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观察笔记 第149章

作者:她与灯 标签: 穿越重生

  杨婉笔下的线条仍然有些幼稚,但她画得很认真。

  画没能着色,所以画上的人衣衫雪净。

  “子兮有教过你画画吗?”

  “谁。”

  “子兮。”

  “嗯……”

  杨婉没有抬头,脱口道:“他不会画画吧。”

  “他会,只不过画画是娱情之事,很多年以前,他弃了,我为了学营造,偶尔会画画工细楼台。不过,你这样的画法,到的确不像是子兮教的。”

  杨婉正在画“要害”之处,含糊地应了一声,并没有回答。

  “婉婉。”

  “你说。”

  “你到底师从何人……”

  “你说我的画吗?”

  邓瑛要问的自然不是这个,但是非要他问明白,他又不知道从何问起。

  一句“师从何人”,即便她回答了,也根本不能解释她与其余人的差别。于是,他只能顺着杨婉的话“嗯”了一声。

  “我自己学的。”

  她说完,将自己的笔记立起来,“神态像吧。”

  “像。”

  “像就行。”

  她起身收拾好笔墨,吹灯躺下。

  “邓瑛,躺下来。 ”

  “好。”

  邓瑛松开腿,躺入被中,杨婉忽然翻了一个身,轻轻地搂住了邓瑛的腰。

  “你什么时候去认罪。”

  邓瑛怔了怔,“见了老师……就去。”

  “那我又很长一段时间,不能见到了你了。”

  邓瑛喉咙一哽。

  杨婉续道:

  “我一直在跟你说,我不在的时候,你要照顾好你自己的身子,吃饭,睡觉,都不要马虎。但是,只要你一个人呆着,你就瞎整,你知我看你自伤,自毁,我心里有多难受吗?”

  “我以后都不会那样了。”

  “嗯。”

  杨婉应着弯曲了膝盖,将自己在邓瑛身边缩成一团。

  “去吧。”

  她含糊地说了一句。

  邓瑛低头看向他,“去什么地方。”

  杨婉没有出声,鼻息一阵一阵地扑到邓瑛肩上。

  邓瑛将手从被褥里抽出来,将里侧的被子全部扯罩给她。

  他希望在自己的这方居室里,杨婉能睡得温暖一些,但他至今不敢抱杨婉的身子,哪怕她已经在他身边睡着,哪怕她的手正安静地放在他腰上,他仍然不敢奢想哪怕一次未得她准许的触碰。

  但是,杨婉靠着他的时候,他便没有那么厌弃自己的身子,甚至希望这副残躯能够残喘久得一些。

  其实,自认伪造遗诏的这个决定,邓瑛早已经做了,杨伦和内阁怎么想,他并不在乎,他唯一害怕的是,杨婉会哭。

  但是她没有哭,她关照的还是他之后的饮食和起居。

  那些话给了邓瑛一个错觉,好像他和杨婉还有很长久的日子要过,他还可以老去,可以跟她一起在外面的宅子里,煮煮面,修修屋顶。

  他必有一死,但他想活着,只因为身边的这个人,她太好了。

  ——

  雪又下了整整一夜,终于在次日的清晨下透了。

  杨婉醒来的时候,邓瑛已经起床了,他给杨婉煮了一碗米粥,粥碗旁还盖着一碗蛋羹。

  地也已经扫过,洒过一层压尘的水,赤脚踩上去,还湿漉漉的。

  杨婉下床穿上鞋,坐在桌边吃饭。她昨天画的邓瑛像还放在桌边,画上的邓瑛鼻子眼睛都不周正,但杨婉却越看越觉得像。

  她喝完粥,将笔记合上,收入怀中。

  起身端起碗筷,去护城河边洗。

  李鱼时常烧的那个炉子仍然放在护城河边,但上面的水壶已经不见了。

  杨婉端着碗筷路过那个炉子的时候,见炉旁蹲着一个人,走近看时,竟是陈桦。

  他蹲在地上摆碟子,两盘糕饼,一盘果子干。

  听到杨婉的脚步声,拔腿就要走。

  “陈掌印是我。”

  “婉姑娘呀……”

  “嗯。”

  杨婉放下碗筷,走到炉边,“来看李鱼吗?”

