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仵作 第447章

作者:凤今 标签: 长篇言情

  伤者在西厢房内,郎中正守在榻前,而国书就藏在为伤者裹扎伤口的绷布内。

  乌雅阿吉激赏地拍了拍官吏的肩膀——这封国书干系重大,既已被查出,要么会被立马送入军中,要么会暂藏于官署内。如若藏在官署内,按寻常想法,人自然会将重要之物收存在自己的地盘儿,而不会放心把东西搁在一个身份不明且被追杀的人身上。很显然,那几处被重兵把守着的地方乃是故布疑阵,用来迷惑和拖住今夜有可能出现的刺客的。

  官吏取出国书,郑重地交给乌雅阿吉,大图使臣们尚在屋外焦急等候,乌雅阿吉打开国书,一看果真是封退位降书,血迹斑斑的字迹上盖有皇帝六玺,不似有假,他这才将大图使臣们请了进来。

  大图使臣见到国书如见天塌,景子春认出诏书是皇帝亲笔,眼前一阵晕眩,奔至榻前,见到伤者之貌,惊道:“此人是皇上在郡王府时的侍卫长!”

  岭南将领们面面相觑,如此看来,诏书是真的了!

  “王侍卫!醒醒!朝中出了何事?!”景子春明知人伤重昏迷,却顾不得了。

  三月奉旨出使,历经艰难波折,终于请到援军回国,眼看着就望见关城了,怎么忽然就亡国了?

  他要知道发生了何事!

  郎中急忙劝阻,但忽逢剧变,景子春已失去理智,郎中根本拦不住,景子春一把推在侍卫身上,绷带下登时渗出血色,侍卫咳了一声,零星血沫溅了景子春一脸,他的眼却比血色赤红。

  “让开!”乌雅阿吉命人把景子春拎了出去,而后便关上了房门。

  西厢房的门关到了破晓时分,乌雅阿吉走出房门时,景子春坐在地上,冠发散乱,目光涣散,其余使臣陪在一旁,六神无主。

  人醒了,侍卫衣衫汗湿,面色苍白,一见到景子春就哑声悲哭道:“景大人……大图亡了……”

  景子春跪到榻前,含泪问道:“朝中出了何事,何以走到这步田地?”

  侍卫道:“叛军攻打钦州,百官为保京畿而拒援,致钦州失陷,州军百姓惨遭屠杀,后来……叛军合攻京畿,百官又为保身家不肯借粮……皇上撑不住了,方才下此诏书……末将传诏的路上遭人追杀,护卫军全数战死,只剩……末将一人了……”

  说罢,侍卫闭上眼,失声悲哭。

  景子春追问道:“何人追杀你们?可是叛军?”

  侍卫闭着眼,烛光帐影里,泣泪如血,“是地方官府……是朝廷的人!”

  此话如刀,直戳进景子春的心窝,痛得他眼前一黑,生生晕厥了过去。

  使臣们震惊悲戚,纷纷叩拜洛都,嚎啕大哭。

  将领们面色不忿,男儿从军,保家卫国,不惧战死沙场,只怕朝廷昏庸!将士们死于昏官之手,岂能不恨?

  “末将传信途中,见有百姓不堪强征之苦,杀了乡绅,攻入县衙,开仓放粮……各地揭竿,因钦州失陷一事,地方官府已不信任朝廷,为求自保,勾结豪强,打压起义……一路所见,民不聊生,望诸位将军发兵相救,再迟……只怕京畿难保,吾皇难保……”侍卫挣扎欲起。

  “你放心,我们领的是援救洛都的圣旨,旨意不改,大军不返!”乌雅阿吉说罢便转身离去,到了官署大堂,将此间诸事写成折子,连同退位降书一并交给亲兵,“点兵五千,急奏朝中,恭请圣夺!”

  亲兵领命而去,将领们已来到堂前听候差遣。

  乌雅阿吉出了大堂,迎着曙光迈出了官署,“走!发兵!”

  ……

  十一月初一清晨,国境线上残火未熄,二十万大军集结在贸易市镇外,目送着五千精骑原路驰返,而后朝着云州关隘进发。

  十一月初六,降书尚未传回朝中,一大早,汴都临江道上的钟楼酒肆、茶馆书铺、戏园杂社里又坐满了人,只见江波万里,风吹浪白,两国水师交接于江心之上,战船久峙,军威壮大,鼓声雷动,气氛紧张。

  自二帝划江而治,汴水封江,江上从未出现过如此景象。

  而今日景象,听说是为了接一个女子过江。

  这女子是何人物无人知晓,汴都百姓只见江堤上旌旗猎猎,仪仗浩大,万千兵卫之中,凤舆翠辂面江而停。凤驾亲临江边,自清晨候到正午,怕是使臣进京朝贺都不会有此礼遇。

  正午时分,水师战船抵达江边,礼乐声中,凤驾下辇,女子下船,二人再会于青天堤柳下,相视良久,相互一拜!

