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仵作 第435章

作者:凤今 标签: 长篇言情

  日头跃海而出,慢慢悠悠地升到头顶的时候,月影开了房门,恭敬地道:“太上皇请皇后殿下入屋一见。”

  暮青疾步进了屋,绕过屏风,拨开珠帘,一望见床榻便吃了一惊!步惜欢跪在榻前,墨发披散着,衬得月袍苍白如雪,如披孝衣。恒王躺在榻上,心前结着针丛,血蛊的虫囊大如老拳,触目狰狞。

  步惜欢大病初愈,正是虚弱之时,却握着恒王的手腕,试图渡气给他。

  暮青急忙取了件外袍给步惜欢披上,恒王听见声响,掀开眼皮,正与暮青的目光相撞,他嚅了嚅嘴皮子,虚弱地道:“事到如今,你还不肯给我见个礼吗?”

  暮青望着恒王,脑中竟不合时宜地回想起步惜欢的话——而后隔不了几日,他便会闹出桩荒唐事来,惹得皇祖父大怒。

  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荒唐,恒王出生在宫中,在宫墙之内生存必定比在王府艰难,聪慧之人本该有志,却变成了懦弱之辈,这期间定然发生过什么事。一个孩儿不停地荒唐胡闹,惹怒父亲,先帝与恒王这对父子之间的恩怨,不知又有何故事?

  先帝已故多年,恒王也将西去,旧年之事早已埋入尘埃里,很难为人知晓了。

  暮青心头涌起一阵悲意,恩是恩,过是过,此间之恩虽非一个谢字说得,但当谢还是要谢。她看了步惜欢一眼,与他一同跪在了榻前,垂首见礼道:“媳妇见过父王。”

  恒王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眉心缓缓地舒展开,问道:“我问你,若我不答应替命,你待如何?”

  暮青闻言一僵,但未扯谎,实言道:“我前日命魏卓之点水鬼暗船盯着岛上,早已做好了趁昨夜大雾动手的准备。”

  步惜欢看向暮青,见她面色坚毅如铁。

  恒王问:“你该知道他的秉性,他绝不会答应移蛊,你杀他父王,就不怕他与你生了嫌隙?”

  暮青默然良久,道:“我走。”

  走之一字说出口,比她当面承认部署艰难得多,她不惧隐瞒,只是不敢与步惜欢对视,怕看见他那沉痛的神情,但即便她避着,仍能感觉到那目光锁着她,深沉似海,如山不移。

  步惜欢知道魏卓之如若有所部署,不可能不禀奏暮青,却不知她存着远走的心思。怪不得她昨日那么迟疑,这一日的煎熬,她是怎么扛下来的?

  恒王哼笑了一声,轻嘲道:“本王总算知道他一个帝尊,怎么在婚事上如此任性,宁弃半壁祖宗江山,也非你不可。你们真是……一样的执拗,坦途不走,偏向荆棘,倒是……般配……”

  暮青愣了愣,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番话。

  “你的性子……和他母妃有些像,但他母妃出身书香门第,柔弱了些……你不一样,你担得住事……”说话间,恒王费力地将手从步惜欢的手中脱出,握住暮青的手腕,把她的手交到了步惜欢手中。他已睁不开眼了,话音像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咕咕哝哝,但还是费尽气力把话说清了,“好好……过日子……”

  步惜欢没作声,唯有暮青觉出他的手微微一颤,他只是跪在榻前望着父亲,安静的深处是三言两语难以说清的心绪。

  过了许久,见恒王闭着眼,气息渐短,步惜欢才唤了声,“父王?”

  恒王咕哝着咳了几声,问道:“空相大师……可来了?”

  暮青急忙起身:“我去请!”

  空相大师就在门外,一会儿便随暮青到了榻前,见到恒王受苦之态,不由悲悯地吟了声佛号。

  恒王掀了掀眼帘,说道:“请师父为徒儿剃度。”

  步惜欢一愣,“父王!”

