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观察笔记 第27章

作者:她与灯 标签: 穿越重生

  “这是贞宁十年,皇极殿工匠何洪写的私志,里面记载了贞宁十年那一年,皇极殿台基修筑的所有工序以及物用,和其他工匠的供词一样,仍少两万匹,邓少监,你说要我等不能重人言,而轻账录。那此物,你又有何解释。”

  邓瑛记得这个写志的人,他时年应该有六十二岁了,是最早一批跟着张展春的匠人,也是张展春的多年老友。

  “大人对何洪……”

  “来,把何洪带上来。”

  堂外传来一阵拖曳的声音,接着便是一股刺鼻的血腥味随风直灌入堂。

  邓瑛转过身,来人已经完全不能行走,被两个衙役左右架着,跌跌撞撞地扑趴到了邓瑛身边。他上衣已被剥去,浑身是血,意识已不大清醒,看见邓瑛只张了张口,颤巍巍地说了一句:“邓……瑛,你告诉展春,我何洪对不起他……现在又要害你了……”

  邓瑛看着他身上的刑伤,弯腰道:“是邓瑛连累何老受苦。”

  何洪听他这样说,双眼一红,从口中呕出一口血沫子,对着邓瑛含泪摇头。

  白玉阳提声道:“邓少监,你是司礼监的人,又身担皇极殿的重建事项,陛下对你很是看重,本官也不想对你过于无礼,但人证物证此时具在,你若还不肯对本官直言,本官只能换一个方式问你。”

  邓瑛没有出声。

  何洪仰头看着他,“说吧……到这一步了,没有人会怪你。”

  “邓瑛。”

  白玉阳见他沉默 ,又唤了他一声,“你是打定主意不肯说吗?”

  话声随着风声,一下子掷出正堂。

  杨伦手掌暗握,御史们也伸长了脖子。

  白玉阳失了耐性,“来人,杖二十,再接着问。”

  “白尚书!”

  “杨侍郎,你只是协审,还请你不要妨碍堂审。”

  刑杖是早就备在了外面,衙役们搬了刑凳进来,接着便上前架起邓瑛,将他推到刑凳上,又用绳子捆缚住了他的手脚。

  邓瑛发觉,衙役们没有给他留任何的余地,绳锁伤及他脚腕上旧伤,疼痛钻心。

  可是他此时并不太在意这些知觉。

  他只是觉得冷。

  那种冷是从背脊骨上传来的,一阵一阵地,往他的内心深处钻。

  大明的杖刑一直有两重色彩。

  一重是权力阶级向受刑者示辱,一重则是受刑者向权力阶级明志。

  很多文臣直言上谏,惹怒天颜之后,都会受庭杖之刑。

  但这种刑罚在事后甚至会成为一道荣疤,烙在文臣的风华册上。

  可是邓瑛明白,这与他无关,他此时所配承受的,只有羞辱。

  对此虽然他早有准备,还是难免怅然。

  杨伦眼见这情景,心里着急,起身刚要再开口。

  张洛却冷声道:“衣冠体面是留给国士的,按律,对罪奴没这个恩典。”

  杨伦听他这样说见简直忍无可忍,恨不得直接上给张洛一拳。

  “张洛你不要太过分,这里是刑部的公堂,不是你诏狱的刑堂。”

  张洛面无表情,“我司掌诏狱,本应与三司共正大明律,但户部什么时候可以过问刑律。再有,既是要刑讯,这一身衣衫就不就衣冠,留着打进血肉里,反而增伤,有碍下一次讯问。”

  说完,他低头看向邓瑛,“我并非与你在私恨上纠缠。此举为守明律尊严,也是为你好。你明白吗?”

  邓瑛没有看他,闭眼应:“是。”

  杨伦却已出案上前:“张洛你……”

  “杨大人。”

  刑凳上的人突然唤他。

  杨伦只得站住脚步,低头朝他看去,却见他埋头闭上眼,轻声道:“看淡些。”

  杨伦愕然失声。

  在场的几个御史,心绪也忽然有些复杂。

  齐淮阳见白玉阳没有出声,便出声道:“既如此,听上差的意思。”

  他说着看向邓瑛,“去衣吧。”

  话音刚落,一个衙役忽然报进,“诸位大人,外面有一老者传递此物,让属下即呈大人。说与今日堂审有关。”

  杨伦忙道:“先不要动刑,呈上来看。”

  齐淮阳接过衙役呈来的物件,扫了一眼,抬手递与白玉阳,“大人,是一本账册。”

