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观察笔记 第175章

作者:她与灯 标签: 穿越重生

  于京郊南海子遇邓瑛。

  是日大雪,满地清白。

  我于窗中窥伤鹤,恰如仰头见春台……

  将所有的身外之物交出去,以临死之心安坐。

  行笔之间,她逐渐体会到了邓瑛的心境——他生来谦卑,所以才肯用一生的修养,将恐惧压入心底,而后温顺地坐在泥泞之中。他不是软弱的人,爱恨也不模糊,他想要做的事,至今都做了,只是他不肯开口。

  他曾是皇城的营建者。

  至死之前,都是这个封建王朝的守护者。

  这个王朝对于杨婉来讲,那是腐朽的过去。

  可对于邓瑛来讲,那是他的家国,是他文心所寄的地方。

  因此他并不能理解杨婉身上来自于二十一世纪的“不服”,但却又不由自主地被她的力量牵引。如果说他的人生从受腐刑起就被阉割掉了,从此一直趋于自毁,那么介入他生活中的杨婉则是一股外力,将他挡在断崖之后,又令他起念“贪生”。

  只要邓瑛“贪生”就好,哪怕他依然沉默也没有关系,只要他不自毁,剩下的杨婉来说。不过是提前六百年而已,她早就为此做了十几年的准备。所以哪怕是她一个人,也不要紧,当年的她也是独自面对喧闹的明史学界,最后她毕业了,过稿了。

  她赢了。

  ——

  回顾时如大梦一场,梦醒时仍有寒月在窗。

  杨婉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当她睁开眼时,杨姁坐在她面前,扼着袖口,翻着她的原稿,正逐页抄写。

  “姐姐。”

  杨婉唤了她一声。

  杨姁闻声抬起头,含笑问她:“没吃饭,你饿不饿?”

  “不饿。”

  她说着低头看向杨姁手中的笔,张口正要问,却听杨姁道:“婉儿,姐姐帮你。”

  话音刚落,门即被打开,宋云轻和陈桦抱着一叠棉纸进来,“杨婉,我们也帮你。”

  杨婉看着宋云轻手中的棉纸,错愕道:“我们哪里还有面棉纸。”

  宋云轻道:“不是我们的,是周先生他们送来的。”

  “周先生?”

  “是,翰林院的庶吉士,周慕义。”

  杨婉怔了怔,侧身朝门外看去。

  院中灯火不知何时点得透亮,掌柜带着伙计们,将桌案从内坊里搬到了廊下,案上的纸张铺成。周慕义和滁山、湖澹书院的数十个学生都立于案旁。

  杨婉扶着桌子站起身走到门前,院中的人皆抬头朝她看来。

  掌柜道:“东家,我们想过了,尊严应该要,良心也不可弃,厂臣受那么多的罪,都不说一句,您再不说,我们再不说,就没人说了。”

  “是啊。”

  一个年纪很小的伙计的接道:“东家,我也不走,我识的字儿不多,但我可以照着写,翰林院的大人将才还教我,您快看,这写得行吗?”

  “行……”

  杨婉的声音有些哽咽,抬头朝周慕义看去,忍泪道:“周大人知道这是死罪吗?前途名声,都不要了吗?”

  周慕义放下手中的笔,朝杨婉深揖一礼:“我们的命和前途是你和厂臣给的。”

  杨婉忍不住侧垂下头,捂住口鼻。

  见到这些学生她忽然有些绷不住了,眼前不断地回想起,邓瑛在街道上,挽起袖子,向他们露出刑具痕迹时的一幕。

  他问那些激愤的学生,“我涉学田案,所以落到如此境地,身负刑具在刑部受审,待罪之人无尊严可言,十年寒窗苦读,你也想最后像我这样吗?”

  声尤在耳,她禁不住哽咽道:“也许我还期待报答,但邓瑛……邓瑛一定不想你们像他一样。”

  周慕义道:“天子顺民意,你安知我们不是民意,何敢说我们会和厂臣一样。”

  他说完,伸手取笔,“杨姑娘,我看过你写的书,你的刻板匠人不是徽派的,刻的其实也不好。这本书不是经籍史传,封无刻图,第一眼就枯燥了。”

  杨婉揉了揉眼睛,“我有。”

  “那请出来看一眼。”

  “我曾画过他。”

第157章 竹纸雕心(三) 自成一股荒唐气

  清波馆的寒秋夜,宋云轻在馆内点燃了二十几盏灯,掌柜们把所有的砚、墨都搬了出来。

  宋云轻一点一点地教陈桦等人如何装帧抄本(1),周慕义和翰林院的其他几个庶吉士在灯下扼袖走笔,彻夜未休。

  杨婉照着自己之前的写生,独自一人重画邓瑛。

  奈何画技却依旧停留在少儿学画时的水平。

  于是三日之后,杨伦在内阁值房里,看见了比例严重失调的邓瑛小像,堂而皇之地嵌在《东厂观察笔记》的民间抄本之中。

  那画的风格和杨婉那个人一样的,根本不知师从何人,自成一股荒唐气,“滑稽”地对抗着看似严正地大明律,看起来力量极弱,却又因为那股荒唐气,与大明政治格格不入,反而令人不知从何攻破。

  杨伦看得又是痛,又是快,最后甚至禁不住哽着喉咙笑出声来。

  阁臣们原本各自沉默,听到杨伦的笑声,都抬头看向他。

  雨后大寒的天,杨伦在室内捂得热了,头顶在窗下冒着一阵白烟,倒成了这房中唯一的一丝生气儿。

  白玉阳咳了一声。

  众阁臣忙收回目光。

  白玉阳侧身问齐淮阳道:“总宪(2)什么时候来。”

