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仵作 第446章

作者:凤今 标签: 长篇言情

  百官支支吾吾,猜测先帝与镇国郡主兄妹情深,为了查明先帝的生死之谜不惜放弃谋夺疆土,想来念及情义,会提早发兵。

  新帝闻言怒不可遏,指着群臣说道:“你们此时又信人家的兄妹情义了?当初怎么百般不信呢?若没你们两次三番的算计,朕倒是信南兴会提早发兵,但如今不见谈好的条件,大军会动半步?你们当南兴帝后是善男信女,肯拿前线将士的命跟你们以德报怨呢!”

  群臣哑然。

  新帝冷笑道:“怕不是等南兴大军到了,朕和尔等已被叛军戕杀于这金銮殿上了。”

  百官赶忙安抚,称京畿城池坚固,粮草充足,撑一旬不成问题,至迟十月金秋,援军必到!

  听着群臣之言,新帝的一颗心凉透了,也看透了,满朝文武的家眷都在都城,田宅钱粮也在都城,他们怎会容许京畿兵防有失?

  新帝起身,拂袖而去。

  这天之后,钦州的军报日奏数封,告急求援之言字字皆是前线的狼烟将血。姬瑶和藤泽兵分两路攻取钦州,凡不降之兵,城破之后皆杀,手段残酷,令人胆寒。

  九月十日,两路兵马于钦州城外会合,钦州总兵拒降,一面从后方城池调集兵力共守州城,一面派兵向朝廷求援。钦州城久攻不下,藤泽仍命兵马强攻,姬瑶背地里独领一军经山中小路绕至钦州城后方,攻入庐陵县,随后投毒于吃水河中,致钦州城内十万军民受害。

  九月十七日,钦州城破,姬瑶纵兵屠城。军情传入洛都宫中,新帝捧着被血染红的奏折,看着当初冒死保他来洛都即位的钦州总兵满门遭屠的消息,悲哭于宣政殿中。

  九月二十日,因久不见朝廷来援,钦州诸县官吏乡绅对叛军闻风丧胆,纷纷开城献降,钦州失陷。

  当日夤夜,一匹快马从钦州城内驰出,捎着一封书信往英州而去。

  九月二十五日,昌平郡王接到姬瑶共伐芳州的邀请后欣然应允。京畿兵马十五万,姬瑶虽坐拥二州,但战事方休,兵疲马乏,凭一己之力很难啃下京畿,只能寻求盟军。昌平郡王知道姬瑶野心勃勃,绝非真心结盟,但他也有盘算——姬瑶既已现身,南兴必然来伐,她死期将至,不借其力岂不可惜?待攻入洛都,杀了新帝,大图能即皇位者唯他一人。

  于是,各怀鬼胎的两人于九月二十九日在芳州外会师,兵锋直指京畿!

  洛都宫中,新帝天不亮就召见百官于殿内议事,称军中囤积的粮草只够撑到仲冬时节,一旦叛军久攻不下,围城而耗,恐发饥荒。为防援军迟来,诸位爱卿的田宅中所囤之粮可能借与朝廷,作为防患应急之用?

  乱世当中,粮食可比金银珍贵,群臣一听皇帝要借粮,顿时面面相觑,在金殿煌煌的灯火底下打着眼底官司。

  过了会儿,百官奏道:“算算时日,灵柩也该快到汴都了,料想快则二三十日,南兴大军必到!”

  新帝问:“必到?到哪儿?到关外吗?!从关外到京畿,要过云钦二州,退各路豪强兵马,退两路三州联军十八万!万一战事陷入胶着,京畿粮饷耗尽,又当如何应对?”

  兵部尚书道:“陛下过虑了,南兴兵强马壮,大军久经操练,又有鄂族兵马襄助,何惧各路豪强?地方豪强的兵马皆是强征而来,操练时日尚短,军械生疏,骑射不精,何足为惧?就连两路联军中也有不少兵丁是强征充数的,十八万兵马并非皆是精兵铁骑,岂能与南兴和我鄂族大军匹敌?”