  “善哉善哉。”空相大师出言打断了步惜欢,对他礼道,“了尘五年前受老僧点化,虽烦恼未除、六根未净,但带发修行仍属皈依佛门。了尘乃是佛门弟子,而今尘缘已了,发愿落发,还请贵人回避。”

  步惜欢当年就不愿生父出家,而今更无此愿,但父王命不久矣,剃度乃他所愿,步惜欢只好依了,却不肯出去,暮青只好将他扶到了一张小榻上,让他隔帘观礼。

  屋中焚上了香案,空相大师运力令恒王坐起,封穴为助,助其受戒。恒王盘膝而坐,闭目诵经,仪规漫长,恒王汗出如雨,却眉目平静。

  珠帘半遮半掩着内室的人影,经唱法语之音响起,空相大师以指代刀,指刀过处,发落如尘去。

  暮青陪在步惜欢身旁,望着那飘落于地的缕缕白发,忽然明白了何谓落发——金刀剃下娘生发,除去尘牢不净身,圆顶方袍僧像显,法王座下又添孙。从此,世间多了一位皈依之人,有关恒王的种种,皆随此发去了……

  “谢恩师。”恒王身难动,只能口头上拜谢师恩。

  空相大师双手合十诵持经文,恒王耐心恭听,法音如水,徐徐而逝的一瞬,他缓缓地闭上了眼。

  “……父王?”步惜欢在帘外唤了一声,便想起身。

  “阿弥陀佛!”这时,一声佛号响起,若平地一声雷音,震得珠帘哗啦啦一响!

  法音绕梁,窗棂暗动,步惜欢竟被震得坐回榻上,尚未坐稳,便听见嗖嗖数声!

  空相大师的手拍在恒王肩头,看似要为其解穴,掌力却将恒王推得原地一转,转身的刹那,金针飞出,嗖的钉在了床柱上!

  针上带着黑血,腥臭无比,金针一失,血蛊大动,恒王双目暴睁,眼中血丝如网,心如刀绞之时,忽觉后心有雄浑之力涌入,如山似海,绵厚不绝。

  暮青立在帘外,只见空相大师盘膝坐在恒王身后,似是在运功助其压制蛊毒。

  却听步惜欢道:“……大师在为父王传功。”

  暮青一惊,心头涌起的却不是庆幸之感,而是忧焚之情——空相大师年事已高,失了功力,还能安好吗?

  只见锦帐翻飞,珠帘震荡,屋中罡风四起,暮青立在帘外,愈渐有赤身立于雪地之感。这时,忽见一幅广袖拂来,捎着月色和风,将那罡风一挡,步惜欢不知打哪儿生出的力气,竟起身揽住暮青,运力退至了门外。

  回想方才,暮青原以为空相大师要求回避是担心步惜欢阻拦恒王剃度,现在看来,他是早有传功救徒之念。

  传功既已开始,谁也阻拦不了,两人只能望着紧闭的门扉,煎熬地等着。

  大约一炷香的时辰后,屋中传来了恒王悲急的声音,“恩师!”

  暮青与步惜欢相携而入,只见空相大师倒在榻上,布满皱纹的面庞泛着青灰,形如枯槁。恒王跪在一旁,面虽苍白,蛊囊却受佛功压制,瞧着干瘪了许多。

  “大师?”暮青心中悲痛,这世间与外公相识的人已所剩不多,空相大师不仅是外公的挚友,还是她与阿欢的恩人,今日莫非要圆寂在此吗?

  “殿下……”空相大师话音苍哑,说道,“殿下乃异星降世,七杀入命,主司生死,命局主……离出生之地,方可起运,且一生当中,于问志路上,必遇一次极大的波折。殿下年少离家,运起军中,怀的是天下无冤之志,却终问鼎神女尊位,成执政大业……而今,命局皆已应验,殿下余生已无大险。而陛下……陛下紫薇入命,乃天降帝星,布政四海,多得贤助,心念苍生,必可成千古一帝。老僧仍是当年之言,以黎庶为念,定得天道相助,逢凶化吉。”

  一番嘱咐说罢,步惜欢和暮青都愣了,暮青为的是那句“异星降世”之言,步惜欢则心中犯疑,紫薇斗数不是道家之学吗?