  这一拜,其中藏了怎样的故事,了却了多少年的恩义牵挂,汴都百姓们无从知晓,更听不见英睿皇后与女子之言。

  “经年不见,都督别来无恙?”姚蕙青摘下风帽,一双眼眸净若明溪,一声旧时称呼,仿佛将人拽回了盛京岁月。

  暮青道:“经年心事,如愿以偿,从今往后,当无心疾了。”

  心疾之喻令姚蕙青眉心轻轻一拢,复又一笑,取出两样物件来呈给了暮青,“此乃故人交还之物。”

  暮青愣了愣,只见那两样东西是一件袖甲和一只锦袋。

  袖甲里藏着机关,收放的是神兵寒蚕冰丝。

  锦袋里收放的是一套解剖刀。

  暮青从没想到还能再见到这两样东西,当时她被元修所俘,贴身之物皆被收走,后来登岸前,许是元修知道镇上必有大战,故而将神甲还给了她,但袖甲和解剖刀仍被他收着,后来跟着他兵败而去,没想到会有再回到她手中的一日。

  她顿时明白了姚蕙青为何迟至今日才渡江了,原本估摸着她六月就会回来,不料她刚到下陵就病了一场,病养好了却碰上了雨季封江,江上能行船后却又突然被北燕扣下了。当时,她以为元修变卦了,如今看来,是为了托她带这些东西过江。

  暮青收下时难说心中滋味,她望向江上,也不知看的是滔滔江水,还是远在江水那头儿的北燕。

  这时,水师战船皆已靠岸,老熊带着久别重逢的妻儿老小从船上下来,三跪九叩到了暮青面前,谢恩时嗓音几乎哑得失声,“末将……谢皇后殿下大恩!”

  “应是我谢你们当年之恩。”暮青将老熊扶起,这事儿她一直瞒着他,因为西北到汴都,关山路远,时日漫长,途中难说不会有何变数,与其空欢喜一场,倒不如先瞒着。

  姚蕙青在江边耽搁了不少时日,倒是等到了从西北而来的老熊家眷,于是作伴一同过江来了。

  老熊今日奉命去与北燕水师交接,见到妻儿老小时是何等的狂喜,暮青能想象得到。她转头望向仪仗中,香儿未得传召,不敢上前,早已在宫卫仪仗中哭成了泪人。

  一别多年,终有今日,至亲也好,主仆也罢,皆有思念之情要诉,暮青不忍久占这相逢的时刻,便邀众人各入车马仪仗,浩浩荡荡地上了临江大道。

  车驾内,姚蕙青挑起帘子眺望了一眼汴江,江风吹起裙袖,袖口绣着的一枝雪兰花仿佛随着江风而去,落入江波里,乘着滔滔白浪向遥远的北岸涌去……

  当初圣驾南渡后,众将领论功封赏,老熊等人在都城皆有田宅。半年前,为迎姚蕙青归来,步惜欢将都城里一座曾住过前朝宰相、诗圣大贤的古宅赐为郡主府。

  十一月初八,圣旨下到府中,封姚蕙青为大兴郡主,封号建安。依祖制,大兴历代宗室贵女多以郡县名为号,少有赐“建”字为号的,姚蕙青非宗室之女,如此封号算是开了先例。

  同日,圣旨也下到了军侯府中,加赐了金银良田,老熊一家老小在都城安家落户,日后过日子也算有了保障。

  建安郡主府赐匾之日,都城百姓引以为奇,市井中不乏议论之声,无不好奇这位郡主什么来头,但姚蕙青深居简出,自从入了府,就没出去过。她被软禁在都督府多年,初到汴都,风土人情、身份心境皆需调适,暮青便未前去打扰,本想给姚蕙青一些私人空间和时间,先由香儿陪着,让她们主仆先诉诉这些年来的事,待过些日子再去看她,不料没过几日,前线忽然传来了军情急奏!

  一封由岭南精骑专程护送的退位降书呈入了朝中,当时早朝未下,见此国书,百官哗然,无不唏嘘,亦无一不喜!