  群臣附议,纷纷提起旧事,说到英睿皇后当年平定岭南曾不费一兵一卒就敲开了滇州城门;说到岭南节度使乃英睿皇后旧部,强将手下无弱兵,南兴大军必能速解京畿之围;说到……

  芳州之外,叛军压城,宣政殿内,百官陈词,滔滔不绝,慷慨激昂,就是只字不提借粮。

  新帝孤零零地坐在御座上,望着殿外暗如黑夜的黎明,望着煌煌灯火下的百官,望着那一张张滔滔不绝的嘴,一副副高亢激越的面容……

  猛然间,新帝站起身来,夺过近侍太监怀里抱着的拂尘就奋力掷了下去!

  拂尘砸在玉砖上,脆声清越,殿内滔滔之声忽止!

  新帝怒道:“南兴!南兴!朕天天都在听你们说南兴!叛军都压城而来了,你们还是只想等南兴来援!既如此,何不去做南兴之臣?!”

  新帝面目狰狞,不待被骂懵了的百官回过神来,便拂袖而去!

  百官留在宣政殿上,望着空空的御座,骂言犹在耳畔,却没人当真。

  不料次日早朝,新帝一上殿,百官就大惊失色!

  只见新帝披发去冕,身着素袍,神情肃穆,犹戴国丧!

  太监手捧圣旨而出,颤若筛糠,口齿不清地诵罢诏书,噗通一声跪在殿上,口呼陛下,嚎啕大哭。

  太监宣诵的是退位降书!

  新帝昭告天下,罪己无能,上不能守祖宗基业,下不能保黎民百姓;罪公主姬瑶刺杀先帝,图谋大位,杀俘屠城,暴虐无道;罪昌平郡王利欲熏心,造谣惑民,冤屈神女,欺世盗名;罪地方豪强强征百姓,囤粮居奇,致饿殍遍野,民不聊生。而后道国玺已碎,大图已亡,五州内乱,生灵涂炭,幸得南兴帝后以德报怨,赈济流民,而英睿皇后乃大图镇国郡主、鄂族神女,有助先帝复国之伟功,故而愿降南兴,奉让疆土,退位称臣,唯盼内乱平定,国泰民安。

  百官大惊,皆疑新帝神志不清,纷纷叩拜哭嚎,称亡国之君必背万世骂名,万万不能降!

  景相率先表态愿献相府全数存粮,百官附议,然而,群臣此举并未换来新帝的回心转意,反而只换得一声冷笑。

  新帝道:“传国玉玺不是朕摔碎的,是先帝为之,大图早亡了,朕苦苦撑了一年,列祖列宗不会怪罪于朕,即便朕要担后世骂名,这骂名也有尔等一份。朕在诏书上未罪地方官吏囤积赈济仓粮,驱赶流民,致五州饿殍遍野,百姓流离失所,亦未罪尔等贪生怕死,先置钦州之难于不顾,后置京畿之危于不理,但大图百姓、钦州军民怕是会世世代代都记着!朕私心给大图朝廷留的最后一点儿脸面,最终留不留得住,很难说。”

  “别以为朕不知你们的盘算,大图亡了,你们心知肚明,不过是亡国之臣有辱名节,高官厚禄弃之可惜,所以才想方设法求援。你们献策求援,为的是救国吗?为的是保这朝廷,这由你们当官儿做主的朝廷,这能为你们带来名利权势的朝廷!朕动京畿兵马是动你们的身家性命,问你们要粮是动你们的财帛私库,你们自不甘愿,那就留着吧!朕的皇位都不要了,还要你们的钱粮吗?朕只想看着,看改朝换代,南兴帝的朝堂上可否能容你们一席之地!”

  新帝大笑而起,心头悲凉,说不清是恨意还是快意,幽幽地道:“你们别以为把朕囚禁起来,藏匿诏书,便能更改此事,待援军到了,假称朕忧思而亡,再请镇国郡主另择新帝,便可继续为官。朕告诉你们,这退位降书昨夜就出宫了!卿等今日下朝便可归家,从今往后……大图无君了。”