  陈桦抹了一把汗,“是啊,李秉笔死了,云轻不在了,只能我来看他,如今陛下还未大殓,私下烧冥纸是死罪,我只能摆这些,好在,这个桂花糕和糖油酥,都是李鱼爱吃的。”

  他说完,双手合十,“李鱼啊,你一直叫我姐夫,但我什么都没对你做过,连埋葬你都做不到,还要累人邓督主,姐夫是真的没用……”

  “陈掌印,别这样说。”

  陈桦摇了摇头,重新蹲下身,哽咽道:“从前他想要一两个糕饼,我都顾着自己的面子,没给他去讨,如今想想,我哪里算个人。李鱼,今天姐夫给你讨了两大盘,你慢慢吃,下个月……姐夫来看你的时候,还给你带啊,你想吃什么,赶明儿空了,托个梦,告诉姐夫一声。”

  说完,弯腰大拜,含泪道:“走好啊,走好。”

  杨婉望着地上的糕饼和果子,“不要走好,黄泉路上停一停,回头看看。只要你不瞑目,我们也就不妥协。”

  陈桦泪湿眼眶,抬头对杨婉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李鱼死得冤枉。”

  他说着便朝杨婉屈膝跪下。

  杨婉忙弯腰扶他,“掌印做什么,起来。”

  陈桦道:“李鱼和李秉笔一日之间都死了,云轻一定会受牵连,我救不了她,尚仪局有尚仪局的规矩,姜尚仪也不会救她,只有你和邓督主会帮她……”

  他说着抹了一把脸,“我知道这话一旦让旁人听到,会对你和督主不利,所以我一直忍着,不敢来问督主和你,我今日说出来,也不是想要你告诉云轻在什么地方,我只是想……想谢你和督主的恩,你们什么都不用跟我说,让我记着这份情就行。”

  杨婉索性蹲下身,平声道:“掌印,这不是恩情。他们本就不应该死,我不是神,但我知道因果报应都在路上,李鱼不原谅的人,我也不原谅,你也不能怕,我们活着,不仅仅是为了记个别的恩情,还要为‘公道’说话,即便此时不是时候,但总有一天,天还会降雪,我们还能开口。”

第133章 夕照茱萸(三) 老师赠你。

  邓瑛换了襕衫,从西华门出皇城,朝白焕的宅邸行去。

  城内外的寺院钟声不绝于耳,因为皇帝驾崩,城内禁止屠宰,没有了口腹之乐的京城,连炊火的气息都快闻不到了。

  在京的各处衙门皆设值守的官员,官员们回不了家,家里人就只好包了吃穿用度送过去,以至于每一处的衙口侧后门前,都堆挤着送吃食炭火的马车。

  这一年雪灾严重,京城炭供严重不足,路上时常有当街夺炭的事发生。

  五城兵马司也懒得详细过问,若是抢官炭,抓着炭闹子就是一顿狠打,有些衙门里的官员看不过去,但自己竟也拿不出多余的炭去接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最多劝一句,“差不多行了。”

  天子脚下,天寒地冻。

  此时白宅门前搭着一个白布棚,宅里的奴婢们正在把炭往棚里搬。

  前门上一个管事的对邓瑛说:“我们老爷今年把宅子里的下人遣了大半,这些炭用不着,预备着捐给官里,发放给百姓买。”

  邓瑛跟着一个家仆往内宅走,四处积雪无人扫,很多地方甚至走动的痕迹都没有,雪盖得又厚又紧,踩上去也不见凹陷。

  “这么些人照顾得过来吗?”

  家仆笑了笑, “陛下的大事在,各处都紧,不过是活多做一些,其余还跟以前一样,今年其实算好的,夫人们都回南边,没了内院的事,担子松了一半,毕竟前面的事看着虽然大,但都好做,如今老爷大病着,各处衙门上的老爷们也走动不开,就更没事儿了。”

  他说完在白焕的房门外停住,“厂督站一站,我去瞧瞧,老爷醒了没。”

  不多时,里面道了“请。”

  邓瑛拱手致谢后,这才撩袍朝房内走。

  白焕并没在病榻上坐着。

  相反,他穿齐了衣服,外罩丧袍,端正地坐在圈椅上。

  “来了。”

  “是,请老师受礼。”

  白焕轻应了一个“好。”字,自己扶椅背颤巍巍地站起身。

  邓瑛屈膝跪下,伏首行礼,白焕待他直身,也拱手弯腰,向他还以待生礼。

  “老师要南下了吗?”

  白焕道:“你先起来。”

  邓瑛站起身,扶白焕坐下,白焕指着对面的椅子,示意也邓瑛也坐下。

  “我历经两代君王,活到如今也算是有寿的人了,虽然读书人都想求个寿终正寝,但我至今已经断了这份执念,所以我并不会南下,我是想要最后再托一把杨子兮,托一把内阁,托一把大明朝庭…”

  他说完看向邓瑛,“这几日我翻来覆去地想起,张展春在刑部大牢里对我说的话,他说……你是他的学生,有他在,谁也不能羞辱你,哎……”

  他说着笑叹了一声,“做学问,作官……都不可比,但‘为师’一样,他胜过我何止千倍,符灵,你与杨伦都是我的学生,但老师……从未将你护好。”

  邓瑛摇了摇头,垂眸道:“我从知事起,就受您和张先生的教诲,我视你们如父,视子兮如兄,如果我未受腐刑,我也想在老师膝下,做一个好学生,入仕为官,在官场上,时时受老师庇护,但如今……我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