  邓瑛闻话,在刑凳上抬起头,看了一眼忽挣扎道:“白大人,一切只与邓瑛有关 ,邓瑛愿受刑责!请大人……”

  白玉阳皱眉,朝衙役使了个眼色。

  邓瑛脊上顿时受了一杖,他措手不及,身子一震,后面的话立即痛断在了口中。

  白玉阳把账册递向张洛。

  “张副使也看一眼吧。”

  说完,对堂外道:“把外面的人带上来。”

  杨伦原不解邓瑛为何会忽然失态,但看见跟着衙役走进来的人时,却一下子全明白了。

  那人身穿香色直缀,白须及腹,步履蹒跚,竟是张展春。

  他慢慢地跨过门槛,走进正堂,躬身朝白玉阳揖礼。

  邓瑛侧脸望着他,忍痛唤道:“老师……”

  张展春并没有看邓瑛,沉声道:“你住口。”

  白玉阳起身向张春揖礼,而后直身道:“没想到张老先生归乡多年,竟会重来京城。”

  张展春没有应他,转身颤巍巍地蹲下身,伸手沉默地抽解邓瑛手脚上的绑绳。

  他上了年纪,手上的力气也不够,一下一下解得很慢。

  “老师。”

  “不要说话。”

  “可是老师……”

  “我叫你不要说话!”

  他说着,终于费力地解开了所有的绑绳,“起来跪下。”

  邓瑛不敢违逆他,忙起身跪下。

  张展春直起身,对白玉阳道:“这是刑部的公堂,我本不该说这样的话,但我怕我没有机会再说,所以今日务必要失这个礼。”

  他说着朝前走了一步,反手指向邓瑛,“你告诉你父亲,符灵原本是我与他最好的学生,我将符灵留给他,他却任由你们对其如此羞辱。皇城营建四十年,他在工程上不过十年,他知道多少?啊?”

  他说完哑笑一声,指向堂外,“听说他两日不肯见杨伦,怎么,他自己不肯对我这个老友动手,也不准他自己的学生之间顾念同门之谊?无耻之徒!”

  他这一通骂得白玉阳天灵盖涨疼,张口想要说什么,却听张展春的声音又高了的一层。

  “不用跟我解释。”

  “张先生……”

  “呵。”

  张春展冷笑,“你们不是想知道那两万匹砖资银到底到什么地方去了吗?你手上那本账册是当年的实账,不仅有十年的,还有贞宁五年,六年,七年,八年,所有的营建款项,你先看,看了我来受你们的审!”

第25章 阳春一面(三) 我视你们如父,尤胜我……

  白玉阳是张展春的晚辈,此时不敢狂妄,但他身居刑部正堂,又不能不作为。

  一时不知如何自处,不自觉地端起了茶盏。

  齐淮阳见状,斡旋道:“尚书大人,既有了实账,我等合该一道核看后再议。”

  白玉阳就着端茶的手臂,拂开台案上的卷宗,又抬手摁了摁太阳穴,方接过齐淮阳的话道:“先将二人收监,押后再审。”

  杨伦听完这句话,暗松了一口气。

  张展春闭上眼睛。

  他本已重疾缠身,此次来京车马颠簸,全靠一口气撑顶着,此时气灭,顿觉胸闷难当,眼前阵阵发黑,身子往后一仰,险些栽倒。

  邓瑛忙站起身扶住张展春,对白玉阳道:“白大人,请容邓瑛照顾老师。”

  白玉阳起身摆手道:“将二人关押在一处。”

  ——

  刑部的大牢十分阴寒。

  贞宁十一年年底,皇帝才因太后千秋大赦过一次。

  因此牢中关押的囚犯不多,且大多已判了秋决,了无所望,人息平平。

  为了让邓瑛照顾张展春,白玉阳没有让他戴镣铐,但即便如此,牢中湿冷,他的脚伤仍然寒疼的厉害。

  “是去年年底在这里伤的吧。”

  张展春看他背对自己在撩看脚腕,便靠在墙上轻问了一句。

  “我没事。”

  邓瑛否认过后,张展春也没再往下问。

  他仰起头,看着头顶苔痕斑斑的木梁,怅然道:“我在乡里听说邓颐的事以后,本以为这一辈子就跟你别过了,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看看你。 ”

  邓瑛转身跪在他面前,“老师……不该回京来。”

  张展春咳笑一声,“跪什么跪,你又没错。”

  邓瑛低头下头,“我连累老师受苦,实在无地自容。”