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观察笔记 第150章

作者:她与灯 标签: 穿越重生

  他说了“不敢”二字,令白焕眼底一热。

  “符灵……”

  “老师。”

  邓瑛打断白焕的声音,“我今日来老师的宅邸,是有话对老师说。”

  白焕沉默须臾,方道:“什么话。”

  邓瑛抬头道:“我要去认伪造遗诏的罪了。”

  白焕的双手颤了颤,抑道:“谁让你走的这一步。”

  “是我自己。”

  邓瑛抬起头,“我知道您想保护子兮,你要领头对遗诏行封驳事,与中宫司礼监相抗,可是这对内阁、皇长子而言,都不是最好的办法。无故封驳遗诏是大罪,您也许护得住子兮的性命,但他的政治生涯,也会跟着您一起断掉。老师,我不同意您这样做。”

  “那我就该会同意你这样做吗?”

  “您不同意,我也会违逆您。”

  “符灵!”

  白焕提高了声音,扶椅而起,周身混颤,“这跟我自己逼死学生……有什么区别。”

  邓瑛起身,跪在白焕面前,伏身道:“老师,我不想辱没您最好的学生。”

  这一句话,将二人的记忆一起带回了贞宁十二年。

  刑余之后,师生二人初见,在太和殿前,彼此没有过多的言语,他试图唤白焕一声老师,白焕却斥了一句:“放肆。”分别时唯有一句:“我不准你辱没了我最好学生。”

  那句话既是一句斥责,也暗含着难以说明的心痛。

  不想他今日再度提起这句话,声虽不重,却足以令白焕这个迟暮的老人,断尽肝肠。

  “老师,我苟活于世,有失您门下的气节,但我真的尽力了,这一条路走到现在,这一身皮穿到如今,我自认,我没有辱没当年的邓符灵,现在还剩下最后一段路,我想走下去。”

  白焕低头看着伏身在地的邓瑛,无言可答。

  邓瑛抬起头,双手仍按于地,他偏头咳了几声,方望向白焕,放平声音道:

  “老师,我认罪以后,遗诏便再无作用,内阁即可名正言顺地代先帝拟诏。司礼监与我同罪,阉党一举可绞,阉祸可灭。希望子兮和新君,能够尊太祖皇帝铁律,以严刑规束内廷奴婢,不再重蹈本朝覆辙。”

  白焕扶着椅背慢慢地坐下,含泪摇头。

  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不论样貌还是品性,十几年来从未变过。

  “这件事,你想了多久。”

  “一日吧。”

  白焕长叹了一声,“你当真不想再活下去了吗?”

  “不是。”

  邓瑛摇了摇头,“我想活下去,但是老师,我不配再有善终,我原本就应该跟着父亲一道伏法,这三年性命,是君王恩赐,上天施与,我早已不能再贪。”

  “好……”

  白焕侧过脸,避开邓瑛的目光,拭了拭眼角。

  这是他和张展春教出来的学生,也是弃在外的罪徒,桐嘉惨案以后,邓瑛踩着那八十余人的白骨,走上了东厂厂都的位置,白焕也和其他人一样,怀疑过他的本性。然而,当他把自己的本性从血肉里掏出来,放在天下文人面前的时候,却没有一个人肯看。

  或者说,他们不是不肯看,而是本能地回避。

  党同伐异,他的“恶”要被挂上城墙,而他的“善”却永失于明处。

  白焕的手紧紧地捏在椅背上,虽在寒冬,背上的衣料却逐渐背汗濡湿了。

  “起来,不要跪了。”

  邓瑛站起身,“对不起老师,我对您过于无礼。”

  “没事。”

  白焕松开一只手,朝他摆了摆,轻道:“你给自己备了棺材吗?”

  邓瑛沉默地摇了摇头。

  “做了几年厂臣,连这都没攒下?”

  “我有一处外宅,地方好,也许能卖一些钱,不过……那是我能留下的唯一件东西,我不想卖。”

  他说着笑了笑,“有衣裹身已经很好了。”

  “符灵。”

  白焕唤了邓瑛一声。”

  “在。”

  “老师赠你。”

  ——

  这便是历史上的“白焕赠棺”,虽然很多私籍野史里,都对此有过描述,但是清人著的《明史》当中,却没有这一段。

  这和杨伦所写的“致洁”二字一样,都曾经是杨婉研究的突破口。但是,当年的她只是试图从这两代辅臣反常的态度里挖掘出课题研究的可能性,她当时并不知道,白焕病中赠棺,此举中暗含着那个时代的“身份包容”。

  作为“人文”的一部分,这种身份包容,并不能算作思想萌芽,只存在于师生两代人情谊之中。

  可对于邓瑛而言,那是‘文心’的印证。

  恰如贞宁十四年,十一月十五日的青天一般,雪风将尘埃,枯叶,一并卷上青天,而那日,又恰好天悬晴日。

  日光之下,万物和光同尘。

  杨伦坐在广济寺前的面摊子上吃面,一阵大风,将几片枯叶刮进他的碗里,面摊子上的老人看见了,忙擦着手走上来道:“哎哟,再给大人煮一碗。”

