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仵作 第445章

作者:凤今 标签: 长篇言情

  但问题在于,赋税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暮青身为鄂族神女,神官大印在她手中,鄂族归她执政,赋税收入要用于俸禄军饷、治水修路、兴学铺设、赈灾济民等等所需,到头来能有几个铜子儿进得了南兴的国库?

  大图朝廷开的条件也就是瞧着丰厚,实则绕了一圈儿,银子还是会用在大图身上,而南兴发兵助人平叛,用着自家将士的性命,耗费的军械粮饷还得从自家国库里出,怪不得步惜欢阅罢国书就笑了,委实可笑!

  “这是试探,他们想以此为饵引我们开价,两国谈判。”暮青看出了大图朝廷的心思,但这正是她所恼的,“这都火烧房梁了,他们还想谈判,是真想亡国吗?”

  暮青在大图三年,那些复国老臣的迂腐做派,她深有感触,他们八成早就商议出了请援的筹码。至于筹码是什么,猜也猜得出来,以他们眼下的困境,除了割让城池,也没别的筹码拿得出来了。

  但同样是割让城池,由谁提出来,可干系青史怎么写——若是大图提出来的,史书里会写:“割地献利,卖国求存。”若是南兴提出来的,史书里会写:“恃强制约,豪夺邻土。”

  那些老臣必然知道南兴朝廷不会答应国书里现有的条件,所以这条件只是一句暗语,意思是:若不满意,尽管开口,咱好商量。

  他们想让南兴提出割让城池,一保全自己的后世名声,二探探南兴的胃口。打个比方,假如大图的底线是割让三城,而南兴胃口没那么大,只开口要两城呢?那岂不是赚了?所以,不论从哪方面看,由南兴开条件,都对大图有利。

  这都什么时候了,洛都朝廷还算计这些!

  “我看他们是不急!”暮青气得将国书拍到桌上,灌了口冷茶,却丝毫没把心火压下去。

  步惜欢凉凉地睨了宫人一眼,宫人忙把茶盏撤了,提着心却退而出,沏热茶去了。

  步惜欢这才挪来笔墨,一边执笔濡墨,一边说道:“他们想让咱们开价儿,那就开吧!今夜就将密旨传往岭南,就命乌雅阿吉跟他们谈。他们不急,那就拖些日子,让他们长一长记性。”

  暮青正恼着,目光落到纸上,顿时一愣!

  旨意上只有一言:护送大图太后与成帝的灵柩来京。

  暮青如鲠在喉,半晌说不出话来,直到见步惜欢搁了笔,要盖印玺,她才拦住问道:“你是不是早就有此打算?”

  见步惜欢笑而不语,暮青将岭南的军报往他面前一推,“乌雅在贸易市镇上打着我的名号赈济流民,大图百姓皆‘遥叩汴都,谢镇国郡主庇护之恩。’你命岭南兵压国境,为的不仅是助鄂族镇守州关,更是为了替我谋大图民心吧?”

  步惜欢一笑,这才道:“大图上下都靠不住,只能为夫动手。民心所向,谣言不惑,唯有大图百姓信娘子,娘子方能不留冤屈于世。”

  暮青默然以对,心头滚烫。

  所以,他一早就有替她正名之策,那逼新帝将真相昭告天下,平反冤案,只是为了解他自己心头对大图朝廷的怨气吗?

  不,他明知新朝廷自保都难,根本无力解决此事,所以,他等的就是这个局面。

  大哥遇刺的事是她的心结,如今他生死成谜,验尸或许能有所获。但若早提出此事,国丧已发,帝陵已封,开陵启棺,翻检帝尸,大图是绝不可能答应的,将灵柩送来南兴更是天方夜谭。所以,阿欢才逼大图平反冤案,他等的就是洛都对此事无能为力,不能以此邀功请援,只能以割让城池为条件来求援的时机。

  对大图而言,割地之害不仅有辱国威,有损君臣名节,更贻害无穷。因为一旦要谈割地,最现实的问题就是割哪儿的地。鄂族之权在她手中,洛都朝廷能做主割让的唯有与岭南接壤的贸易市镇和云州地界。九州领土,皇权专制之地只有五州,再割让几座城池出去,还剩多大国土?大图本就担心南兴会借神官权柄之便窃夺鄂族,如再割让城池,能不担心此后国力衰弱,终有一日会被南兴所亡吗?