  原本,朝廷出兵助大图平叛止乱只要军械粮饷,朝中就有反对之声,如今帝后对大图仁至义尽,新帝下诏退位乃洛都朝廷自绝国运。

  天赐疆土,岂有不受之理?

  百官纷纷奏请受降,但天子却未龙颜大悦,亦未置可否,只道再议,便退了朝事,摆驾立政殿。

  立政殿内,暮青看罢国书和奏折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

  步惜欢倚在窗边赏着秋色,耐着性子等。

  晨辉从殿角的九雀铜灯上收到窗沿儿上时,暮青问:“你想收吗?”

  步惜欢拨弄了下飞落在窗台上的一片秋叶,说道:“大图的江山要不是巫瑾的,自是没有不收之理,但那江山是他的,收与不收,得问你。”

  步惜欢转头看向暮青,见她皱起眉来,似乎并不希望他把这难事推给她。

  步惜欢叹了口气,有些不忍,“我也不想把这难题抛给你,但此题是巫瑾留给你的,需你来答,我不可代之。”

  暮青怔住,这神情令步惜欢心头的不忍又增了几分,但事到如今,他只能点醒她,“巫瑾遇刺,重伤之际毁了传国玉玺,你可有想过他此举何意?玺碎国亡,传国玉玺一碎,大图无论谁即帝位都是名不正言不顺。在他砸碎传国玉玺的时候,今日之乱就注定了。他为何要亲手亡了大图,他希望这天下谁主?”

  暮青眸中惊涛乍涌,她鲜少有这般震惊之态。

  步惜欢道:“他一死,我蛊毒必发。你是鄂族神女,手握大图半壁江山之权,有复国之伟功,又是南兴皇后,功名在外,我若能在余下的时日里助你打下内乱的五州,大图和南兴的江山就都会是你的。”

  巫瑾当时重伤,没时间下诏,做下如此绝然之举,多年盟友,他岂能不知他意图何在?

  大图朝臣一直忌惮神女之权,两国之君若都驾崩,新帝即位,很可能会与北燕联手吞并南兴,夺回鄂族之权。而青青刚烈,为保南兴,只怕会不惜性命。与其将来三国战乱,不如先亡大图,舍五州而保天下,而后只需借南兴强兵平五州内乱,则天下安。

  但青青之志不在江山,故而当初在海上,他曾动了送她远渡西洋的念头。

  后来平安归来时,大图内乱已生,新帝也已即位,他知她绝不会图人江山,唯一挂念的不过是兄长。于是,他便将巫瑾碎玺之意深埋于心,她想查兄长的生死之谜便助她查,想守约解洛都之围便下旨发兵。只不过,他料到了等援的日子里洛都朝廷会不好过,倒没料到新帝会愤而退位,将破碎山河拱手让出。

  世间之事兴许真有天意,局势兜兜转转,绕了一圈,还是回来了。

  此乃巫瑾布下局,收与不收,需由她定。

  暮青没定,只是一声不吭地走出了立政殿,往寝宫承乾殿去了。

  步惜欢知她需要静一静,于是摆驾太极殿理政去了。一整日,他都留在太极殿,直到晚膳时分才回到寝宫。

  殿内掌了灯,暮青坐在桌前灯下看书。步惜欢走近瞥了眼那书,还是昨夜睡前那页,今日一天压根儿就没翻动过。

  步惜欢叹了声,将医书合上搁去一边,又将灯烛挪远了些。

  烛光远去,暮青眉眼间的苍白之色生了几分青幽,“我曾以为,大哥为质多年,忍辱负重,自有万人之上的心,可回想那三年,自复国之后,我似乎从未见他开怀过……他仍记得儿时与爹娘在一起的日子,他一门心思想治好姨母,我提醒他提防姬瑶,他却未放在心上……在他心里,渴望的从来不是江山君权,而是至亲之情,可我……我一心治理鄂族,盼着如期回来与你团聚,那三年竟从未问过他的喜怒哀愁。他遇刺,是我的疏忽……”

  冒险救母是巫瑾自己的决定,实不能怪旁人,但这话步惜欢忍下了,只听暮青说——说出来,她会好受些。

  “如果大哥还在人世,我想他会代父陪母游历四海,了却爹娘之愿,余生……也许不会再见了。”暮青低下头,忍下眼里的刺痛,说不上是悲是喜。若说悲,大抵比那日见到灵柩时还悲。若说喜,大抵比验出那具女尸非姨母时还喜。

  暮青深吸一口气,“我想起一句词。”