  杨伦没有说话,挽起袖将碗中的碎叶子捡出来,端起碗来吃了两大口。

  “大人……您今儿看着不大痛快啊。”

  杨伦没出声,却也不肯把碗放下来。

  老人看见他端碗的手有些微微发抖,却想不到,面碗之后,他几乎是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把在眼底莫名打转的泪忍了回去。

  “多少钱。”

  他放碗起身,伸手要掏钱。

  面摊上的老人盖上锅儿盖,哈着热气朝他摆手道:“不收您的钱了,这摊子上风大,害您吃了尘,还受了冷,这地境上,白日不让摆摊子,五城兵马司一来,我就得遭殃,再守一会儿就走了。您且快些入宫吧。”

  杨伦朝钟鼓楼的方向望了一眼。

  今日御门议先帝大殓之礼,御座上无人,司礼监与内阁届时分立御座两侧。

  而中间只会立一个人。

  杨伦闭上眼睛,至此他已经无法再为这个做什么,甚至连他的衣冠体面都不能再维护。他回想起,他昨日在刑部见邓瑛时,二人之间的对话。

  他问邓瑛有没有什么需要的东西,他让人去买。

  邓瑛垂手笑了笑,只说要纸笔写罪呈,不过牢中都有,也不需要刻意买了。

第134章 夕照茱萸(四) 可以让我自己走吗?……

  不需要杨伦刻意做什么,这也就是在立场上避开了杨伦。

  杨伦走在去往钟鼓楼的路上,断断续续地回想着,他与邓瑛在京城当中的这几年。

  认真想来,他自己过得挺刻意的。

  洋洋洒洒地写就《清田策》,接着便南下主持清田,推行新赋,一刻都不曾松懈过。

  瑛则是被裹挟在其中的人,他没有影响过内阁的任何一个决策,杨伦等人想做的几乎都做到了。

  他在逆水里,沉默地推着这些的船舟,自从他掌东厂以后,北镇抚司诏狱的法外权被分走了一半,他在张洛手下,先后保下了书院众生徒,以及白焕等朝臣的性命,但他自己却落到了这样一个下场。

  “下场”这两个字实在诛心。

  杨伦不忍再往下想,拢紧了罩袍,在风里加快了不步伐。

  此时午门尚未开,虽然已经过了辰时,算不得待漏(1),但由于今日是御门议先帝身后大礼,内廷还是在端门内的值房,和门左侧的五间板子房里(2)内备了炭饭,供百官休憩。

  “赐食”本就因‘职事众多,供亿为难’的缘故,在前朝末就停了,今日重启,官员们却大多不肯动筷,生怕在朝上内急失态。只有几个进不得值房的末等朝官,端着粥碗站在门前暖身子。

  詹士府和司经局的几个官员请杨伦过板子房处议事,杨伦不大喜欢应付这些人,索性也端了碗粥,和末等朝官们一道站在板子房门口答话。说了不到四五句,端门前的城门守卫分列戒备,詹士官走到杨伦身旁朝门上看了一眼,疑道:“像是刑部在‘解囚待朝’啊……嘿?”

  他眯了眼,试图看清囚车上的那个人,一面疑道:“今儿什么日子?大行皇帝大殓未过,如何“大罪面讯”(3)啊?刑部带来的人是谁啊。”

  他这么一问,板子房里的其余官员也走了出来,众人哈着气儿朝光口处看去。

  齐淮阳立在囚车前倾身与车中的人说着什么,那人垂头听完 ,随即平和地点了点头,接着刑部的差役便打开了囚车的车门,将人从车中带了出来,待他站定,便退到了端门后面。

  金吾卫将军领侍卫上前与齐淮阳交涉了几句,在这期间,板子房外的官员也辨出了那人的身份。

  “我看着……像是东厂的提督太监。”

  “什么?邓瑛吗?”

  “是,你再看看呢。”

  几个人说着又朝前走了几步,其中一个道:“他怎么会被刑部押解进来,什么时候下的狱?”

  这句话一说完,却没有人再接话。

  朝议大礼之前,身为东厂厂臣的邓瑛却被下了刑部大狱,今日身戴刑具,被刑部押解进宫,此事令大部分官员,逐渐对今日的大议产生了疑虑。因此事态未明之间,谁也不肯轻易开口。

  邓瑛金吾卫的戒列之中,垂手侍立。

  他穿了絮衣,外头罩的是灰色的素布袍子。这一日虽有日头,但日光落在邓瑛的背脊上却没有一丝热度,齐淮阳看了一眼天时,转身对金吾卫将军道,“这会儿离开门还有多久。”

  金吾卫道:“今日不是御门大朝,时辰不定。要等候中宫的娘娘和太后娘娘入了后三殿,端门才会开。”

  齐淮阳,“犯人身上是有伤的,久站不得,是不是在西阙门下三间里……”

  “今日下三间都开了,里面是翰林的官员。”

  齐淮阳听他这么说,悻悻地点了点头,转身对邓瑛道:“还站得住吗?”

  “嗯。”

  邓瑛只应了一声,别的什么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