”

  恒王不动,也不说话,只是立在林子里,与步惜欢遥遥对视着。

  步惜欢道:“你没信过,朕信过。当年,当朕不得不荒唐欺世、隐忍谋生时,朕曾想过你,想你半生荒唐是否也是逼不得已,想朕儿时每受皇祖父的赏赐,你总会闹出些荒唐事来,叫朕在宫里受些冷落,此举是否存有护子之意。你与朕父子一场,朕的命是你给的,你再荒唐也不欠朕的,朕怨你只是因为母妃!有时朕想起当年,宁愿你不那么懦弱,跟那些刽子手拼了,纵然是个死,好歹死得像个人,好过你装聋作哑,醉卧美人窟,致她在府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死得如那般望屈辱……人命固然可贵,可你若担不起成家的责任,自个儿苟且偷生也就罢了,何必娶妻生子呢?你……就继续这么苟活着吧,日后上了黄泉路,撞不见母妃,也撞不见我,我们母子早已投胎,来世与你不再相见,也是上苍垂怜。”

  说罢,步惜欢对侍卫道:“传朕旨意,命魏卓之撤了那些暗船水鬼,恒王要走,有阻拦者,以抗旨论!”

  他虽不知魏卓之有何部署,但猜也能猜得到。

  侍卫高呼接旨,即刻纵身而去。

  恒王立在林中斑驳的树影里,神色晦暗不明,话音轻飘飘的,“而后本王一走,暗船便趁雾色截下本王,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本王押上宝船,陛下既可续命,又可得一个孝子之名,一箭双雕,岂不美哉?”

  “你!”步惜欢猛地回身看向恒王,残霞余晖掠过眼眸,眸光如血剑出鞘,却仿佛刺在自己心头,一股甜腥入喉,他硬是将那口血吞了下去。

  暮青急忙来扶,却抓了个空,眼看着步惜欢倒了下去。

  侍卫们大惊,想要上前救驾,却见皇后和两位武林高人皆未动,三人一齐望着林中,海浪淘沙,枝叶飒飒,杀气如弦,弹指可出。

  “少主人。”梅姑望着恒王冷冷一笑,中蛊之人忌大喜大悲,这位太上皇却偏要招惹儿子,见过找死的,没见过这么找死的。她之所以不提醒少主人劝着陛下,就是在等这一刻,陛下不省人事,事儿才好办。他们不是南兴人,只遵少主人之命,不管什么圣旨,只要少主人一声令下,就算是太上皇也照绑不误。

  暮青却未下令,只是淡淡地道:“王爷如愿了。”

  梅姑和老翁双双一怔,二人看向暮青,皆不知此话何意。

  恒王嘲弄地一笑,“应该是皇后殿下如愿了。”

  暮青道:“这非他所愿。”

  恒王嗤笑道:“人生在世,谁能事事如愿?本王生他时就没问过他的意愿,死这事儿上自然也由不得他。”

  说罢,他走出林子,走向海边,望着一线残霞,负着手喝问道:“鸟舟呢?再不来,等着发国丧呢!”

  *

  世间最说不清的莫过于情分二字。

  恒王忽然改了主意,其中缘由谁也猜不透,暮青也是在他出言激怒步惜欢的那一刻才察知其意的。

  恒王并非愚辈,圣旨已下,即便他怀疑其中有诈,也不该直言犯上。他生在帝王家,明明深谙进退之道,却句句夹枪带棒,这找死之举与他一贯偷生的做派相差甚远,不由得暮青不疑。

  暮青不知恒王是何时、因何故改了主意,她只知以步惜欢的性子,无论恒王愿或不愿,他都不会答应移蛊。欲移蛊,唯有趁他不省人事时方能成事,只能说知子莫若父。

  恒王登上鸟船的那一刻,暮青望着他的背影,从未想过事情会以这样的方式收场。

  残阳西沉,黑夜明明将至,却又似乎永不会来临了。

  最后一抹晚霞沉入海平面时,恒王登上了宝船。

  梅姑请暮青别屋等候,只留老翁进屋护法。步惜欢蛊毒发作,时辰延误不起,暮青未争半句,也未进别屋,只是坐在房门外守着,闻着门缝儿里传出的血腥气,看着魏卓之在甲板上来回踱步,看着海上的大雾腾起又散去,看着金乌从无名小岛那头升起。

  这是她一生当中最忐忑的一夜,也是最安心的一夜。

  晨辉洒落在门前栏杆上的一刻,海上传来一道佛偈声,空相大师再次乘舟而来。

  魏卓之将空相大师请上了船,二人来到门口时,房门恰巧开了。

  梅姑与老翁走了出来,两人皆面带疲色,梅姑见到空相大师,恭敬地见了个礼,对暮青说道:“太上皇的功力远不及陛下,老奴不得已施针镇住了血蛊,但只怕……太上皇很难撑得过今日。”

  暮青一听,忙请空相大师进了屋。屋里充斥着一股子血腥和汗味儿,珠帘前置了面座屏,暮青刚走近,便听见内室传来了步惜欢虚弱的话音。

  “父王……”

  恒王含混不清地应了声,紧接着便咳了起来。

  暮青顿住脚步,担忧地看着内室,思量再三,终与空相大师又不声不响地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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