  齐淮阳看了一眼天色,回道:“应该快了。”

  白玉阳端起冷茶喝了一口,“你们今儿进来,就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在外面都听不见看不见么,非要等督察院来,才敢附和出声音来么。”

  众人都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但顾及杨伦在场,一时没有人出声。

  齐淮阳道:“首辅大人,凌迟的刀数都定了,到了秋后就要行刑。即便有这本书流传,刑部也不会改判,他被看守在诏狱中这么久,陛下也没有别的旨意下来,依我看,请旨把现传的书焚了,就了事吧。”

  “了不完的。”

  督察院左督御史一面说一面撩袍而进。

  他来时淋了些雨,肩上湿了一大片,但仍然不肯开脱解官袍。

  白玉阳问道:“总宪从什么地方过来。”

  左督御使应道:“从顺天府前面过来。”

  他说着将一本书递向白玉阳,这本书没有在任何书坊贩售,但是顺天府后面的几个客栈里,人人都在传阅。”

  白玉阳道:“北镇抚司和兵马司在做什么。”

  左督御史道:“兵马司被镇抚司压制,如今不敢动弹,清波馆的那个杨婉……”

  他说着看向杨伦,顿了顿道:“这个女子的身份有些不一样,宁妃患疾以后,她毕竟照抚过陛下的起居,镇抚司敢强硬地过问此事,一定是奉了陛下的旨意。且他们也不是没有做事。之前在京城流传的这本书,是清波馆的刻本,张洛已经将馆内所有的刻板全部带走销毁,连馆中储存的印墨和棉纸也都带走了,如今我们看到的这本书,是出自民间的抄本,除非严令销焚,不允许民间再传抄,否则是禁不了的。”

  齐淮阳道:“这得交章给陛下,启内阁议……”

  “今日交章明日启议,上再驳一回,这本书就要在京城人尽皆知了!究竟是哪些人在抄这本书,下狱重惩!”

  左督御使道:“翰林院庶吉士周慕义,唐平,宋子錾皆抄过此本。”

  白玉阳偏头疑道:“周慕义这个人,听起来怎么有些耳熟。”

  齐淮阳应道:“周慕义是贞宁十四年的进士,唐平,宋子錾与他同年,这些人都出身杭州,是滁山和湖澹两个书院的学生。”

  左督御史道:“学田案中的两个书院是这两个吗?”

  齐淮阳点了点头,“是这两个。”

  白玉阳“噌”地站了起来,拍案道:“这些人疯了吗?何怡贤的势力盘踞杭州,杭州的学政那般艰难,他们心知肚明,此时怎么敢替学田案的的罪人洗罪。齐尚书,立即上书弹劾此人!”

  “白首辅。”

  白玉阳回过头,忽然看见杨伦翻压着书页,举本走向他。

  “大人不是觉得,翰林院的这些人不识好歹吗?我请首辅大人,仔细一读,这本书中所记录的杭州学田案始末。”

  白玉阳喝道:“企图脱罪之言,何必污我等之眼。”

  “这不是脱罪之言!”

  杨伦抬高声音,恳道:“如果没有学田一案,贞宁十二年我也回不到京城。”

  左督御史问道:“杨大人,此话何意。”

  杨伦稍稍平复了一阵,开口道:“贞宁十二年,我在南方主持清田,下杭州时被人暗害坠江,险些死在船上,这件事过去很久了,久到诸位都忘了,当年清田时,南方大户但凡有人在京,都攀附着来了。福清长公主为了驸马的吊诡田亲自进京,浙江的何党官员处处掣肘,我与国子监遣去丈清土地的官员,受到的阻力有多大。邓瑛名下的那些学田,之前是何怡贤的,至于他为什么要认下那些田……”

  他说着顿了顿,抬手指向门外,“为了救我们的命,为了保下南方清田的成果。诸位大人,我杨伦从杭州回京,满载赞誉,如今新的赋政,依托清田一策,在南方推行,我倒是还有命,可去南方看一眼,而保下我性命的人……却要担着这个罪名死,我杨伦,当真不服!”

  这一番话,令左督御使失了神,半晌方对白玉阳道:“此事有凭证吗?”

  白玉阳尚未开口,便听齐淮阳道:“算有一些佐证,我奉旨抄了何邓二人的家,邓瑛在京城和地方都没有田产和房产,居所内只抄出十余件旧衣,和几包伤药,还有二十两白银,且那二十两白银是清波馆的杨婉所寄。滁山、湖澹千余亩学田,其上产出在他的家中皆查搜不到,他父亲早年被处死,他是断了家籍的人,这些钱物散不出去。”

  他说着,拾起杨伦掷下的那本书,“我也是看了这本书,才知道这些田上的产出,竟然全部被他还了回去,不过此事尚未查证,仍是杨婉的一面之言,不知还有没有必要,再审邓瑛。”

  左督御史怔了怔,“所以翰林院这些人才……”

  “你们何意?啊?”

  白玉阳断下了左督御使的话,提声道:“要为他翻案吗?你们也知道,那是杨婉的一面之词,就凭着这个女人的一面之词,便要推翻内阁、刑部议定的事。诸位大人,我问问你们,我大明官政的尊严何在?”

  “在朝为官,一身的清正修炼得尚不如我妹妹一个女子,谈什么尊严?”

  “杨伦!”

  白玉阳青经暴突,几步上前,逼到杨伦面前,“休要在众臣面前胡言!”

  杨伦抬手向白玉阳行了一礼,“是,我可以闭口不言,但天下笔墨自有情义相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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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如杨伦所言,天下笔墨自有情义相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