  大图君臣必是有此担忧的,只不过目前别无他法,只能先解当下的困局,保住朝廷,再图日后。

  所以,当大图君臣决定破釜沉舟求得苟延残喘之时,南兴却不取城池,只要灵柩,这对大图而言无异于天降大喜,既能平息内乱保全朝廷,又能保住君臣名节,更无亡国之忧,开帝陵与此相比自然就显得无不足道了。

  这才是阿欢逼迫洛都朝廷的真正用意。

  华殿烛暖,暮青坐在煌煌烛光里,那动容的神情胜过人间正月最璀璨的烟火。

  “大哥的事……”暮青许久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一开口便听见步惜欢长叹了一声。

  “这事儿要是不查清楚,你我何日能成亲?”步惜欢幽幽地问,她都回来小半年了,大婚之礼一直拖着,巫瑾的事要是不查清楚,她何日能有心情成亲?

  正谈着国事呢,忽然说到了成亲,暮青愣了一愣,随即垂下眼帘,扬起了嘴角。这人对成亲真是念念不忘,明明都成过两回亲了……

  笑了一会儿,暮青执起步惜欢搁下的笔,在密旨上加了一句:军械粮饷之耗由大图兑付。

  步惜欢托腮看着,懒懒地道:“让的利越大,才越有可能成事。”

  “那就让他们迟疑去,反正急的不是我们。”暮青毫无放弃问大图要钱要粮的念头,反而又在密旨上加了一句:若无力付全,可分期兑付,期限利息由两国谈议定之。

  步惜欢顿时失笑,火烧眉毛了,大图哪有时间议这些?她是吃定了洛都耗不起,威胁他们别打任何算计,否则两国谈议程序繁琐,能把大图拖亡国。

  看样子,她是恼极了洛都朝廷……

  步惜欢摇头笑着,却未阻拦,只见暮青另铺新纸,又给鄂族下了一道谕旨:命四州开仓放粮,赈济流民,并施赈贷之策,准流民于神脉山脚下和贸易市镇周围垦荒耕种。

  大图之乱短时日内平息不了,日后流民只会越来越多,南兴再有家底儿,也没道理拿自家国库的钱粮往大图的窟窿里填。那贸易市镇周围有沃野千顷,地势平缓,实乃良田。只因从前二族纷争,才致土地荒废,如今何不令流民垦荒耕种?那里气候湿热,农耕可年收二三回,眼下正是好时节,不出半年就可自给,不足之时可先由鄂族四州开仓赈济,此乃其一。

  其二,姬瑶至今没现身,鄂族封关,她进不去,党羽也出不来。若命四州开仓放粮,自然要有人出入州关,这对他们而言是个机会,也许能以此为饵引姬瑶现身。

  暮青取玺盖印,步惜欢将月影唤出,将两道密旨连夜传往岭南和庆州。

  月影离去后,暮青望着月色出神,阿欢与她各行其事,皆在大图有所部署,这天下局势究竟会变成何种模样,且看吧!

  *

  五月底,密旨传入岭南,乌雅阿吉奉旨谈判,一看大图国书上的条件就乐了,顿时明白了密旨之意,于是指着大图使臣的鼻子把洛都朝廷骂了个狗血淋头,随后便要把使节团撵出南兴,等能商量出个像样儿的筹码后再谈。

  使节团哪敢就这么回去复命?再说朝廷的筹码也不是国书里写的那个,于是使臣们赔着笑脸,好言安抚,探问京中见到国书有何旨意,暗示有何条件尽管开,咱们好商量!

  乌雅阿吉一听,忽然就和善了,“好商量?行!容本官想想,诸位且等。”

  而后,他就忙公务去了。

  使臣们等了一日,傍晚见乌雅阿吉回到官邸,忙问他想好了没,乌雅阿吉哎呀一声,一拍脑门子,“抱歉抱歉,公务繁忙,忘了这茬儿,容本官夜里想想……”

  使臣们熬了一夜,早晨见到乌雅阿吉,又问想好了没,乌雅阿吉又哎呀一声,“公务繁忙,着实困乏,想着想着,不慎入眠了。抱歉抱歉,本官今日一定想……”

  可今日又是公务繁忙,夜里又不慎入眠,如此耗了几日,日子眼看着进了六月。

  使节团终于坐不住了,这日一大早就将乌雅阿吉堵在了花厅里,盘问他究竟何时能想好,不料前两日还颇为和善的人忽然就勃然大怒!

  乌雅阿吉拍案而起,一脚蹬在了官凳上,凶神恶煞地道:“此乃官署,不是菜市,本官没工夫跟人讨价还价!本官看起来很闲吗?知不知道本官领着助守鄂族的差事?看没看见大图的流民是岭南的钱粮在养着?本官管着军中就够忙的了,平白多了桩赈济的差事,天天要批仓粮药材,都快赶上日理万机了!这还不算完,大图遣使前来求援,条件还得本官替你们想,要不要脸?!告诉你们,要么开个像样儿的价码出来听听,要么就滚回洛都问明白了再来谈,别他娘的让本官想!再敢啰嗦一句,本官今儿就把你们绑了,全都扔出国境!”