  说罢,新帝走出宣政大殿,仰头望了望天,只觉得日光如镜,天地倒悬,脚下如踏云雾,身子虚晃一下,便仰面而倒,滚下了殿阶。

  *

  因雨季行船不便,运尸要走官道,而官道泥泞,侍卫们担心长途颠簸会损坏尸骨,影响检验,于是一进岭南就将尸体裹上布帛入棺,小心赶路,终于在十月中旬抵达了汴都。

  自从皇后归来,刑部依照旧制,下了早朝后会到立政殿点卯,但这日,立政殿内却空无一人,侍卫们守在殿外,暮青从承乾殿内出来,身披白袍,素颜简簪,神情肃穆,犹如戴丧。

  她独自走进殿内,关上了殿门。

  这天,立政殿的殿门一关就是一日,傍晚时分,晚霞照在大殿的门脚上时,殿门从里面打开了。

  步惜欢坐在亭中,正望着暮青。

  暮青走出大殿,步子略显虚浮,到了亭外宽下外袍,方才进亭入座。桌上摆满了茶果点心,宫人端了盆子进来,暮青用皂角香露净了手,饮了茶,对着满桌点心却毫无胃口。

  步惜欢也没催问,慢悠悠地添了盏茶,挑了几只好看的葡萄搁到了暮青面前。

  暮青沉默良久,方道:“那男尸烧得很严重,身量做不得准,但年纪对得上。女尸的年纪身量也都对得上,唯有……耻骨上未见分娩伤疤,即是说,她不曾生育过。”

  这说明了什么,不言而喻。

  步惜欢并无惊讶之色,他瞥了眼弃在亭外的丧袍,这身袍子是她早就备下的,今早披上此袍开棺验尸,方才宽了下来,他就已猜知结果了。

  “死的是替子。”暮青下此断言,却欢喜不起来。正如阿欢那日之言,姨母疯疯癫癫的,很难说她把人带入密道时,人是否还活着。不能排除一个可能,就是当时人已死在延福宫中,而姨母受了刺激,不肯相信爱子已亡,于是杀了替子,神志不清之下将人带入了密道。当然,也有可能人当时还活着,但重伤出宫,待在宫外要比留在宫中凶险得多。

  “大图眼下这么乱……”暮青不敢想象巫瑾若尚在人世,眼下的处境该有多艰险。

  “发兵吧!”步惜欢道,今早随灵柩一同送来的还有大图朝廷罗列的军械粮草的账目,上头盖了皇帝信玺,今儿朝中已议定此事了,旨意都已备好了。

  暮青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自得知密道之事,探子们就已经在大图查探消息了,但正如同验尸都难以断定大哥是否尚在人世,又岂能知道何日能再相见呢?

  或许,你若安好,不过是心中祈盼。

  或许,终此一生,相见只是余生之念罢了。

  眼下能做的,唯有发兵了。

  *

  十月底,发兵的圣旨传到岭南,乌雅阿吉立刻点兵,久候多时的大图使臣们大喜,也随大军一齐动身。

  这天傍晚,贸易市镇外的稻田正收割,最后一垛稻子运入城中时,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倒在了城门口。

  巡城兵马将人带入官署,急传郎中,发现此人身中数刀,背上插着一支羽箭,箭身已经折去,箭头深嵌在骨肉当中,伤口皮肉红肿,蓄着黄白的脓水,显然已中箭有段日子了。而此人身上的刀伤有新有旧,可见是一路受人追杀至此。

  巡城兵马未在此人身上发现行囊,但知道此人非寻常流民,于是遍查其身,果然在伤者衣衫内的夹层当中发现了一封文书。

  小将打开文书一看,啊了一声,如遭雷击!

  官署文吏诧异地接手过目,神情如出一辙。

  “快!快禀军中!”官吏匆忙合上文书,刚要交给小将,又谨慎地收了回来,而后以将伤者抬去救治为由屏退了左右,只把小将留在堂中,耳语道,“此人既然逃入城中,追杀之人必会尾随而至。兹事体大,小将军回军中报信,今夜路上恐会遇伏,文书不能有失,故而留下为好。今夜城门会严加防范,官署亦会由重兵把守,盼小将军能将消息传入军中,带大军来取!”

  小将道:“城中皆是流民,鱼龙混杂,难说没有奸细,重兵把守官署,会不会此地无银三百两?”

  官吏道:“外出信兵,内设重防,何处为虚,何处为实,由他们猜去!不来则好,来也不惧。”

  能在贸易市镇上担当赈济差事的官吏都是调集有度、处事周全之人,小将略一思量,点头应允。官吏在堂内假意递交了文书,小将避在暗处作势将手揣入怀中,而后朝官吏抱了抱拳,出了大堂,立刻点出一支精骑,奔出官署,上马而去。

  这天傍晚,贸易市镇的城门关了又开,一支精骑军踏着仅余的一线夕阳往国境线上驰去!