  “了尘。”空相大师道,“你同为师云游五载,为师已将佛法度于你心,又将百年功力渡于你身,虽不能除此恶蛊,却可延你之寿……如今,你已了却俗世之缘,日后当潜心修佛,普度众生。切记……人人皆有如来智慧德能,但以妄想执著不能证得。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念是执着,成是妄想,佛魔是分别……执着,妄想,分别,皆放下,即成佛。”

  “弟子谨遵恩师教诲。”恒王深深一拜,许久不起。

  “送为师上岛吧。”空相大师道。

  岛上有座古庙,任谁都明白空相大师之意,步惜欢立刻下旨备船,恒王已能下地行走,他拒绝了侍卫的帮搀,执意将空相大师背出了房门。

  “请二位贵人留步。”临走前,恒王朝步惜欢和暮青施了一礼,说道,“陛下大病初愈,望以龙体为重。”

  “父王……”

  “阿弥陀佛,贫僧法号了尘。”恒王背脊弯着,眉目低垂,说道,“二位贵人若想上岛,还请三日之后。”

  说罢,便背着空相大师乘船而去。

  ……

  嘉康六年十月初七,当世高僧空相大师坐化于无名岛,弟子了尘于石庙中鸣钟诵经,钟声响彻岛屿,经音三日不绝。

  十月初十晨,南兴帝后率海师诸将登岛,辰时一至,帝后亲自将灵龛扶入荼毗所,虔诚念佛,礼祭空相大师。

  傍晚,晚霞映红了青苔石阶,石庙里的经声停了,话音伴着木鱼声传出:“化身窑七日后方可开启,二位贵人国事在身,宜早归。”

  帝后素衣坐于佛像前,相互看了一眼。

  步惜欢问:“大师日后有何打算?”

  了尘和尚道:“为师诵经,闭关潜修,云游列国,四海为家。”

  步惜欢又问:“此生还能再见否?”

  了尘和尚道:“万发缘生,皆系缘分,缘未尽,自再会。”

  青石缝儿里,一株青草在晚风里摇摆,晚霞映着草尖儿,也柔也韧。

  了尘和尚敲着木鱼坐在青灯佛影里,佛香袅袅,模糊了僧袍,那青灰的背影几乎与生着青苔的石佛融在了一起。

  帝后再未多言,只是郑重三叩,相携而起。

  庙内经声复起,帝后离岛而去了。

  十月十一日清晨,一声船号鸣于海上,步惜欢和暮青遥叩海岛,舰船扬帆起航,驶向了归国的航路。

第52章 帝后归来

  舰队启航后全速航行,遇风靠岛,逢港补给,终于在十二月底驶入琼海,望见了星罗。

  星罗一州十八岛,因地处大兴最南端,气候湿热,夏长冬短,海上终年通航,无飓风大浪不休市贸。

  舰队驶入星罗港口这日是十二月二十二,灶王节将至,海上船舶相接,物货浩瀚,往来交接,络绎不绝。

  巳时一至,海上响起一串号角声,号声高亢嘹亮,乃铜角独有之音。铜角是官号,民船禁用,一闻号声,海市上便知有官令到了。

  官府昨日在港口贴出了告示,今日帝后大驾乘宝船入港,巳时至午时,海上休市。

  此事早已有迹可循。

  三日前,龙武卫、左右骁卫、勋卫、武卫、威卫、虎贲等兵仗羽卫、禁宫侍从浩浩荡荡地抵达星罗,驻于广林苑。广林苑乃宣宗时期所建,规制虽略低于行宫,但苑内也是宫室台榭极多,玉阑宝柱、柳锁飞桥,锦石缠道,林壑茂密,宣宗皇帝南巡后,此苑便设作官家园林,民不可入。皇家仪仗入驻广林苑只有一个可能,那便是帝后大驾将至。

  三月的时候,魏大帅奉旨率舰队出海演武,朝廷与大图正在商议的贸易航路因此暂时禁行,这一禁就禁了大半年,前阵子从岭南来的商队称洛都宫中失火,天子驾崩,叛军生事,连通云州镇阳县、鄂族庆州及岭南大边县的贸易市镇已空,年底这批物货怕是最后一批了。又说因大图内乱,凤驾有险,圣上御驾亲征大图,前线至今未闻捷报。

  常言道,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亲征百日有余,一去杳无音信,民间岂能不慌?加之海师演武大半年了不见归期,年关将至,坊间难免有些流言蜚语,闹得人心惶惶。

  就在这关头,兵仗羽卫忽于三日前抵达星罗,官府贴出告示,证实帝后大驾今日将乘海师宝船从海路归来!