  “嗯?”步惜欢这才应了声。

  “一心要江山图治垂青史,也难说身后骂名滚滚来。”暮青抬眼看向步惜欢,“我希望你不再背负骂名,可这一受降,是功是过,只能留给后人评说了。”

  ……

  十一月十五,大图新帝的退位降书呈至南兴。

  十一月十八,南兴朝廷下旨受降。

  月底,前线传来捷报,乌雅阿吉率岭南二十万大军和大图皇帝的求援国书抵达云州关,明令如不开城相迎,便以叛军论处,大军入关之日,便是叛将人亡之时。此时云州四地揭竿,内有钦州兵马虎视,外有南兴大军压境,总兵赵东深知云州无割据自治之力,于是解甲出城,迎南兴大军入关,盼两军联手镇压叛乱。

  不料,南兴大军一入关就下令开仓,还粮于民,查抄豪强,放归壮丁,广察民怨民言,任命临时官吏。而各地叛乱的百姓听闻是在贸易市镇上赈济流民的岭南大军到了,竟弃械相迎,欢呼而降!南兴大军过云州诸县,一路与民无犯,起义民兵非但与南兴兵马一兵未交,反助南兴将领明辨清官豪强,助临时官府赈济灾民,恢复治安。

  与此同时,神甲军在鄂族四州收网,清剿神殿旧势,四州奉神官谕旨发十万联军出关,襄助南兴大军。

  半个月后,鄂族兵马与南兴大军抵达钦州关时,云州之乱基本得治。

  此时,京畿战事牵制了叛军的兵力,钦州关的留守兵马难抵三十万大军,仅仅两日便告失守。大军破关之日,笼罩在酷政阴影下的钦州百姓走出家门,见到南兴大军和鄂族兵马,无不喜极而泣,遥叩汴都。

  两军长驱直入,十一月底,破钦州全境。

  此时,两军三州的兵马围困京畿已达两个月,姬瑶、藤泽与昌平郡王皆知联军中有不少壮丁充数,难与京畿兵马硬战,于是只命大军封堵粮饷必经的官道,一边消耗京畿存粮,一边休养联军兵马。

  叛军得知南兴大军破关的急报时,正是京畿兵马减灶节粮兵马虚乏之时,决一死战之机已到,姬瑶决意攻城。

  昌平郡王问:“攻下都城,我们就是瓮中之鳖,到时强兵围城,只怕减灶待擒的就是我们了。”

  姬瑶蔑笑着答:“郡王忘了,当初南兴平定岭南时用的是何计策了?暮青能用岭南王之尸逼人弃战,我们为何不能以成帝之尸逼南兴退兵?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岂不快哉?”

  昌平郡王笑称好计,心中却暗忖:岭南王与英睿皇后无亲无故,但成帝可是姬瑶同母之兄,她刺驾乱国在先,开陵起尸在后,那帝陵中可还有她母亲的亡魂啊!这女子真是疯了。

  十一月三十日,叛军孤注一掷,分兵三路,昌平郡王率军强攻都城,藤泽率一营弓弩手绕路进山埋伏,欲烧南兴大军粮草于半路。姬瑶则率一路精骑绕洛都而过,往帝陵所在的周山而去。

  十二月初二,三十万援军驰经京畿道,藤泽率伏兵放大军而过,待见到粮草辎重后下令动手,不料乌雅阿吉早有防备,粮草车上所装皆是草杆儿,藤泽事败暴露,被围山中。

  十二月初三,京畿兵马虽已陷入饥困之境,但人多势众,军械尚足,洛都城久攻不下,昌平郡王不见藤泽的兵马前来报信,心知一旦南兴大军赶来,与京畿兵马形成合围之势,他便是瓮中之鳖,而姬瑶提议他领兵攻城看似是将第一个入城的好事让给了他,实则是拿他的兵马当挡箭牌,为她开陵争取时间。

  子夜时分,预感局势不妙的昌平郡王抛下大军,仅带着几名亲信幕僚和侍卫乔装进山,想要逃回英州,乘船出海。

  破晓时分,南兴和鄂族联军兵至洛都,寻不见主帅的英州兵马大乱,望着仍未攻破的都城和兵锋已至的强援,叛军不战而降。

  这天,周山南麓,挖开帝陵,闯过机关,却看到一副空棺的姬瑶震惊不已,她接着挖开生母的陵寝,但看到的仍是一副空棺。姬瑶猜不透母亲与兄长是诈死还是此事另有缘由,连派两支斥候军前去探听战事消息,斥候兵马皆一去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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