  辰时,晦月无光,漫天星子笼罩着遥遥可见的云州州关。沃野上,一支精骑翻过山坡驰向山坳,再过两个坡,便是国境线。

  山坳里野草繁茂,足有半人高,小将举着火把勒着缰绳放慢了马蹄,说道:“夜黑风高,都小心点儿,仔细被山坳下的碎石绊了马蹄。”

  “得令!”精骑们齐声应和,话音刚落,忽听嗖的一声!

  山坳里,茂密的野草掩映着伏兵,无数袖箭破风而来,扎入坡土中、马蹄下,战马扬蹄长嘶,精骑们顺势下马,人避在马后,顺手扯下马腹上挂着的罐子就朝山坳掷了下去!

  碎声传来,山坳里有人大喊:“不好!是火油!”

  精骑们森然一笑,纷纷掷出手中火把,无数袖箭从山坳里疾射而来,几支火把被射落,几支坠入山坳,大火吞油而起,霎时化作一道火龙,火里的惨叫声煞是瘆人。

  小将道:“掩护我!”

  精骑们得令,纷纷避在马后,开弓搭箭,借着火光射向奔逃而出的伏兵。小将趁机率领几名精骑翻身上马,驰下山坡。这时的山坳里已是一片火海,几人见火不停,反一夹马腹,战马扬蹄长嘶,奋力跃过山坳,停在了对面的山坡上。

  小将翻身下马,几名精骑与伏兵杀成一团,小将四脚并用上了坡顶。

  离国境线仅余一道山坡,矗立在国界上的望楼已隐约可见,按说伏兵应该没本事潜入这道坡下,但小将仍然解下箭筒推下了坡。

  坡下静悄悄的,似乎无险。

  身后杀声迫近,小将一咬牙,滑下山坡之时,抬手向望楼方向射去,一支响哨窜出,光如疾电,啸声如雷!

  坡下无人,但身后有箭声追至,小将头也不回,只管向前,兔子似的这儿蹿一下,那儿蹿一下,流箭追着他的脚后跟儿,扎进他的腹旁颈侧,他眼望着前方,一步不停。

  就在望见坡顶之时,觉出身后箭风追至,小将抓住一把草翻身急避,整个人肚皮朝天仰在坡上,还没来得及翻回来,就听一道箭声呼啸而来!

  小将暗叫不好,心道命要交待在这儿,不料此念刚生,箭声就从他头顶上呼啸而去,对面一个伏兵被一箭穿心,死死地钉在了山坡上!

  国境线后,铁蹄声踏得地动山摇,一军精骑黑水般从小将身旁驰下了山坡,一只手从山坡顶上握住了小将的手腕。

  小将仰头一看,心中大定,“节度使大人!”

  “何故放哨?”乌雅阿吉一把将小将提了上来。

  小将正疑惑自己放了个哨,怎么把节度使大人都给惊动了,一被提上山坡,顿时大惊!只见国境线那边的大军已整装拔营,放眼望去,铁甲森冷,如无边黑水,兵马接天连地,多如星辰。

  朝廷下令发兵了?!

  小将霎时清醒了,立刻跪禀道:“禀大人,大图朝廷的人到了镇上,带着一封……一封退位降书!”

  “……什么书?!”乌雅阿吉掏了掏耳朵眼儿。

  小将道:“那人身受重伤,现在官署内医治,末将正是赶来报信的!”

  “国书在官署?”乌雅阿吉嘶了一声,回头望了眼军中大图使节团所在的方向。

  小将道:“正是!官署今夜由重兵把守,望大人早去!”

  话音落下,前去交战的兵马来禀报,称伏兵也就二三百人,现已伏诛!本想留个活口,不料这些人皆是死士,一被俘获便嚼毒自尽,一个活口都没能留下。

  乌雅阿吉冷笑一声,跃上马背喝道:“走!去镇上!”

  ……

  这夜三更时分,原本要往云州关隘去的岭南大军忽然到了贸易市镇,重兵围城,铁蹄声惊醒了睡梦中的百姓。

  乌雅阿吉率麾下将领和大图使臣驰进城门,很快到了官署,一进官衙就问:“国书何在?人何在?”

  官署内外由重兵把守着,官吏本以为后半夜会有刺客,不料还未到后半夜,大军就来了!他顾不上见礼,立即引路!

  一路上,乌雅阿吉瞥见三四处重兵把守之地,分别是前衙大堂、后衙主舍、东书房与西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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