  前线大捷,帝后归来!一时间,流言散尽,星罗百姓奔走相告!

  自宣宗后,星罗已有三百余年未接驾过了,海港至广林苑路上的客栈食肆、茶楼香铺、戏院歌楼一日之间被抢占一空,今日天刚破晓,海港附近的长街上就挤满了百姓。

  当今圣上幼年登基,权相摄政,外戚专权,忍辱筹谋二十余年,一朝亲政,先治军权,后革士风,广开言路,励精图治!短短数年,士门臣服,学子拥护,贤者称道,百姓安居。当年,谁也没想到,昏君竟是明君,大兴国祚六百余年,江山一分为二之后,还能迎来一位兴国明主。

  当今皇后更是位奇女子,从仵作之女到一国之后,当世人皆叹她已立于荣华之癫时,她竟再征属国,复国执政,以女子之身入主神殿,任一国神官,掌半国之政,可谓千古第一人!

  帝后分离长达五年之久,而今夫妻重聚,携手归来,谁人不想一睹风采?

  铜号声一鸣,兵仗清道,马踏长街,星罗骑军策马而来,战马披甲护额高骏威凛,精兵面容冷肃甲胄森寒,驰骋之势如龙入港,所到之处喧声消寂。仪仗紧随兵仗之后,由星罗刺史、总兵为引,大纛华车导驾,星罗文武尽列其中,旗阵中穿插着身披重甲精兵角士,帝后乘坐的玉辂由出使大图迎接凤驾的使节团驾引,驾士簇拥,宫人相随,御林十六卫护驾,阵势浩大如海。

  仪仗行入港口的同时,海上鼓号声起,八十一艘战舰扬帆出海,舰船高如城墙,白帆相接,海上顿时辟出一条帆路来,一眼望去,蔚为壮观。

  半个时辰后,海面上有舰队现出,初如鸟群聚于苍穹,再似岛屿坐落一方,当舰队如崇峰高楼般驶入眼帘时,海上号角齐奏,战鼓雷动,万千将士呼声震天,“恭迎陛下,吾皇万岁!恭迎皇后,娘娘千岁!”

  宝船上以号声为应,海港上,百官宫侍、兵仗羽卫闻声而跪,叩首山呼。

  海市船上凭栏眺望的商贾船手、挑夫背夫,岸上翘首张望的星罗百姓,闻此声势亦纷纷叩首。

  这一跪,谁也瞅不见帝后大驾了,只是有好事者偷偷瞄着驶过的舰队帆旗,当初魏大帅出海时,点的是远洋宝舰三十八艘、护洋舰六十八艘、巡洋战船百余艘,而今归来,似乎少了一艘护洋舰……

  谁也不知这是看花眼数岔了,还是出了何事,就只见众舰护着宝船自迎驾帆道上驶过,依次靠了岸。

  船一靠岸,宫人们便引华毯而来,自玉辂前一路引至艞板、舷梯,而后跪于栈桥两旁,高呼迎驾。

  日高风清,帝后相携而来,星罗刺史、总兵率一州文武跪候多时,只见华毯之上山河锦绣,帝后自山河中来,衣袂如霞染尽万里河山,裙裾青青远胜天高海阔。

  一声平身,慵懒矜贵,星罗文武高呼谢恩,却无人敢起——帝后未登玉辂,平身不合礼制,且跪了个把时辰,腿已麻了,平身只怕会御前失仪,但不平身又有抗旨不尊之嫌,究竟是该起还是不该起?

  正当星罗文武急出满头大汗时,忽听皇后开了口。

  “刚下船,又要乘车,能骑马吗?”皇后嗓音清冽,携霜捎雪,侵人肌骨。

  “年后回京路上再骑,可好?”帝音懒散,却消了几分矜贵,添了说不尽的柔情蜜意,和煦化寒,挠人心脾,“娘子昨夜操劳,怕是骑不住马,为夫以为,乘车好些。”

  此话压得低,偏偏风也低人也静,入得四方耳中,众臣顿时身子一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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