  大图使臣被骂得面红耳赤,无不震惊于南兴地方大吏的土匪作风,唯有景子春听出了乌雅阿吉的话中之意。

  看样子,朝中的算计还是没逃过南兴帝后的法眼啊……

  临行前他曾苦谏过,可众意难违,陛下又刚登基,压不住老臣,如今自食苦果,耽误了这些日子,也不知国内局势如何了。

  景子春忧急如焚,朝乌雅阿吉打了个深恭,请他到书房一叙。

  乌雅阿吉依言而往,一进书房,景子春就将朝廷割让城池之意和盘托出,并求来笔墨,在地图上划了一笔。

  “此乃底线,交与大人知晓,望大人禀知陛下,吾皇亟盼大兴圣意!”景子春说罢,再朝乌雅阿吉一拜。

  什么名节众意,顾不得了,救国要紧!

  乌雅阿吉默不作声地把地图收好,说道:“大图朝中要都是景大人这样的明白人就好了。”

  说罢便从怀中取出密旨递了过去。

  景子春见眼前递来一张文书,急忙恭谨地接入手中,打开一看,顿时惊了一下!他从没见过哪个臣子敢把宫中密旨直接递给外国使臣看的,也没见过这么“家常”的旨意,三言两语,两种字迹,就像夫妻闲谈时,你填了一言,我加了一句,商议定了,也没命臣子誊写,就这么盖了皇帝印玺,发往地方了。

  更令景子春震惊的是旨意里所列的条件,他难以置信到了极点,竟至于怔在当场,不知作何反应。

  乌雅阿吉摸了摸衣襟里的地图,嘲弄地问:“要不……本官把此图呈往京中,劝帝后三思而定?”

  景子春回过神来,他乃大图臣子,不宜行全礼,却面朝汴都大礼而拜,起身后说道:“有劳大人替下官进言,多谢帝后宽宏大量!下官这就上奏吾皇,定尽全力促成此事!”

  乌雅阿吉听得发笑,开帝陵的事儿的确不是臣子敢做主的,景子春不敢行便宜之权,要恭请圣裁也在情理之中,但听他的意思,这事儿还得尽力促成?

  怎么着?捡了个大便宜,不赶紧接着,大图君臣莫不是能再争论争论?

  危急存亡的关头,朝廷风气如此陈腐,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但这话乌雅阿吉懒得说,他任凭景子春去了,随后将谈判之事写成折子,连同地图一齐命人急奏汴都了。

  六月初三,一队大图侍卫快马加鞭出了南兴,到了云州关外,由内应接应进城,乔装成官府征兵的皂吏,往洛都赶去。

  时隔一旬,地方局势更加混乱,民间怨言四起,对朝廷的骂声中夹杂了对南兴帝后的称颂之声。南兴在贸易市镇上赈济流民的事儿已传入云州等地,百姓一边骂官府豪强草菅人命,一边羡慕镇子上的流民,许多无以为生的百姓聚集起来,打算到关外去寻求庇护。

  一路上,听着百姓们称颂南兴天子英明、国策利民、学风昌盛、商贸通达,称颂英睿皇后庇护鄂族百姓和流民,称颂南兴有勤政爱民之君,脸上流露着对南兴国策吏治的向往,侍卫们愈发快马加鞭往洛都赶去。

  七月初五,奏折呈入洛都皇宫,奏文中不仅一字不差地列明了南兴的条件,景子春还在奏折中列数先帝与英睿皇后的生死之义、兄妹之情,力保南兴别无阴谋,必是皇后想要查明兄长的生死之谜,方有此请。

  百官盼消息盼得望眼欲穿,见到奏折,一时间竟无人敢信眼前所见。新帝召侍卫进殿,盘问使节团在南兴的言行际遇,事无巨细,方才确信奏折为真。

  天降好事,百官大喜过望,纷纷叩请皇帝准奏。

  新帝却心事重重,问道:“开陵启棺,岂不搅扰先帝之灵?且朕听闻镇国郡主验尸之法颇为不道,若先帝的遗体有损,朕岂不愧对先帝,愧对祖宗?”

  百官闻言面不改色,大义凛然,你一言,我一语,从历代先帝的复国志向说到先帝的复国功绩,话里话外就一个意思——历代先帝皆视江山社稷为重,而今割据四起,国将不国,若不以救国为先,那才是有愧祖宗。先帝在天有灵,必然也会舍弃人世凡胎,以社稷为重,保百姓安泰,留万事功名,结无量善业。

  新帝听得神色阴郁,冷笑连连,心道:那查明之后呢?倘若先帝活着,派人寻其下落,迎回宫中继续为帝吗?那他岂不是要退位?

  新帝看向景相,这皇位是景相一手扶着他坐上来的,他也希望先帝回来吗?

  景相垂着眼皮子道:“启奏陛下,老臣以为,当以社稷为重。”

  传国玉玺已碎,地方割据已然成势,就算先帝还活着,也改变不了内乱的局势,当下自然应当先保住朝廷。

  新帝怆然一笑,当下理应先保朝廷,那内乱平定之后呢?若先帝活着,且还能找到,以先帝复国之功绩,以他与英睿皇后的兄妹情义,南兴必定支持先帝复位,到时“理应”退位之人就该是他了吧?他被人赶鸭子上架般的登上了这皇位,有朝一日也会被人这么赶下去吗?

  新帝悲愤难平,却又拧不过众意,只怪皇位突然从天而降,自己的根基如浮萍一般,只能任由这些老臣摆布。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局势紧迫,钦天监没来得及择定吉日吉时,就在这天夜里,帝陵被偷偷开启,两具尸体被运出陵寝,用一辆马车偷偷拉走了。

  都城外兵荒马乱,饿殍遍野。时已入暑,为防瘟疫,地方官府就地烧埋尸体,棺椁进不了城,侍卫们只能将马车换成了牛车,弃了薄棺,用草席裹住尸体,扮作运尸的小吏,在朝廷内应的帮助下买通各地关卡,避开地方豪强,出关时已是八月下旬了。

  关外的贸易市镇上已有数万流民,垦荒耕种如火如荼,放眼望去,大片大片的良田长势喜人。庆州军正往市镇的济仓里运粮,岭南的官吏正为新来的流民分派屋舍田地、发放夏衫药包,街市上到处是孩童嬉戏的身影。晌午时分,流民们从地里归来,聚在一起吃着赈济粮,喝着解暑汤,望着城外的良田,说着出关路上兵荒马乱的见闻,盼着良田丰收、内乱平息的一日。

  侍卫们再次进了贸易官署,在岭南兵马的护送下越过国境,进了南兴。

  两具尸体运入南兴的这一天,大图甘州州衙内,横尸遍地,血流成河。

  刺史公堂上坐着一个女子,正是姬瑶。

  一名乡绅踩着血泊进了公堂,禀道:“启禀殿下,公子来信了!”

  “快呈!”姬瑶把手一伸,裙袖下却空荡荡的,她的神色顿时阴郁了几分,换了只手接过藤泽的信,展开看罢,眉心一舒,“事成了!”

  “恭喜殿下,甘州是殿下和公子的了。”乡绅小心翼翼地贺喜。

  谁也说不清姬公主与驸马爷何时到的甘州,两人使了阴损手段,施蛊毒降住了甘州数路豪强和地方官吏,顽抗者无不惨遭屠杀,就如同今日刺史府中的情形……

  一个月前,姬公主父亲的一批旧部从鄂族潜入了甘州,藤公子率这批人马去往京畿地带,命他们四处活动,吸引朝廷兵马的注意,而后率精锐侍从潜回洛都,夜入甘州总兵安置家眷的宅子,施蛊拿下其一家老小,囚入军中为质,今日传来的密信正是甘州总兵的降书。

  姬瑶看着降书,闻着州衙公堂里的血腥味儿,阴郁地吩咐道:“传令下去,依计行事。”

  *

  八月二十五日夜,钦州永宁、清义两县忽然接到甘州盘水县的求援,称姬瑶率豪强兵马攻占了县衙,盘水县仅有五千兵马,恳请驰援。

  两县不疑有他,即遣兵马驰援,不料皆在半路遭到伏杀。

  八月二十六日清晨,永宁、清义两县被甘州军轻易攻下,至此,蓄势已久的五州内乱,终于打响了第一战!

  姬瑶以神族公主的身份宣扬传国玉玺已碎,大图皇族气数已尽,新帝奉假诏即位,洛都朝廷乃伪政权。她一边以武力攻打钦州,一边以高官厚禄威逼利诱地方豪强,扬言要替天行道,重现神族辉煌。

  八月三十日,军情急奏呈入朝,新帝欲拨京畿兵马驰援,却遭到了百官的反对。

  百官称灵柩应已运抵南兴,相信南兴不日便可发兵来救,此前应死守京畿,绝不可自削兵防。

  新帝愤而质问百官:“你们知道如今是几月吗?八月!南兴汴江、淮水一带正值雨季,江浪滔滔,难以行船,运送灵柩只能走官道!运尸可不比八百里加急呈送文书,何日能到汴都?何日才能发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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